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消波块【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6:25

  宋小峰冷不丁说了句“我靠”,激动地拿着报纸回到座位上,甚至没留意南琴还在那站着。
  “老师,”南琴轻轻喊了一声,“我能不当领唱吗?”
  沉浸在爆炸新闻里的宋小峰突然发觉南琴还没走,他顿时烦躁起来,觉得南琴烂泥扶不上墙,南琴不自信的样子令宋小峰十分不耐烦,宋小峰用冷冷的口吻说,“老师还有别的事要忙,你先回去吧。”
  于宋小峰而言,美国遭遇恐怖袭击才是天大的事,而南琴愿不愿意当领唱根本不值得他费心。从头到尾,南琴都只是宋小峰为了实践“教育公平”理念的一枚棋子,南琴的意愿不重要,领唱是不是南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高举公平大旗的表演必须进行到底,而这场表演会给南琴的人生带来怎样的代价,宋小峰不关心,他更关心世界是否已经被恐怖主义笼罩。
  此后每两天一次的排练中,林白露没有再缺席,但只要轮到南琴独唱,就能听到林白露和她的小姐妹嬉笑打闹的声音,有时候声音甚至盖过南琴。
  周五排练结束后,林白露拿出四十八张杂技团门票,让小姐妹帮忙分发给班上每一个人,林白露请全班看杂技团表演。据说市杂技团新引进一只狗熊,本周六首次面向市民表演,一票难求。二班一共五十人,只有两人没拿到门票,一个是南琴,另一个是林白露。南琴已经习惯了林白露对她的孤立和排挤,全班都看在眼里,所有人心照不宣,权当看戏。当南琴习惯了这一切之后,反而放松不少,无论是当领唱还是被林白露针对,都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只不过有些尴尬罢了。
  周六上午,杂技团大院儿门口排长队,家住市区的二班同学基本都来了。自从两个星期前,杂技团贴出狗熊表演的广告,王健就已经眼馋了,他偷偷溜进杂技团看过几次,但都没见到狗熊。狗熊前不久才从河北的一个杂技团买过来,认生,最初两个星期一直关在屋里,跟杂技团团长吕向东磨合,所谓的磨合,其实就是挨揍和挨饿,揍到狗熊彻底服了吕向东,让它翻跟头,它就翻跟头,让它骑独轮车,它就得骑独轮车,这时候就可以拉出来表演了。这狗熊本身底子好,老演员了,绝活儿都在身上,用不着吕向东重新教,吕向东也没这个本事,他只会教人演杂技。
  王健从杂技团大院儿门口的长队横穿过去,他没票,但这不影响他进去看表演。杂技团隔壁是劳动局,门口只有一个看门大爷,王健趁大爷打个喷嚏的功夫就能溜进去。劳动局后院跟杂技团后院一墙之隔,王健踩着墙边的垃圾箱,轻轻一跃,骑着墙头就过去了。
  狗熊表演在室内,还有一道检票口,但这一道检票就宽松多了,王健在人群脚下随便捡半张票根,钻进大院儿里的厕所待了一会儿,等看表演的人都进的差不多了,匆匆忙忙从厕所跑到检票口,晃一晃票根说自己刚从里面出来撒尿,检票的人摆摆手,王健就这么进了内场。
  内场里乱哄哄的,多是大人带着小孩儿,座位先到先得,王健进来的晚,他也不占座位,直接跑到演员入口旁边,趴在隔离栏杆上,打算等狗熊出来时,跟狗熊来个近距离接触。
  表演尚未开始,几个杂技演员站在演员入口处闲聊,他们年纪都不大,有男有女,穿着花花绿绿的演出服。王健趴在栏杆上闲的无聊,打量眼前这些杂技演员,其中一个小女孩个子矮矮的,大约十二三岁年纪,她不跟身边其他人嬉闹,自己靠在墙上看观众,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小女孩一转头,跟王健的目光对上,王健看见她鼻尖上有颗小小的黑痣,以为洗脸没洗干净,噗嗤笑了一下。鼻尖有痣的小女孩抱着胳膊走到王健面前,瞪着王健说,“谁让你在这儿的?你不能在这儿。”
  鼻尖有痣的小女孩像训小孩儿一样,隔着栏杆驱赶王健。王健没想到这个小女孩看着年纪不大,一说话还挺成熟,跟着小大人似的,王健盯着她鼻子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是一颗痣,不是洗脸没洗干净。
  “你管得着吗?”王健稳稳地趴在栏杆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鼻尖有痣的小女孩。
  “那你趴着吧,一会儿熊出来咬你别赖我们杂技团。”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翻了个白眼,回到她刚才站的地方。
  “哎哎,狗熊大吗?有我这么大吗?”王健还想跟她说话,但小女孩懒得再搭理王健,她继续靠在墙上看观众,好像杂技开场前的这段时间是观众表演时段,而她是这段时间里的观众。
  观众席第一排视野最好的几个位置上竖着牌子,上写“嘉宾席”,鼻尖有痣的小女孩很好奇这几个位置是给谁留的。正琢磨着,她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从入口进来,鼻尖有痣的小女孩不认识林白露,只觉得这个穿白裙子的女生好漂亮,像电视里的公主。
  林白露和江秋颖手拉着手进入内场,径直走向第一排预留的嘉宾席。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远远看着林白露,看到她干净的长头发披在肩上,头上戴着大大的粉色头箍,上面镶的玻璃钻熠熠生辉。二班的同学分散在看台各处,林白露跟同学们打着招呼,走到第一排嘉宾席坐下。
  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痴痴地看着林白露,她幻想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大概就是林白露的样子。
第18章 南琴18.
  江秋颖和林白露是坐林文斌的车来的,林文斌没跟她们母女俩一起从杂技团检票口进入内场,而是被杂技团团长吕向东接迎着,进了后台休息室。
  吕向东不到五十岁,五短身材,十年前就秃了顶,只剩灰白毛燥的一圈头发贴在两鬓和后脑。他平常邋里邋遢,浑身酒气,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夹克,把脸洗得红扑扑的,油光满面,眼睛布满血丝,一见到林文斌,笑得合不拢嘴,露出满口黄牙。吕向东把林文斌当恩人,再造父母一般的恩人。
  市杂技团已经荒废多年,从九十年代中期就半死不活的,上边文化局不拨钱,让吕向东自己想办法,自收自支,自生自灭。陈旧的表演项目吸引不到市区观众,吕向东只能带着几个小杂技演员下乡巡演,到处赶大集,几乎成了江湖卖艺的杂耍班子。
  上半年林文斌主抓反邪教工作,反邪教的同时,林文斌还主持了丰富市民文化娱乐生活的一系列工作,其中就包括拨款给杂技团买进一只狗熊。吕向东本来是个光杆儿司令,如今手底下多了头狗熊,身价大涨,既有面子,还能每月领一份狗熊补贴。狗熊跟人不一样,顿顿得吃肉,所以狗熊的补贴比吕向东自己挣的都多,这份钱由吕向东保管,相当于进了他私人口袋,狗熊有没有肉吃,全看吕向东心情。
  杂技团狗熊首次演出,吕向东千邀万请,求林文斌来致开幕词。起初林文斌不愿来,谁料吕向东自己掏钱做了条横幅,写上“文化局为市民送福利,精彩黑熊杂技惠民演出”,挂在杂技团大门口。林文斌一看,心说这个吕向东挺会来事儿,吃水不忘挖井人,知道把文化局放在前头,这才答应来致开幕词。
  林白露和江秋颖在嘉宾席坐好后,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走进内场。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远远望着林白露,几乎痴迷了,她看惯了农村大集上的观众,从没想过自己会离林白露这样贵气的女生这么近。鼻尖有痣的小女孩根本没听见主持人的开场白,只听到主持人忽然提高嗓门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开市文化局副局长,文化馆馆长林文斌先生致开幕词!”
  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看到林白露用力鼓掌,她一回头,见到吕向东陪同着林文斌从演员入口走进来,吕向东弯着腰,像极了电视剧里陪在娘娘们身边的太监,鼻尖有痣的小女孩还是第一次见吕向东这副模样。
  林文斌讲话完毕,被女主持人送进观众席落座,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看到林文斌在ʟᴇxɪ林白露身边坐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贵气的女生是局长家千金,怪不得一进来就坐在嘉宾席。鼻尖有痣的小女孩幻想着自己也是局长家的女儿,就像《还珠格格》里的紫薇一样,本应是公主,却流落民间。正胡思乱想着,吕向东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从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该上场表演了,吕向东正骂骂咧咧催她上台。
  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站在条凳一端,头顶十来个酒碗,一边表演一边偷偷瞄林白露。轮到她单独表演柔术软功时,她面对着观众席,向后下腰,把自己折叠成一百八十度,头从两腿之间伸出来,看到观众席第一排的林白露坐在林文斌和江秋颖中间。等鼻尖有痣的小女孩第二次下腰,把头从两腿之间伸出来时,观众席上的林文斌已经不在了。
  林文斌象征性地看了一会儿,还没等狗熊上场就离开了杂技团,他不喜欢嘈杂。司机开车送林文斌回家,快到文化局家属院门口的时候,林文斌让司机调头去文化馆,他忽然犯棋瘾,想找人杀几局。
  车开进文化馆大院儿,林文斌还没下车就看见上次那个看棋的小女孩又来了。南琴没有杂技团门票,所以周末照例跑来文局看棋。上午人不多,算上南琴,看棋的也就两个人。林文斌走过来扫了一眼棋局说,“下一局我来领教一下刘师傅。”
  林文斌话一出口,下棋的便领会了其中意图,加快进度结束了本局,起身给林局长让位。林文斌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码着棋子对刘师傅说,“真刀真枪啊,别手下留情。”
  南琴第一次看林文斌下棋,她记得上次别人喊他“林局”,猜测应该是个局长,想着局长的水平应该差不了。只见林文斌当头炮,把马跳,出車,拱卒,棋路稳扎稳打,没什么新意。数十步之后,林文斌瞅准一条直路,把炮长驱直入,塞入对方底线,棋子刚落地,南琴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嗯?”
  声音虽小,但还是被林文斌听到了,他抬头看了眼南琴,南琴自知失语,急忙抿抿嘴,不再出声。
  正是林文斌这一步错棋,让刘师傅得了一步先机,把車杀进林文斌宫中,搅得他老将上蹿下跳,刘师傅另一支車也闪转腾挪过来,没几步就锁定了胜局。按照惯例,林文斌主动认输,刘师傅急忙说自己险胜,称赞林文斌有几步棋下得很妙,并帮林文斌复盘刚才输在哪一步,刘师傅说,“刚才你这个炮要是不过来,守住中路,我的車肯定不敢过去。”
  林文斌记得那步棋,南琴就是在那步棋上发出了质疑的声音。林文斌看向南琴,心想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竟有如此棋艺。他上次见到南琴时,南琴低头看棋,林文斌居高临下,只看到南琴的刘海,没有窥见其容貌,这次林文斌坐在石凳上,抬头看着南琴,发觉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有种成熟女性的端庄和温柔,鹅蛋小脸,嘴巴肉嘟嘟的,眼角弯弯,目光柔软,看上去楚楚可怜。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林文斌注视着南琴问道。
  “南琴。”南琴上一次这么回答自己的名字,还是林白露问她。
  “会下棋?”
  “会一点。”
  “跟谁学的?”
  “跟我爸爸。”
  “刚才你是不是看出来我走错了?”
  南琴犹豫了一下,说,“不能算错,太着急了。”
  南琴说话声音小小的,细细软软,带着点鼻音。林文斌很少跟南琴这么大的小女孩说话——除了林白露之外——他觉得南琴的声音好听极了,像南方的昆曲,林文斌想到了一个词,呢喃,他想多听听南琴呢喃。
  “后生可畏啊,”林文斌从石凳上起身,“文化馆的少儿象棋比赛参加过吗?”
  “没有。”
  “里面有棋馆,”林文斌指着身后的文化馆小白楼,“有象棋课,还有图书馆,乒乓球教室,舞蹈教室,想玩可以进去玩。”
  南琴看了眼小白楼,她从没进去过,林文斌所说的象棋课,乒乓球课,舞蹈课都是收费兴趣班,图书馆也要办借阅证才能进,南琴摇摇头说,“我没有办证。”
  “外边的人才需要办证,你都算文局老人儿了,不用证。”林文斌说完,旁边看棋的两个人笑笑,他们都见过南琴,只不过之前不会留意。
  “去吧,想看书看书,想弹琴弹琴,里边啥都有。”林文斌说。
  “真的能进去?”南琴小心翼翼地问。
  刘师傅笑着说,“馆长都发话了,看谁还敢拦你。”
  南琴望着小白楼,有点犹豫,这时林文斌说,“你跟我来。”
  林文斌走向小白楼,南琴踟蹰片刻,跟了上去,走在林文斌身后。她看着林文斌的背影,感觉像一座高山,当时她并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林文斌的背影像高山,后来才明白,像高山的不是林文斌的背影,而是权力。
  南琴跟在林文斌身后,走进文化馆小白楼,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浑身感到一丝凉意。
第19章 南琴19.
  小白楼只是文化馆馆区的入口建筑,进来以后,室内比南琴想象中大多了。馆区主体房屋被文化馆大院儿里参天的松柏掩映,所以南琴一直以为文化馆不大,只有小白楼那一块苏联式建筑,圆筒形楼体,白沙墙面。
  “一楼都是活动室,音乐舞蹈室在后面院子里,”林文斌给南琴介绍,“阅览室在二楼,想看书可以上去看。”
  “谢谢,”南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文斌,看年龄,林文斌和南志安差不多,南琴想了一下,说,“谢谢叔叔。”
  “自己转转吧。”林文斌站在小白楼进门大厅,背着手,看南琴好奇地走上楼梯。南琴穿着一件大大的筒裙,像雨衣一样把她罩住,看上去跟个不倒翁似的。
  二楼静得出奇,南琴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三声脚步回响,抬头看见白墙上用绿色油漆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阅览室敞着门,从外面看进去,明亮宽敞,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微风,闻到松树气息。南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看到南边靠窗是一排古旧桌椅,红漆斑驳,桌椅棱角早磨圆了,阳光和松树影子在桌面上浮动。北边立着十几排书架,比南琴去过的最大的新华书店都要大,是一个真正的图书馆。
  进门左手边有张大大的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冷冷地盯着南琴。
  “你证呢?”女人手里织着毛裤,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鼻尖上托着花镜,抬眼盯着南琴。
  “我没有证。”南琴小声回答,但声音在阅览室里显得很大。
  “没证不行,得去办证。”女人声音冷漠而慵懒,继续低头织毛裤,手法娴熟,毛线另一端,暗红色的毛线团被两摞书拼成的直角困在办公桌上,在女人扯动下,毛线团贴着直角原地滚动。
  “芸姐,她是跟我来的,来看会儿书。”
  说话的是林文斌,女人听见林文斌的声音,慌忙抬头,扔下手里的毛裤,摘掉花镜,起身看到林文斌站在南琴身边,一只手扶在南琴背上。
  “林局啥时候来了?”女人声音立刻上扬了起来,欢快地揉搓着手背,“看吧,没事儿,朋友家孩子?”
  林文斌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愿把南琴当朋友家的孩子,他甚至没有把南琴当成普通孩子,他觉得南琴和其他同龄的男孩女孩都不一样。
  “你这还有证吗?给她办一个。”林文斌说。
  “有,有。”女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硬卡纸,上面印着借阅证三个字,“叫什么名字?”
  南琴正要开口,听到林文斌抢先说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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