电脑屏幕的对话框里,“小花”终于发来了一句话:你真的是她吗?
果然,她怀疑了,江枫渔敲下几行字:我说是,你觉得不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网络本就虚虚实实,我只是想跟你谈一个生意,又不违法乱纪。
小花:也是,就当你们是一个人好了。截图我可以卖给你,但既然是买卖,我也有点建议,我不能一次性发给你,因为太多了,我需要整理,也不能立刻就给你。你给我转两千块的红包,我把我们最初的聊天记录,也就是你小时候那部分的截图先发你。怎么样,价格很合理吧,希望我们这买卖细水长流。
一朵云:我现在没办法网上转账,可以通过银联转。
小花:那我给你一个账号。
江枫渔盯着电脑屏幕上出现的一串银行卡的信息,户主名叫沈渊,看着倒不像个女人的名字。别说网络世界真真假假,现实生活里也是。不过“小花”的确不算贪婪,两千块买陈楚妮回忆,哪怕只有一段,也不算贵。
江枫渔抿了抿唇,决定给对方把钱汇过去,两千块而已。但她不想留下属于自己的任何痕迹,也不想因为私事去麻烦曹柠或是其他同事。网络转账肯定行不通,最好的方式是通过 ATM 机现金转账。
她住的小区里有两台 ATM 机,但为了稳妥,还是决定去一趟隔壁的 Shopping mall,用那里面的 ATM 机汇钱要安全得多。
把电脑调到睡眠状态,去衣帽间里换了衣服,专门戴了口罩和帽子,才出门。
Shopping mall 离家不算远,她偶尔会溜达着过去转一圈,走路只需十几分钟,开车却要在高架上绕一圈,反而耽误不少时间。但冬日的夜,既黑又阴冷,风能把人吹散,车里有暖气,不遭罪。
江枫渔住的小区,一梯两户,电梯直通车库。停车位是固定的,但她方向感极差,每次取车都要迷一会,今天却异常顺利。
上了车,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将车驶出车库,车库的出口正对一条正街。
街边有路灯,但因恶劣的风雪天,能见度很低。她打开车前灯,行驶缓慢。如此时间、天气,却多得是风雪夜归人。车窗外,一位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在路边的公交站台上等车,风很大,她稳稳地站住都很难,只能一只手扒着广告牌。
江枫渔瞧见了,涌上一股心酸,多年前的无数个冬夜,她和陈楚妮为了省钱,舍不得打车,又等不来公交,硬是互相搀扶着,在雪夜里走了好远的路,才回到租住的房子。
她们被冻成两个小冰人,洗了热水澡,每个人灌了一大杯热水,又煮了包红烧牛肉面,分着吃完,才钻进被窝,裹着被子聊天,畅享着未来,觉得日子肯定会好。陈楚妮说,回头日子好了,每个人吃泡面要吃两碗,吃一碗倒一碗,没别的意思,就纯显摆。
江枫渔蒙着被子笑,身体一抖一抖的,说真是穷酸惯了,有钱都不知道享福,还跟泡面较劲。那一夜俩人聊了很久,因为喝了太多水,跟比赛似的,一个换一个地往厕所跑。
那段记忆,莫名地涌上心头,江枫渔察觉自己对陈楚妮似乎真的不算太了解。小时候,听她说,自己的家境是优渥的。但俩人在北京的一段日子,的确很苦,她以为陈楚妮的家里经历了什么变故,她不说,她也没有问。
其实也好奇过,只是好奇心没那么重,何况两个人一起打拼的日子虽然苦,但总觉得苦会稀释在时间里,越来越淡。
想起过往,眼睛有些发酸,她开了车载录音机,放了段戏提神。
将车开上高架桥,绕了个大圈,到了 Shopping mall 的地下车库,因是晚上,空位很多,她找了个离电梯口近的停车位停好车,坐电梯去到 Shopping mall 的一楼。
与雪夜的清冷孤寂不同,Shopping mall 里竟还有不少人,ATM 机在一楼西南口,她大概知道位置,但不确定,也不想问人,在一楼绕了个圈才找到。现如今,手机支付成为主流,出门带钱、带卡的人都不多,ATM 机周围没什么人。
江枫渔走进被一圈玻璃包裹起来的狭小空间里。
冷色的光没有任何温度,她看了一眼自己投在玻璃格挡上的影子,整张脸遮得只露出一双眼,但眼神木然然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被口罩遮住的嘴,苦笑了一下,选了最里面的一台机子,插入银行卡,先取了两千块钱现金,又把现金给手机上那个叫沈渊的卡号汇了过去。
回去的路上,她竟然开始冒冷汗,低血糖的症状,她从包里摸了块巧克力吃了,没什么用。高架桥的入口处有几条街,找了个好倒车的地方,把车停住,准备缓缓。
车里的暖气被调高了几度,录音机里的戏声也比来时大了,她想抽一根烟,却摸不着打火机,就算了。
江枫渔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正常,似乎在害怕,但怕什么呢?
说不定,“小花”也没有曾经的聊天记录了,毕竟过去了那么久,她就想趁机坑一笔钱,钱的数额不算大,正因如此,她才会没有任何犹疑地把钱给她汇过去。又或者,“小花”有聊天记录,通过陈楚妮曾经的文字,她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好友。
那她们还能算是好友吗?如果詹泽对陈楚妮不好,或者很差,是导致她死亡的罪魁祸首,她还能怎么为她报仇,难道把詹泽杀了?
江枫渔想了很多,越想越害怕。但害怕无济于事,总要面对,她重新将车启动,掉头,开上高架,往家的方向开。
不长的一段路,她开了很久,将车重新停在地下车库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夜已深,总有未眠的人,她进了宽敞的电梯,按下 18 这个数字。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本就不同,有人喜欢诉说痛苦,有人喜欢聆听,或许是性格使然,江枫渔就快要说服自己,好友已逝,她至少得弄清楚一个真相。
进了家门,先去厨房给自己热了杯牛奶,端着去了书房,打开电脑,登录 QQ,小花的头像是灰色,但显示有聊天记录。点开,果然是几张聊天截图,还有对方的一句话,你是个守信用的人,先给你发这些吧,希望能帮助你找回自己。
江枫渔懒得猜“小花”的语气,是确信、半信半疑,或是完全顺着她钞票的一场表演,都无所谓。她建了个文件包,把几张照片下载下来,存了进去,给它们编了号。
喝了小半杯牛奶,点开了第一张图。
一朵云:花姐,你有时间听我说说我的故事吗?放心吧,我不会白白耽误你时间的,你可以计费,比如一小时一百块钱,这钱给你,或是用来做林潮的应援都可以。我就是心里堵得慌,想跟人说说话。
一朵云:我现实生活里没什么朋友,也可能我平时太爱装了,装惯了,都快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
一朵云:从哪儿开始讲呢,就从我小时候吧。我爸和我妈是老乡,我爸是我们那座小城飞出去的金凤凰,考上了大学,后来留校当了老师,成了教授。我妈是护校毕业的,文化程度不如我的父亲,但他们还是结婚了,有了我。
一朵云:我从小眼睛就不好,娘胎里带的病。之前,爸妈没有觉得我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直到他们开始教我认识这个世界,发现记不住东西颜色。
一朵云:但没关系,他们还是对我寄予厚望,分不清颜色的人,还是可以做好多事。他们希望我能好好学习,考大学、考研究生、考博士……但从幼儿园开始,我就跟不上其他孩子,记东西很慢,什么都学不好,怎么教都没用。后来上了小学,成绩很差,很差,非常差。其实我也想学好,但世界上就有我这样的人,天生脑子少根筋,怎么努力都白费,成绩一塌糊涂,回回考试都是班级倒数第一,老师们不太喜欢我。
一朵云:我爸在学校家属区分了房子,小区都是老师家的孩子,明里暗里拿孩子之间的成绩比较,有的孩子这门功课好,有的孩子那门功课差一些,只有我,门门功课都差,成了整个小区的笑柄。我爸说,我的智商随了母亲,他的面子简直要被我丢光了。他总觉得是我不够努力,贪玩,但我真的,不是不努力,就是怎么学都学不会,根本记不住。
一朵云:我学习不太好,总想在别的方面表现,比如有一个好脾气,爸妈怎么骂我,我都笑嘻嘻的,当不了一个好tຊ学生,总能当好女儿吧,我想孝顺他们,尤其是我爸。有一年夏天的周末,天很热,我用零用钱给我爸买了瓶汽水,我知道他在办公室,就给他送了过去。
一朵云:结果,我听见别人跟我爸说,趁早再要个孩子。我爸说,有计划了,毕竟傻子靠不住。
一朵云:知道我爸叫我傻子,我很难过,但我不能表现的难过。我觉得人人都会生病,我也病了,既然是病,应该能治好的,可能他不愿意为我这个傻女儿浪费钱吧。后来,我被送到了老家,跟爷爷奶奶住,我知道,我爸妈想再要个孩子。
一朵云:父亲每月会给爷爷奶奶不少抚养费,每个月还会给我邮寄挺多衣服、玩具和零食。据说那些衣服都花里胡哨的,但我也看不出来,既然是父亲送的,我就穿。在老家也挺好的,虽然学习依旧不好,但好像没人发现我眼睛有问题,我还交到了好朋友。
一朵云:其实,我特别想做一个天真、开心的孩子,我每天告诉自己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心,但好像在别人眼里,我是,这就够了。
一朵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如果你不嫌烦的话,我之后再给你讲讲其他的事。红包你收好,再次感谢。
一个字一个字,江枫渔看完了所有的聊天截图,并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截图里,陈楚妮的文字都是大段大段的,“小花”穿插在其中的言语,大多是烘托气氛的语气助词,或是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没有安慰,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怜悯,冰冷得像个 AI。
但陈楚妮对“小花”的冰冷反应毫不介意,她似乎只想倾诉。
书房的灯光还亮着,但江枫渔眼前黑漆漆一片,能看到的只有黑暗,和黑暗里的一点点微光。陈楚妮说的应该是真的,否则她不会无聊到跟一位网友诉说那么多。可能是过去的回忆,点点滴滴,沉沉地压在心里,她承受不住了,决定释放出一些。
为什么不对我说呢,江枫渔想,是因为自从她们认识,她就在扮演一个快乐的人。
江枫渔决定去一趟鞍宁,见见陈楚妮的父母。如果这些事是真的,那“小花”之后发给她截图里的所有事,大概率都会是真的。
她揉了揉太阳穴,编了条微信,给曹柠发了过去。
第14章 【YU】13 电三驴
简单收拾了行李,江枫渔出了门。没有跟詹泽打招呼,没必要。她因拍戏或是商务,时常不在家,詹泽早就习惯了,何况他们只是暂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独立个体。
买了张火车票,发车时间在夜间 4:45,到鞍宁十个多小时。其实去鞍宁,飞机、高铁更快,也更舒适,但江枫渔就想坐一趟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咣当咣当,大站小站都停。铁轨两侧的风景牵着曾经的记忆,可以给她的冲动一些迂回、规划的时间。
没有开车,打了个午夜的网约车,一路畅通。司机回头好几次,确定目的地。戴着口罩江枫渔回答了三遍,是火车站,她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晕飞机还晕高铁。理由很荒谬,不指望司机信,只希望能堵住他的嘴。
这些年外出,不管去哪儿,都一堆人跟着,她不用怎么操心,突然一个人出门,还有些不习惯。找到取票的地方,在取票机前排了一会队,取了纸质票,拖着行李去了候车厅。
有些年没在火车站的候车厅待过了,虽是深夜,这里依旧嘈杂。因为下过雪,尺码材质不同的鞋底,粘了雪进来,被暖气烘成湿漉漉的黑水。
江枫渔买的是软卧,她穿过人群和一排排塑料椅子,去往单独的候车室。路过小超市,进去买了桶红烧牛肉面、一根王中王火腿肠,一颗茶叶蛋。结账的时候,问了收银员 VIP 室的具体方向。
买软卧的钱,和机票、高铁票差不了多少,时间却更久,如今很少有人选择这种出行方式,选择凌晨出行的人就更少了。
江枫渔让工作人员验了票,进到 VIP 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选了靠里的位置,将行李放好,坐在褐色的人造皮沙发上,背紧紧贴着沙发背,歇了一会,直起身子,渐渐前仰。
小超市的塑料袋扔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拿出泡面,撕开纸盖子,取出调料包,撕开,都撒了进去,火腿肠和茶叶蛋都褪了包装,扔进面桶里。
端着面桶,去饮水机前接了开水,用塑料叉子把面桶盖和桶固定住,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等了七八分钟,拿掉叉子,掀开盖子,香气扑鼻,她用叉子搅散了面饼,宵夜就算好了。
好久没吃过泡面了,没什么机会吃,这桶面放在过去,绝对算顶配。江枫渔往嘴里扒拉了几口,久违又熟悉的味道,充斥在口齿间。这些年,山珍海味没少吃,但吃到这一口,还是觉得香。
她辨不出是面好吃,还是仅仅因为它将过往融成了添香的佐料,与回忆里的味道吻合。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净,看了看时间,距离检票还有一会,江枫渔半躺在沙发上迷瞪。在快睡着的时候,又醒了,迷迷瞪瞪,拖着行李走了很远,检票,上车,找到对号的软卧隔间。
绰绰约约,与很多影子擦肩。小隔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关上门,与世隔绝,车窗外,如墨,偶尔会有橙色的光,被她的目光拖成不规则的线,急速地往后运动。
走走,停停,除了列车员来检了一回票,并没有其他的乘客。天色微微亮了,窗外的风景成了浑浊的灰色,江枫渔坐在床沿,双手支在小餐桌上,目光没有动,直到灰的色泽越来越浅,主色调成为雪色的白。
白色,是贾漫最喜欢的颜色,后来又多了黑色。贾漫成绩不好,特别不好,是很多人眼里的坏学生,用如今的思绪,回想当年小贾漫做的一些事,的确荒诞,但因为“坏学生”这个前缀,又都合理起来。
当年,她和贾漫也有过一次坐绿皮火车的旅程,而且是在高考前夕。小学、初中,她们在一个学校,高中分开了,但情谊没断。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学校放了假,江枫渔偷了身份证,和贾漫约着去旅行。
买了两张半价火车票,目的地是北京,她攒了些零花钱,不多,大部分钱都是贾漫出的。夏天,绿皮火车里的汗臭味,几乎能把她们腌了,但俩人还是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到了地方,找了个便宜的青年旅社放行李,她们都没什么行李,只有换洗的内衣裤和几件简单的衣物。
在北京城逛了三天,没去景点,看了升国旗,在故宫门口转了转,然后就在胡同里转悠。喝了豆汁,味道像用开水冲成糊的臭豆腐,难喝,吃了卤煮,味道也怪怪的,炸酱面倒是还不错。
三天后,她们又坐火车回到鞍宁。她的母亲张燕玲甚至都不知道她干嘛去了,以为她住校,从初中开始,她就常年住校。
过日子,有时像一场新陈代谢,久了,再回望,陈旧褪去,成了崭新的模样。看着是光鲜了,更好了,但被掩盖起来,无法提及的,却有怎么也长不好的旧伤口。既然回到鞍宁,要不要回一趟家,这个问题,江枫渔想了好久,依旧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