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最了解林白露的人还是江秋颖,江秋颖没跟宋小峰过多废话,马上骑车赶回家,果然,林白露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奋笔疾书,在她那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上写下日后令她不忍再翻开的少女心事。
合唱比赛结束后,当天正常上课,第二天上午再补半天课,下午才算正式放国庆假。那天下午,所有同学顶着一脸浓妆回教室上课,女生不舍得洗掉,男生却以化妆为耻,早早就洗脸去了,有的没洗干净,被同学追着喊傻屌。南琴没洗脸,她想留着回家让刑慧英和南志安也看一眼。
晚自习最后一节课,王健从游戏厅跑回学校,他知道班主任老秦喜欢放学前去班里视察,所以踩着点回学校,假装老老实实上自习。晚自习放学,老秦没着急走,坐在教室里喝茶。王健看老秦捧着他那个被茶叶渍得黑黄黑黄的富光杯,坐在讲台上小口呷酽茶,王健也不着急走,假模假式地拿着几何课本,找成绩好的同学问了一道几何题,咬着笔帽摇头晃脑,跟真的似的。老秦走后,王健掏出他的索尼随身听,插上耳机,饿着肚子离开教室。他为了省钱打游戏,一天没吃饭。
王健出学校先往南走,到丁字路口再左拐向东,他听着歌走到丁字路口时,看见高云飞和一伙人在路上堵着南琴,南琴推着自行车想往东走,被高云飞拽着车后座不放手。
王健见过高云飞,高云飞经常吊儿郎当地在一班门口晃荡,王健看见他就烦,没打过交道。王健也见过南琴,他好几次放学路上从南琴身边跑过去,记得南琴的自行车,车链子总哗啦啦响。
王健想都没想,关了随身听,把耳机塞进裤兜,直接走到南琴身边,用鼻子眼儿瞅着高云飞说,“干啥呢?”
高云飞也见过王健,他开学第一天带着小兄弟们巡视初一各班的时候,就发现王健眼神里带刺。王健个子高,年纪看着也大,高云飞一直想找机会敲打敲打他。
王健自己送上门,高云飞仗着身边有五六个朋友在,觉得机会难得,他松开南琴自行车,瞪着王健说,“这么牛逼吗?”
南琴知道王健是一班的学生,王健个子太高了,很难不被注意到。南琴并不认识王健,只记得入学那天看见王健自己来交钱报到。南琴不清楚高云飞和王健的关系,所以拿不准王健是不是帮自己解围。
“滚蛋。”王健对高云飞骂道,随后扫了眼高云飞的几个朋友,都是初一各班的小混混。
“你过来,有种你过来。”高云飞指着王健,让他跟自己去路边黑胡同。王健没犹豫,跟着就走。高云飞的几个朋友纷纷撂下自行车,哗啦啦跟了过去。
南琴没见ʟᴇxɪ过打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急忙扯住王健的胳膊说,“你别去啊。”
王健看都没看南琴一眼,甩开南琴的手,跟高云飞往黑胡同里钻,高云飞的几个小兄弟在后面堵着。南琴急得想哭,也放下自行车跟了过去。
这种事,王健遇过太多次了,他一进黑胡同,话也不说,直接从兜里掏出弹簧折叠刀,啪,明晃晃的刀身弹出来,王健在水泥墙上用力划了一道,火星四溅,他举起小刀指着高云飞等人,不慌不忙地说,“谁动我弄死谁。”
高云飞和他的小兄弟们虽然爱打架,但都没见过真正的狠人,说白了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当场被王健震住了,一个个站着不敢动。王健懒得废话,他只想早点回家吃饭。他收起小刀,走出黑胡同,看见南琴在胡同口站着,这时候王健才看清南琴脸上化着妆,头发往后背着,露出额头,王健觉得还挺好看。
“走吧。”王健对南琴说。
南琴还没回过神,她以为要打架,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南琴推上自行车,跟在王健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往东走。王健步子大,南琴小跑着才能跟上,她跑到王健身边说,“谢谢你。”
“没事。”王健看南琴推着自行车,说,“你先走吧。”
南琴觉得自己就这么骑着车先走,太不够意思了,但一路陪着王健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跨上自行车,用力蹬了两下说,“要不我带你吧,顺路。”
南琴没好意思看王健,她没带过男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蹬得动。
“你带不动我,下来吧,我带你。”
南琴把自行车交给王健,说,“有点儿沉。”
王健上车蹬了两下,南琴跑两步,侧身跳上后座,上车时,她双手轻轻扶着王健的腰,坐稳后赶紧把手缩回来,抓住车座钢条。
“真挺沉,”王健用力蹬车,“没说你啊,我说车,链子该上油了。”
“你是一班的吧。”南琴说。
“嗯,我见过你,你二班的,你们班今天得第几名啊?”
“第一名。”
“我就知道,你们尖子班肯定第一名,刚才那傻屌干啥呢?”
“他国庆节想让我跟他出去玩,可是我都不认识他。”
“别搭理他,傻屌,我最看不惯他们那几个人,欺软怕硬,就是欠揍。”
“你刚才不害怕吗?”
“大不了挨顿打呗,他们就会几个打一个,一点儿道义都不讲,一群傻屌。”
“刚才谢谢你。”
“谢啥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王健说着,唱起刘欢的《好汉歌》。
南琴坐在后面笑,她想起入学报名那天,王健也像现在这样,自己傻乐。东郊的路上漆黑一片,王健带着南琴在马路上晃晃悠悠前行,车链子哗啦啦响着,南琴抓着车后座的钢条,抬头看见天上有一颗星星,一颗小小的人造卫星,那一刻南琴感到自由,黑暗中的自由。她和王健一样,生活在没有路灯的地方,这个世界可能永远都不会为他们亮起灯,但他们依然在漆黑的路上结伴同行,各自眼里都闪着光,也许他们眼里闪的光很快会被污浊的尘烟遮盖,但这一刻他们是自由的。
“你听过周杰伦新歌吗?”王健问南琴。
“没有,我听别人说过他。”
“你有随身听吗?”
“没有,我家有个大的录音机。”
王健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盘磁带递到身后,说,“借给你听。”
南琴接住磁带,是周杰伦第一张专辑《Jay》,磁带盒上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大大的“WJay”。
“这是他第一张专辑,我最喜欢星晴。”王健说着又唱起来。
“W,Jay,是什么意思?”南琴小心举着磁带,借着微弱的光看磁带上的字。
“我英文名,嘿嘿嘿,”王健蹬着自行车傻乐,“我叫王健,WJ,比周杰伦多了个达不溜。”
“那我叫 NQ,南琴。”南琴咯咯笑着,放松了不少,刚才她一直直挺挺地坐着。
“你回去好好听,我这儿还有一盘新的呢,今年新专辑《范特西》,这个不能借给你,我自己还得听呢。”王健拍拍自己鼓囊囊的裤兜,里面装着他的随身听。
“谢谢你。”
“我跟你说个卖磁带的地儿,小南门外,城墙底下有个摊儿,卖盗版磁带,可便宜了。”
一路上王健跟南琴说自己有多喜欢周杰伦,说他正攒钱,打算买个双节棍耍耍,到纸箱厂家属院那条街时,南琴从车上跳下来说,“我到家了。”
“你家住这儿啊,离我家挺近的。”王健把自行车还给南琴,指着化肥厂那边说,“我家在化肥厂边上,王记砂锅是我家开的,走了!”
“再见。”南琴挥挥手,看着王健跑远。
后来南琴把那盘磁带听过很多遍,她最喜欢的歌也是星晴。
第22章 南琴22.
高云飞没占到便宜,还被王健指着鼻子骂了句滚蛋,他从黑胡同里出来,一句话没说,自己闷头骑车去了太平洋网吧。高云飞的表哥跟这儿网管熟,几乎天天来。
高云飞找到他表哥的时候,表哥正抽烟打反恐精英,没工夫理高云飞。高云飞不敢打扰他,站在旁边等,终于等到表哥赢了一局,心情不错的时候,高云飞赶紧插话,说,“哥,我让人打了。”
“谁啊?”表哥把耳机摘掉,续上一根烟。
“初一一班的王健。”
“王健?这名儿这么熟啊?长啥样?”
“大高个儿,长头发,家应该是住东边。”
“我知道了,王健,操,你咋跟他干上了?”表哥抽了口烟,不耐烦地瞅着高云飞。
“他多管闲事。”
“算了,别招他,他就是个大侠。”
大侠在开市本地方言里不是个褒义词,常被人称呼那些行为怪诞,格格不入的人,跟大傻子差不多。表哥重新开了一局游戏,不想管高云飞的事。
“哥,我让他打了。”高云飞抱怨道。
“你跟我说有屌用?”表哥斜了高云飞一眼,“打了就打了,又没打坏,你以后别招那货,那货是个愣头青。”
高云飞没敢再多说,在网吧里晃了一会儿,自己没趣儿走了。第二天高云飞才知道,他表哥跟王健小学就认识,俩人一届的,王健那会儿打架没吃过亏,小学就敢从家里提菜刀进学校,是个狠人,独来独往,因为成绩差,小学留过两级,要不然现在也跟高云飞表哥一样读初三。
王健成了实验中学初一年级里,高云飞唯一不敢惹的人。合唱比赛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国庆节放假前最后半天课,高云飞课间晃到一班门口,想跟王健示好,他看见王健从教室里出来,追上去说,“哥们儿,昨天误会。”
王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厕所走。
高云飞跟着说,“你看球吗?世界杯亚洲预选赛你看了吗?今年咱们有戏,估计能进决赛呢,米卢挺有本事的。”
王健不搭理他,高云飞还追着说,“七号来我家看球吗?踢阿曼,来吗?”
王健说了句滚蛋,进厕所撒尿去了。高云飞不知道,王健最瞧不起他这样的小混混,身上没骨头,轻贱,王健崇拜的是郭靖、乔峰那样的大侠。王健想当大侠,褒义词的大侠。
上午林白露请病假没来学校,在家看了一天电视,晚上江秋颖说她自己馋了,拉着林白露和林文斌出门吃重庆火锅,其实是为了哄林白露开心,让她出门换换心情。
林文斌自从昨天对南琴有了爱欲,他心神不宁,不敢直视林白露,只要一看见林白露,他就联想到南琴,心里欲望的种子便又膨胀一些,他担心种子发芽,自己压不住。吃火锅时,江秋颖和林白露要了汇源果汁,林文斌喝本地产的凉啤酒,一杯接一杯,他平日自己喝啤酒很少喝得这么快。江秋颖看他话不多,以为工作上有事,便问他,“今天局里怎么样?”
“没啥事。”林文斌用漏勺捞上来几片煮缩水的毛肚,夹到林白露和江秋颖碗里。
“去张家界的旅游团我报好了,明天晚上走。”江秋颖说。
林文斌忽然想起来,前几天跟江秋颖说好了国庆节带林白露去张家界旅游,林文斌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你带露露去吧,我估计是去不成了。”
林白露惊讶地看着林文斌,说,“为什么呀?”
“咋了?”江秋颖问,“局里有事啊?”
“嗯,上头组织领导班子学习。”林文斌没敢看江秋颖,低头咬了一口刚夹上来的冻豆腐,烫着舌头,赶紧喝了口啤酒。
“放假也不让休息啊?去哪学习?”江秋颖有点不高兴,但不是对林文斌,而是对单位。
“哪也不去,就在局里,估计要有人事变动吧。”
人事变动是大事,江秋颖没再说什么,她心想怪ʟᴇxɪ不得刚才林文斌喝闷酒,江秋颖倒是不担心林文斌的仕途,但难得的一家三口出游的机会就这么打水漂了。
“一会儿我打电话问问,看你那份钱能不能退。”江秋颖无比遗憾,旅游的热情折损一大半,“估计这会儿旅行社都下班了。”江秋颖看看手表。
“下不了班,国庆节他们正忙的时候。”
林文斌又喝了两瓶凉啤酒,他不是不想陪老婆孩子旅游,但他更渴望见到南琴,为此,他可以对江秋颖和林白露撒谎。国庆节七天假期,如果南琴每天都去文化馆看书,那么林文斌就能每天见到南琴,一想到这,林文斌心猿意马,唯有喝啤酒才能平静。
国庆节假期第一天,林文斌按上班时间出门,出门前答应江秋颖下午早点回来,开车送她们母女俩去火车站。林文斌从家里出来,步行前往文化馆,他健步如飞,浑身轻快,从肌肉到骨骼,再到血液,他感受到久违的活力。
文化馆大院空无一人,林文斌看了眼手表,时间尚早,他走进小白楼,只有值班室坐着一个值班人员,其他人都放假了。林文斌坐在二楼自己的办公室里,从他的窗口看出去,刚好可以俯视院子里的棋桌。他打开窗子,给自己泡了壶龙井,静静等待南琴。他不确定南琴是否会来,即使不来,单是等待就已经令林文斌喜悦而沉醉。
林文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窗边喝茶看报,但凡院子里有动静,他便把头探出窗外。十点一过,有人从值班室请出文局专属的枣木棋子,文化馆老赵虽然负责保管棋子,但他的职责主要在于点查棋子数目,以防丢失,就算老赵不在,下棋的人也可以去值班室拿棋子出来,大家都脸熟,没人过问。
两壶茶下肚,两份报纸也看完了,还没等来南琴,林文斌多少有点失落。绿茶利尿,林文斌扔下报纸出去上厕所,文化馆二楼走廊空空荡荡,林文斌的皮鞋哒哒哒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回声往复,竟有些寂寥。
从厕所出来,林文斌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从那里也能远远俯瞰文化馆大院,他看到南琴骑着自行车进入大院,在门口下车,推着车进了车棚。林文斌几乎跑着回到办公室,他办公室的窗口视角更佳,林文斌站在窗内往外瞧,他没把头探出去,担心被南琴看见。为什么担心被南琴看见?林文斌在心里琢磨,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羞涩,还是怕给南琴留下猥琐的印象。
林文斌站在窗内,捋了捋细软的头发,偷偷注视着南琴从车棚出来。南琴今天穿着一件大大的蓝色衬衣,系着两枚扣子,里面是件贴身米黄色秋衣,黑色牛仔裤微微有些紧身。林文斌恨不得手中有个望远镜,他确认自己是猥琐的,而且极其猥琐,他躲在窗后,享受着猥琐带来的负罪感,同时也是快感。南琴手里拿着上次借走的那本《红楼梦》,先走到棋桌旁看了眼棋局,没久留,转身往小白楼走来。
林文斌离开窗口,穿上夹克,收了收肚子,把皮带勒紧一格,走出办公室。从办公室到阅览室,需要先走到楼梯口,再右转过去。林文斌走向楼梯口时,听到南琴上楼的脚步声。林文斌故意停下,侧身隐在厕所里,听着南琴走上二楼,走向阅览室,直到听见脚步声停下,应该是南琴发现阅览室没开门,这时候林文斌从厕所里出来,快步走向楼梯口,正巧碰上准备下楼离开的南琴。
“叔叔好。”南琴惊讶地看着林文斌,她没想到刚才上楼时听到的脚步声是林文斌的。
“来还书啊?”
“嗯,没开门。”南琴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