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这个歌叫我的祖国。”
“这谁不会唱？”
“你给我唱唱。”
刑慧英也不客气，一边蹬着借来的三轮车，一边唱，调儿起高了，连第一句都没唱下来。两人在黄昏的大街上笑得前仰后合，那一刻，她们是这个灰蒙蒙的城市里最快乐的人。
很巧，周一班会上投票合唱曲目，《我的祖国》高票领先。中午宋小峰约音乐老师吃饭，请音乐老师帮忙选领唱。音乐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同事们叫她小冯，上班也才两年，单身，心气儿高，家里介绍的都看不上，想找个能聊得来的，得有文化，有情调，有见识，长相还不能太次。宋小峰来实验中学之后，说媒的两天一个，小冯对宋小峰多少有点意思，但一直没托媒人去说，她想自己跟宋小峰接触接触。宋小峰约她吃午饭，正撞在她心坎儿上。
宋小峰刚参加工作，手里没钱，但又爱面子，找了一家做牛排的西图澜娅西餐厅，离学校不远不近。中午放学后，宋小峰在校门口接上小冯，两人搭公交车去了西图澜娅西餐厅。宋小峰想过打出租车去，但吃饭再加打车，预算超标，想想还是算了，不搞得太正式也好，免得小冯误会。西图澜娅西餐厅价格并不贵，但代价是牛肉不新鲜，嚼着跟回民街卖的酱牛肉差远了，小冯没说什么，很给宋小峰面子。
吃饭的时候宋小峰跟小冯强调说，“每个人都得唱一小段，我只要歌声好听，其他条件不重要，一定得实事求是帮我选出个领唱。”
下午第二节 课，是一周里唯一一节音乐课，小冯按宋小峰的要求，让同学挨个独唱，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两句。小冯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用来给每个人记分。第一排同学唱完后，轮到第二排，靠墙坐的林白露站起身，她早等不及了，虽说在她看来，公开选拔就是走个形式，但她并不想浪费这么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林白露一开嗓，别的不说，音量就把第一排所有人压下去了，她不像其他人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唱完前两句，小冯没喊停，林白露继续往后唱，天籁般的童音，那么的标准，那么的规范，第一小节唱完才被小冯抬手叫停。
小冯其实没明白宋小峰什么意思，在她看来，班上有林白露这样要水平有水平，要经验有经验，要背景有背景的孩子，还选拔什么呀？小冯也觉得宋小峰是要走个形式，免得被人说他偏袒副校长女儿。听完林白露的歌声，小冯继续象征性地试听，象征性地打分，第二排听完，确实都比林白露差得远。直到第三排的南琴站起来，小冯看她个子不高，白白净净，刘海长长的，很不自信的样子，却没料到南琴一开口，小冯耳朵像被鹅毛撩了，一阵酥麻往心里钻，浑身起鸡皮疙瘩。
第16章 南琴16.
小冯试听选拔的前一晚，南志安跟南琴绘声绘色地描摹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几句歌词的画面，南志安说，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南琴唱歌时，脑子里想的是宽阔的大河，金黄的稻田，惠风和畅，鸡犬相闻的图景，纯真自然，感情充沛，她的歌声一点都不嘹亮，但小冯觉得，开头这几句，不嘹亮才是对的。
南琴唱完，小冯犹豫了一会儿，给她打了分。一下课，小冯就跑到宋小峰办公室，给他使使眼色，宋小峰会意，跟小冯来到走廊里。
“有两个唱的不错。”小冯说，“林白露和一个叫南琴的小女孩。”
“领唱只能有一个，你跟我说实话，谁更合适？”
小冯担心说错话得罪人，想了一下，说，“南琴唱法虽然不够专业，但是很有感染力，很质朴，挺打动人的，放在大合唱中间，肯定特别有反差感，说不定能画龙点睛。”小冯说着，突然眉头一皱，继续说道，“但是当领唱得能压得住场，得大气，不怯场，南琴太不自信了，而且没经验，你要真让我说，我还是觉得林白露更合适。”
小冯跟宋小峰不熟，摸不清他心里怎么想的，所以最后还是以江副校长为重，推荐了林白露，但也充分表达了对南琴的赞许。
宋小峰听完，心里有了答案，说，“知道了，多谢啊。”
“所以你选谁？”
“你都那么夸南琴了，不选她怎么对得起你的评价。”
小冯一听，心里有点慌，林白露落选的锅，她不能背，急忙说，“我推荐的是林白露啊。”
宋小峰笑笑，“如果林白露妈妈不是江校长，你还推她吗？”
小冯没想到宋小峰如此直白，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我特别讨厌裙带关系这一套。”宋小峰直言，“至少在我班里，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们都是小孩儿，我得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负责。”
“好吧，话是这么说，可你这样是会得罪人的。”小冯心里毕竟对宋小峰有好感，所以不想看他犯傻，“他们三年后就毕业了，你得留在这上班啊，你不为自己想想？得罪江校长有什么好处？她还是财务室主任，管钱的，你得罪她干嘛？你可能不知道，林白露他爸是文化局副局长，从教育局出来的，你说你得罪他有啥好处？”
小冯不知道，她越这么说，宋小峰越有抵触情绪。宋小峰刚从大学出来，年轻气盛，就是想做点不一样的事，为了达成他心里所谓的公平，不惜矫枉过正，就算林白露果真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也不能让林白露上。
“我已经决定了。”宋小峰推了一下眼镜说，“我说过，我得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负责，他们才上初一，我不能让他们觉得世界是这样的。”
“世界不是这样的，但社会是这样的，咱们这小地方就这样，我是怕你得罪人，真没必要。”小冯还在苦口婆心。
“没事，总得有人做正确的事。”宋小峰笑笑，恨不得把理想主义写在脑门上。
小冯看宋小峰油盐不进，心里彻底凉了，觉得宋小峰就是个傻子，跟这种人在一起早晚被连累得喝西北风，她刚刚对宋小峰燃起ʟᴇxɪ的一段爱慕瞬间荡然无存，甚至后悔掺合进来，到时候林白露找江秋颖告状，免不了提到小冯，一想到这儿，她觉得中午的牛排难吃极了。
音乐课下课后，林白露迫不及待拉着她的三个小姐妹商量合唱比赛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全班会有统一服装，但领唱可以万绿丛中一点红。
“要是咱们班的制服是白的，我就穿红裙子，要是咱们班制服是红的，我就穿白裙子。”林白露在三个小姐妹中间兴奋地畅想着，抬头看到南琴上厕所回来，急忙喊她，“南琴！你过来！”
南琴来到她们中间，林白露问她，“你觉得我领唱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好看？”
南琴想象着林白露站在合唱团正中间的样子，聚光灯打在她一个人身上，就像开学那天第一眼见到她那样，南琴从没怀疑过林白露会当选领唱，她想了一下说，“你开学那天穿的浅绿色裙子就很好看。”
那条裙子是林白露喜欢的一条，但也只是她众多裙子里普普通通的一条，林白露说，“那个太普通了，不像礼服。”
林白露正说着，嘈杂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不用想就是班主任来了，学生和班主任之间总有种猫和老鼠的默契。林白露用力压制着脸上的笑意，等待宋小峰宣布领唱员，她不想把开心表现得太明显。
“根据咱们音乐老师的综合评判。”宋小峰站在教室门口说，“咱们班大合唱领唱员暂定南琴同学。”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意外的结果，大部分同学只是微微意外而已，意外完了，该干嘛干嘛，事不关己，毕竟大多数人的一生都远离焦点，置身事外，在虚焦的某处或平凡或不幸地过完一生。
南琴愣在林白露身边，林白露也愣在南琴身边。上一秒，林白露还在问南琴自己该穿什么衣服领唱。
“大家好好排练。”宋小峰刚说完，上课铃响了，南琴跑回自己的座位，她十分感谢上课铃在这个时候响起，否则该如何面对林白露，她不知道。这节生物课，南琴和林白露都听得心不在焉，南琴丝毫都不想当领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响，课桌上杯子里的水面跟着心跳泛起一圈圈细纹。第二排最边上有双猫一样的眼睛盯着南琴，南琴不敢看过去。
下午的课一结束，林白露没去食堂，气冲冲跑去学校财务室。正往办公楼走着，听见有人喊她，林白露回头看见是音乐老师小冯。
“白露，找你妈妈去呢？”小冯笑呵呵靠过来。
“嗯。”林白露心里正骂小冯呢，对小冯爱答不理。虽说音乐老师也是老师，但在学生眼里并不具备威权，走在校园里都未必能收到一句“老师好”的问候，小冯早已习惯。
“你们班主任跟你说了吗？你是领唱。”小冯说。
“我是领唱？”林白露一愣，“不是我，南琴是领唱。”
小冯故作惊讶，“怎么是南琴啊？我给他推荐的你啊，真是，不听我的还让我帮忙选，回头我再问问他。”
小冯说完，心里的石头算是落地了。下午跟宋小峰分别之后，她始终心有余悸，后两节课惴惴不安，一下课就跑去二班门口盯着，生怕林白露去找江秋颖告状。如今甩掉黑锅，小冯身上格外轻快，远远看着林白露跑进办公楼。
江秋颖正跟一堆同事坐着嗑瓜子闲聊，这些同事没人不认识林白露，几乎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林白露前脚还没跨进财务室门，就开始抱怨，“妈！我不是我们班领唱！”
江秋颖刚跟同事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见林白露进来，随口应道，“谁是领唱？”
“南琴。”
“她比你唱歌好听？”江秋颖没当回事，继续笑着跟同事搭话，“他那个没你吃香。”
林白露急得跺脚，“没我唱的好！”
“谁定的？”江秋颖把手里的一捧瓜子皮甩进垃圾桶，拍拍手上的残渣，看着林白露。
“我们班主任定的。”
“他怎么定的？”
“他自己定的！我们音乐老师都说我唱得好，我们一个一个唱，音乐老师都听着呢，她跟我们班主任推荐我当领唱，我们班主任故意不选我！”林白露怨气冲天。
“既然你们班主任都这么定了，”江秋颖偷偷瞄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肯定有他的道理，没当上就没当上吧。”
林白露就差躺地上撒泼了，双手抓着江秋颖的胳膊左摇右晃，“我想当领唱，音乐老师都说我唱得好，凭什么班主任一个人说了算？他就是针对我！排座位还把我排到最边上！”
财务室里人挺多，都听见了林白露抱怨，江秋颖没惯着林白露，严肃道，“行了，站好，听你们班主任的，没当上领唱你找我有啥用？没当上正好，不耽误学习时间，上初中了要以学习为重，把心好好放到学习上，别光想着玩儿。”
当着财务室那么多同事的面，江秋颖必须把面子工程做到位，不能让别人觉得副校长可以为了自己家闺女的一点小事就动用权力干涉班主任的决定。这是林文斌教她的，面子、里子要分开，面子一定得干净，里子就是给面子藏污纳垢的，有什么恩怨，私底下藏在里子里解决。
实验中学的老师都知道宋小峰年轻气盛，有自己一套教育理念，校领导把尖子班交给他带，就是想大胆尝试一次，让宋小峰放开手脚施展，江秋颖当着财务室那么多同事的面，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可就是委屈了宝贝女儿，江秋颖何尝不希望林白露在合唱比赛上光彩夺目。上次排座位的事，江秋颖还记着，她对宋小峰没留下好印象，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江秋颖在心里跟宋小峰结下了梁子。
林白露心里也结了梁子，不过不是跟宋小峰，是跟南琴。
第17章 南琴17.
林白露从没说过“南琴不是我朋友了”，但她也没再说过“南琴是我朋友”。
早自习，班长喊全班去操场上排练，林白露说自己不舒服，拒绝参加，她跟三个小姐妹交代过，是朋友就别去排练。三个小姐妹里，有两个咬咬牙没去，也在教室里装病，其中一个看宋小峰去了操场，不敢惹事，便没把林白露的友情放在第一位，参加了排练。
当天上午，林白露上厕所只喊了献出忠诚的两个小姐妹，参加排练的小姐妹主动跟上她们，没人跟她说话，她就自己说，向林白露描述早上排练的情况，说南琴唱歌跑调，根本不配当领唱，排练的时候出尽洋相。林白露并没有马上原谅她，但也接住了她抛来的橄榄枝，冷冷一笑说，“我就知道。”
领唱本应是种荣誉，但对南琴而言，恰恰相反，她只觉得自己被宋小峰推上火刑架，就好比海鲜过敏的人被硬往嘴里塞龙虾、海参、鱼子酱。南琴一整天度日如年，耳朵里吵吵嚷嚷，心里也不静，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种偷了林白露东西的负罪感。当晚回家路上，南琴一个人在漆黑的小路骑车，心反而静下来，她想通了一件事——她是可以拒绝的，既然那么不愿当领唱，为什么接受安排？
第二天早自习结束，南琴鼓足勇气来到宋小峰办公室，宋小峰刚从食堂打了一饭缸胡辣汤，正往里面掰油条。其他老师都回家吃饭，只有宋小峰吃食堂，南琴进来时，办公室就宋小峰一个人，冷冷清清。
“老师，我不想当领唱了。”南琴背着手，紧张地站在宋小峰面前。
“为什么？”
“我不合适。”南琴声音很小，低着头。
“你要打开自己，自信一点，没什么好怕的，”宋小峰用筷子把浮在胡辣汤上的碎油条往下戳，“我发现了，你很不自信，所以我才让你当领唱，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大胆一点，有老师在呢，怕什么？”
“老师，我真的不喜欢领唱，我也不喜欢唱歌，能不能换个人？”
“别想太多，好好准备，一定要自信一点。”宋小峰用筷子搅和着胡辣汤，油条不宜久泡，泡久了没嚼劲，软塌塌的像吃卫生纸，宋小峰想快点打发南琴离开，说，“离比赛还早，多排练排练就好了，去吃饭吧。”
南琴没走，依然站在宋小峰旁边，她是花了一整晚才下定决心来辞职的，不能这么轻易放弃。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着。校园里嘈杂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听起来很遥远，衬得办公室格外安静。宋小峰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吓得南琴为之一抖，宋小峰拿起听筒。
“喂，没呢，啥新闻？”宋小峰翻搅着油条接电话，“开啥玩笑呢？美国怎么可能被轰炸？净胡扯，这么大事儿我能没听说吗？”宋小峰笑着听电话，接着说，“行吧，我这ʟᴇxɪ儿没电视，也没电脑，一会儿我看看，忙着呢。”
南琴一动不动站在旁边，只希望宋小峰赶紧答应她的请求，把她从火刑架上释放。宋小峰没管南琴，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的茶水桌旁，九月十二日的《东方晨报》已经准时出现在报纸架上，他拿起一份当天的报纸，都不用翻到国际新闻版面，头版头条印着美国纽约世贸中心大楼滚滚浓烟的照片，美国当地时间九月十一日上午，两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另一架被劫持的客机撞向位于华盛顿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