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家人,但对家这个概念早就模糊了,当初决定和詹泽组成一个虚伪的“家”,她并没有考虑很久。因为家这个字,在她心里的分量太轻了。
轻得如刚才泡面桶里升起的烟。眼前的景致终于熟悉了起来,那么多年,都没怎么变。
离鞍宁越来越近,她的心却乱成一团。有些年头没回来了,如今混得人模狗样,但她知道在张燕玲的眼里,这份抛头露面的职业,算不上体面。
她很少给张燕玲打电话,自从父亲江长海去世之后,母女俩变得格外陌生。不过江长海在的时候,母女俩的关系也不太好,甚至更恶劣。
广播提醒,前方到站鞍宁,江枫渔从回忆里钻出来,抓了一把头发,把脱掉的鞋子穿好,为出站做准备。
终于到站了,她拖着行李箱往出走,想起还没来得及订个酒店。
鞍宁是座小城,不是旅游城市,住的地方应该好找。这一趟回来的突然,火车上的时间都用来胡思乱想了,江枫渔有点饿,决定先找个干净的餐馆吃点儿东西,再订酒店。
出了站,冰雪夹杂着铁锈的味道,如此浓烈,能将过往掀个跟头。她站在寒风里,任凌乱无序的回忆与现实的这具肉身博弈了一会,才掏出手机,准备找找附近有什么靠谱的西图澜娅餐厅。
隐隐约约,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江枫渔抬眸,想确定自己的确出现了幻tຊ听,却见不远的地方,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的林潮,冲她挥手,嘴里哈出一阵阵白气:“小渔姐,这儿,这儿。”
他的身后,还停着一辆深色铁锈红的电三驴。江枫渔诧异,拖着行李走过去。
林潮顺手接过,搬上电三驴:“小渔姐,我这电三蹦子不错吧,这地方巷子多,好多地车不好进,不如三蹦子得劲。”
“不是,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来的。”江枫渔的话刚说出口,手机响了,曹柠打来的。
曹柠解释,最近,网上莫名出现一批人搜她的黑料,这一趟回鞍宁,太过突然,私事和死去的人这两件事,很容易被人用来做文章。所以,她联系了一位沈阳的摄影师,让他抽一天时间,带小团队来趟鞍宁,以“故乡”为主题,给俩人拍组大片。
“这样,私人行程就成了工作行程,回头用工作室的微博,发一下就行。”
江枫渔知道自己有些冲动,看了一眼面前的林潮,低声对曹柠说:“那你也不用这么早把人弄过来吧。”
曹柠说:“我的祖宗啊,最近我给小林接了些工作,昨天你微信发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公司开会,给他开小灶,想起陈女士也算他的恩人……”
江枫渔抢话:“但这事也太胡闹了吧。”
曹柠说:“你还知道胡闹,要不是我最近约了几个大人物,实在抽不出时间,肯定得亲自去一趟。咱好歹是影后,多少有点知名度,出门办事能方便吗?小林虽然也是演员,但生面孔,陈女士的事他多少知道点,人也靠谱。你俩都算他恩人,帮你们是应该的,回头就算被人乱写,也好公关。”
“反正你有理。”
“人已经到了,你看着办吧,祖宗,下回有什么事,咱别这么冲动行吗?住的地方我订好了,既然是公事,就公事公办。”
江枫渔叹出一口白气:“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
林潮给她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枫渔坐了进去,问:“你这电三驴哪儿弄的?”
“找一大爷租的,我给他的钱都够买一辆的了,他可开心了。”林潮说,“姐,你别多想,楚妮姐的事我也很难过,要不是她我不会认识你,没有你拉我一把,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拍上正经的电影。”
“你这是准备往哪儿走,认识路吗?”
“先吃饭,有导航呢,放心,丢不了。”林潮扭头,“我爸年轻的时候开过倒骑驴,后来才换成电的,我帮他开过,技术好着呢。”
不管江枫渔接不接茬,林潮自顾自地说,叽叽喳喳,倒让她顾不得胡思乱想。他先把人带到一个门脸不大的小饭馆前,停好车,把人请下来,把车门锁好。
林潮掀开厚厚的棉门帘,江枫渔走进去扫了一眼,不大的空间里有不少食客,满屋子香气直窜。
挑了个最里的位置,江枫渔对着墙坐,林潮拿着菜单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林潮也就不再瞎客气,点了锅包肉、地三鲜、笨鸡蘑菇粉条、蘸酱菜和酸菜饺子。店不大,菜做得倒是地道,加上江枫渔确实饿了,吃了不少。
林潮买的单,说这顿算他请,不走公账,江枫渔没争。
上了电三驴,林潮问:“姐,先回酒店吗?”
江枫渔想了想:“先去一趟铁东区长甸街东头的四钢小区。”
林潮把地址输入手机导航,没多问。来的时候,曹柠叮嘱过他,闲扯淡哄人开心行,不该问的一个字都别问。
江枫渔好似无意地说了一句:“那是我家,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有些年头的旧小区了,还没拆迁,确实不好找,林潮开着电三驴,左拐右拐,路过福星超市时,她喊林潮停一下,让他去超市买点儿东西,保健品、水果,拣贵的买。林潮没多问,进去转了几分钟,拎了三个礼盒和一大兜塑料袋的东西,放到车上,继续赶路。
总算到了。江枫渔坐着没动,林潮也没说话,空气陡然安静。她就从电三驴的车窗往外瞅,不知道是等人还是看景。鞍宁的很多街道两旁,都有铁艺栅栏,褪色的黑,新下的雪,偶尔会有好奇把舌头黏在铁柱上的孩子。
其实,有些记忆是好的,江枫渔刚想酝酿一个笑容,却看到一个穿粉色羽绒服,戴白色毛线帽的女孩向这边走来。她认了出来,少女是江枫雪,她同父同母的妹妹。
江枫雪的身边缠着个寸头男人,嘴上叼着烟,穿着黑色皮衣,流里流气,好几次想牵少女的手,被她躲开了。
“肖!军!”江枫渔吐出两个字,带着恨意,“你去,把那个女孩送上楼,对了,打架行吗?”
第15章 【YU】14 算账
江枫渔上一次回鞍宁,还是参加父亲江长海的葬礼。鞍宁办丧事,长子得摔盆,要摔得碎,摔得响,白喜之事才算成。但江长海的丧事办得极为简陋,没有人给他披麻戴孝,没有打灵幡撒纸钱,更没人为他摔盆砸碗。
尸体拉到火葬场,烧成一盒灰,她们母女三人谁都没哭。骨灰张燕玲不要,要给江长海的父母送过去。江家在江长海这一辈,有六个孩子,五男一女,他排老三。厂子效益好的时候,当他是个人物,自从人下岗了,兄弟姐妹间的往来就少了。
江长海没儿子,不算江家传宗接代的功臣,人走了,轻飘的,张燕玲将丧事办得磕碜,江家人不敢露脸,怕被没了依靠的母女三人粘上。赶上下岗潮,家家都不算富裕。听说张燕玲要上门送骨灰,家都不敢待,躲得远远的。
后来,张燕玲连骨灰盒一起,扔进了宁河。都说这女人是个狠心的,对自己男人都这样,但江长海的确干过荒唐事,这一家子,给街坊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唠嗑的素材。
自那次之后,江枫渔再也没回过鞍宁。
后来,成了艺人。她的影后头衔,虽来自 B 类电影节,但那一届参展的电影成色都不错,国际大腕也多,影后的角逐尤为激烈,含金量高。再加上公司运作,江枫渔的影后摘的还算轰动。
各大媒体都联系采访,公司挑了两个重量级的访谈节目和几家做深度专访的纸媒,其余的皆发了通稿。鞍宁的一家电台联系了她的经纪公司,想做电话连线,若往常,这样的小媒体,曹柠会让下面的人说几句漂亮话,给两篇通稿,就婉拒了。
但因为是江枫渔老家的媒体,她特意问了一句,没想到江枫渔同意接受采访。
获奖的影片是文艺片,虽有奖项加持,票房也比不上商业片,小城市的影院根本没有排片,若等上线视频网站,热度早就过去了。鞍宁人在当时若想看那部电影,只能通过盗版渠道。
电台递过来的采访提纲很业余,大多是毫无营养的制式问题,曹柠帮着改了一遍。尽管如此,她也没拦着江枫渔完成一次在她眼里完全没有价值的电台采访。
江枫渔在采访里专门提到,家人一直不太支持自己做这一行,希望这一点点小成绩,能获得他们的认可。
张燕玲不太喜欢看电视,倒是用半导体听广播。江枫渔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说不定当地的媒体会去采访张燕玲,又或者她能听到自己的采访,就算没听到,街坊邻居总有知道这事的。
总有人会告诉张燕玲一声,说江家祖坟冒青烟了,大闺女当了影后,光宗耀祖。江枫渔以为她能等来张燕玲的一个电话,哪怕是要钱。但并没有。
跟着江枫雪进了单元门洞,江枫渔的脚步越来越沉。简易的老式住宅楼,没有电梯,楼道的墙掉皮且发灰,小广告贴得密密麻麻,与多年前的记忆无差。
“姐,慢呼着点,这楼梯高。”
“没事,对了,这两年家里咋样。”
“马马虎虎,能过,你挺好的吧?”
“也那样,比之前好点儿。放假了来玩。”
“行。”
姐妹俩在前面走,说的话客气又疏离,多年没见,熟络需要时间。脸上稍稍挂了彩的林潮,拎着大包小包在后面跟着,哼哧哼哧地到了最顶层,五楼。
江枫雪拿钥匙开了门。狭小的屋子里,张燕玲戴着一副老花镜,单腿盘在沙发上做针线活。麻辣情感女主播叶文的声音,从一台旧式录音机里传出来,面对不争气的咨询者,她怒其不争,言辞犀利,怼人的小词一套又一套。这是张燕玲最爱听的广播。
线头的小毛叉太多,张燕玲用手指搓了个尖,又放在嘴里抿了又抿,把毛叉用唾液粘成湿乎乎的一股,但还是穿不过针眼。听到开门声,知道女儿回来了,想让她帮着穿针,抬头。与一双熟悉,陌生,情绪纷杂的目光对上了。
江枫渔对上了张燕玲的眼尾炸花、目光浑浊的眼睛,毫无征兆,也没有任何过度。还是tຊ记忆里熟悉的团脸,只是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也少了,背微微驼着。穿着一身枣红色的袄子,旧的,洗到褪色,黑色的棉裤明显大了一圈。
俩人的目光,直直的,来不及躲闪,似乎谁躲谁就输了,似对峙,又似要洞穿对方的心思。
张燕玲眼睛先酸了,用捏针的手背揉了揉眼,关了录音机,再抬眼时,问:“你回来干啥?
母亲的言语冲撞过来,砸在江枫渔身上。不过早些年,恶言恶语听多了,有了免疫,她不接话,直接问:“你让小雪跟肖军处对象?她多大,肖军多大,真会当妈。”
江枫雪拽了拽姐姐的袖子,张燕玲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像一只炸毛的鸡,用针尖指着江枫渔,气鼓鼓地说:“小军怎么了,当年你要跟人家处对象,人家嫌你骚哄哄,瞅不上你,瞅上我们雪丫了,你膈应了,不得劲了。小军现在做小生意,稳定,雪丫跟他有什么不好,你回来是为了这个……骚……”
张燕玲机关枪似的一阵扫射,却突然卡了壳。
“骚货,贱货,野鸡,卖批女、瘟灾子……骂啊,怎么不骂了。”
江枫渔进了屋拖了把椅子坐下,招呼林潮把东西放门口,自己找地方坐,又指挥江枫雪去厨房倒两杯茶,茉莉花茶就行。她知道,张燕玲好这一口,橱柜的铝罐里常年装着茉莉花高碎。
茶叶渣子,本来也不值几个钱,就算日子苦,也不至于断了这一口。
林潮脑子再木,也察觉这母女三人气氛不对。他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坐门口,像只看门狗。
江枫雪从记事起,母亲就在骂姐姐,没有缘由。当着父亲江长海的面骂,父亲不在时也骂。没有人告诉她原因,她问过姐姐,姐姐什么都没说,只让她过好自己的日子。
江枫雪知道,姐姐从初中开始,就自己挣钱赚学费,捡垃圾,当红白喜事上的歌手,二人转演员,影楼模特。她不挑活,什么都干,可张燕玲还是骂,说她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父亲下岗之后,全家的大部分生活支出都靠当出纳的母亲,若姐姐不抛头露面,怕是学都上不完。
江枫雪时常替姐姐委屈,但她当时性子软,害怕张燕玲,也怕江长海。那时候,江枫渔很羡慕妹妹,觉得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罩子将她围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算另一种程度的与世隔绝。
看江枫雪发愣,江枫渔说:“怎么,指挥不动你了。”
张燕玲瞪着眼说:“你算个啥,凭啥支使她。”
“她是我妹。”
“妈,还有客人呢,我去倒水。”江枫雪抽回走神的心思,去了厨房,端出两杯茶,一杯给林潮,一杯给江枫渔。
瞅见母亲放在茶几上的白色搪瓷杯空了,端进厨房,续上热水。
“回你屋待着去。”
江枫渔和张燕玲异口同声,江枫雪拽起包回了屋,片刻又出来,手里拿了两个创可贴,放到林潮手里,冲他点了点头,再次回屋,将门关上。
林潮端详着手里的玻璃杯,有些年头了,红色的花卉缠绕着囍字,自己家里也有这种杯子。端起杯子,刚挨到嘴,热茶烫了嘴皮子,还没入嘴。就听身后传来“咚咚咚”的砸门声,惊得他差点儿飞了一杯茶。
是肖军,他叫嚷着“开门”。江枫渔让林潮从厨房找把菜刀拎在手上,再开门。
“拎刀,拎刀?”张燕玲急眼了,“你个憋犊子要弄啥?”
江枫渔嘴上硬,其实心里也打怵。
两个多小时前,她还怨曹柠瞎张罗,让林潮来这一趟。但眼跟前,先让林潮帮她打了一架,眼瞅着事还没完,肖军闹上门。自家的事,一滩稀泥,谁沾谁脏,本就与林潮无关,若他找个借口溜了,江枫渔觉得单靠自己真应付不过来。
林潮还算爷们,真去厨房摸了把刀。
开了门,肖军手里拿着根铁棍,对上林潮手里的菜刀。
肖军顿了顿,怂了,扔了棍,推开林潮拿刀的胳膊,从大衣口袋摸出一把毛嗑儿,磕了几颗,皮连着从嘴里喷出的唾液,吐在地板上。
屋子不大,不算干净,地上厚厚一层油污,人多,就显得乱套。看见张燕玲在,肖军走过去,挨着她坐,从兜里掏了把毛嗑放她手上。指指自己眼角的淤青,又指指拿刀的林潮。
“这白不次咧的小白脸打的,还整刀,要干死我咋地。”说着,肖军瞥了江枫渔一眼,“你家大闺女,大明星,指使的。我好好的什么都没干,就跟雪丫说了两句话,姨,你得给我做主。”
张燕玲涨红了脸,喘的气都不顺,对江枫渔说:“道歉,你给小军道歉。”
江枫渔看到茶几上有半盒白沙,摸了一根,在油腻的茶几上翻了翻,翻出个打火机,将烟点燃,重新坐回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吸了两口烟,喷吐出白色的烟雾。隔着烟雾,看了一眼张燕玲和肖军。
“你让我跟他道歉。”江枫渔弹了弹烟灰,“姓肖的,有些过去的帐咱俩也该算算了。”
肖军也点了一根烟,流里流气地大口抽着,他对着林潮抬了抬下巴,问江枫渔:“你不是结婚了吗?我可是听说你抢了别人的男人,应该不是这小白脸吧?他是你相好?你们圈真是乱。姨,千万别让她把雪丫带坏了,等雪丫到了年纪,我俩就把证扯了,回头一起孝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