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消波块【完结】
时间:2024-02-23 23:16:25

  吕向东没办法,又提着那两瓶剑南春,两罐毛尖,原路返回杂技团。临走前,死活把那两包软中华塞给了秘书,也算没白跑一趟。
  回杂技团的公交车上,吕向东越想越来气,他认为一切霉运全出在尚娜娜身上,归根结底,要是尚娜娜懂事儿,不顶撞林文斌,那他现在见了林文斌都能喊声女婿。
  吕向东想明白了,这事儿也怪他自己,是他没做好尚娜娜的思想工作,操之过急了。
  思想工作很重要,吕向东认为,物质决定意识,思想工作是建立在肉体工作的基础上的,没有改变不了的思想,只有没揍到位的肉体。
  他觉得自己还是太惯着尚娜娜了,下手不够狠,他决定给尚娜娜彻彻底底地做一次思想工作,直到尚娜娜答应上林文斌的船。
  尚娜娜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大难临头,她趁吕向东外出,偷偷煮了一大锅挂面,打进去五个鸡蛋,用她细细的胳膊颤颤巍巍地端着满满一锅面条来喂狗熊。
  尚娜娜偷偷配了铁笼钥匙,她打开笼门,把热乎乎的一锅面条倒进狗熊饭盆里,然后重新锁好笼子,蹲在笼子外面看狗熊吃面。
  狗熊也不嫌烫,热汤热水,连吃带喝,吃得呼噜呼噜响。尚娜娜正心满意足地看着,地上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她急忙起身,看见吕向东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拎着白酒和茶叶。
  吕向东小心翼翼地把酒盒和茶叶罐放在仓库门口,慢慢走进去,远远就看见狗熊在吃面。他用干燥粗糙的手掌搓了一把油腻的脸和明亮的头顶,搓得满手油脂,权当护手霜,在手掌、手背上抹匀,润一润皴裂的双手。
  “你这个孬孙啊,对这个畜生比对你师父还好呢。”吕向东走到笼子前,看着狗熊饭盆里白花花的面条和荷包蛋,他抬头瞅着尚娜娜说,“你给它改善伙食,谁给你改善伙食啊?还不得靠你师父我?”
  尚娜娜以为吕向东会因为她偷偷给狗熊煮面而大发雷霆,没想到吕向东心平气和。
  吕向东说,“上次你得罪林局长,他把咱们杂技团的补贴停了,我还说等这个月补贴下来,给你买身新衣裳,给这个畜生也切几斤肉,现在补贴没了,你说咋办吧?”
  尚娜娜望着狗熊,嘟嘟囔囔地说,“能咋办?下乡表演挣钱呗。”
  “下乡?你不嫌冻得慌我还嫌呢。”吕向东点上一根烟,说,“天寒地冻的,就你这两把刷子能挣几个钱?这个狗东西的眼睛还没好利索,也上不了台。这么着,听话,去给林局长认个错,别不识抬举。”
  尚娜娜听见林局长这三个字,扭头就走。
  “回来!”
  吕向东吼声震天,狗熊吓得面也不吃了,缩在角里。
  尚娜娜知道吕向东又想揍她,所以远远躲着吕向东。
  “我让你过来,没听见是吧?”吕向东威吓道。
  尚娜娜站着不动,低头摩擦鞋底,突然听见吕向东大骂着冲过来。
  “妈了个逼,你给我过来!”
  尚娜娜拔腿就跑,冲出仓库时,被地上的剑南春酒盒绊了一跤,人没摔倒,但酒盒飞了出去。
  吕向东看见酒被踢飞,比踢在他自己身上还心疼,慌忙跑过去捡起来,看见酒盒一角滴滴答答流出香喷喷的白酒,吕向东直想哭,赶紧用嘴噙住酒盒角,跟吃奶一样,一滴都舍不得浪费。他吮吸了一会儿,大骂一声,“妈了个逼!”
  吕向东手忙脚乱地拆开湿漉漉、软趴趴的酒盒,看见玻璃瓶子拦腰碎了一半,他赶紧捧出还没碎的瓶子底,救下二两酒,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也不怕玻璃割破嘴皮,对着玻璃碴子一饮而尽。
  吕向东舔了舔手掌,浑身发热。刚才他看见尚娜娜从大门跑了出去,估计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但他此刻特别想打人,杀人的心都有,吕向东把玻璃瓶底往墙上一砸,喘着粗气走回仓库。
  自从狗熊瞎了一只眼,上不了台,挣不了钱,吕向东就对它没好气儿。好在狗熊有份补贴,不算一无是处。可如今补贴没了,狗熊真成了个吃白食的,吕向东恨不得宰了它,顺便尝尝熊掌的滋味。
  吕向东鼻孔里喷着酒气,咣当一声打开铁笼,狗熊吓得缩成一团。
  只见吕向东拖来铁链,套住狗熊脖子,往铁栏杆上拴好。他每次揍狗熊前都要上这么一道保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熊。
  吕向东脱下外套往笼子上一甩,找来大皮鞭,这会儿酒劲儿也上来了,他抡圆胳膊往狗熊身上抽鞭子,一边抽一边骂。
  狗熊哀嚎,却不挣扎,也许它知道挣扎也是白费力气,只会被铁链勒得更疼。
  平常吕向东揍尚娜娜和狗熊的时候,手上都收着劲儿,怕把摇钱树打坏了,没人上台表演挣钱。但这次他是往死里打,狗熊实在受不住,突然朝吕向东呲牙,眼神也变了,变得野性十足。
  那一瞬间,吕向东着实吓了一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狗熊露出这副面目。
  吕向东很清楚,如果他这个时候停下,狗熊的野性就萌芽了,所以他必须一鼓作气,把狗熊彻底打服。吕向东一秒都没有犹豫,扬起皮鞭,劈头抽下去,抽得狗熊那尚未愈合的左眼又开了花,连带着鼻子也翻出肉来。
  狗熊一声哀嚎,果然把牙收了回去。
  吕向东很满意。
第45章 阿健45.
  尚娜娜从杂技团出逃过无数次。
  小时候逃出来觉得新鲜,走到哪都看不够,她最喜欢钻进百货大楼,反反复复坐扶梯。站在商场里卖电视的商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宁可冒着回去挨顿打的风险,也要在自由的世界里多游荡片刻。
  那种新鲜感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年可以冒着挨打的风险逃出来,如今从杂技团逃出来只为了能少挨顿打。
  根据尚娜娜以往的经验,只要在外面躲的时间足够长,吕向东的气就能消。等他消了气再悄悄回去,多少能减轻些皮肉之苦。
  踢碎吕向东的酒之后,尚娜娜从杂技团跑出来,她深知吕向东抠门,又嗜酒如命,一时半会儿很难消气。
  她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又要面临那个每次都会冒出来的问题,逃出来了,然后呢?
  如果说小时候从杂技团逃出来,就像从鱼缸跳进大海,那么对现在的尚娜娜而言,无非是从一个小鱼缸,跳进了另一个大鱼缸。
  尚娜娜看着街上赶路的,拉货的,挤不上公交车急得满头大汗的,她羡慕他们的忙碌,她想把自己的时间借给他们。尚娜娜害怕拥有时间,时间对她来说不仅不宝贵,反而是种负担,她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将时间打发走。
  她想起南琴爱去文化馆,在文化馆阅览室里一坐就是一天,尚娜娜心想,文化馆一定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尚娜娜第一次走入文化馆,她毫不客气,进了小白楼先把一楼逛了个遍,挨个屋子参观。随后上二楼,看见南琴从前总提起的阅览室,尚娜娜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响彻深邃的走廊。
  陈芸正伏在阅览室办公桌上,埋头抄写《大悲咒》,被尚娜娜这声喷嚏吓得心脏突突跳,她连忙握紧念珠,把念珠紧紧捂ʟᴇxɪ在胸口上,等缓了一口气之后,继续伏下来抄《大悲咒》。
  刚写了两个字,听见有人进来,陈芸抬头看到尚娜娜径直往里走,忙喊住她,“小孩儿,你证呢?”
  尚娜娜回头,随口道,“忘带了。”
  说完又往里面走,看见阅览室里空无一人,阴森森的。
  陈芸心里正烦躁,她啪一下把念珠拍在桌面上,起身追到尚娜娜面前,拦住她大声说,“没证不让进!出去!”
  尚娜娜看到陈芸面色铁青,上嘴唇鼓着个大水泡,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一张口就闻见一股呛人的口臭。尚娜娜心说,上这么大火,怪不得火气大。
  “我有证,今天忘带了。”
  “回去拿!”陈芸喊道。
  “我以前经常来,就今天忘带了,我看会儿书就走。”
  尚娜娜说着往里走,被陈芸薅住后背的衣领子。
  “你别给我找事儿!赶紧走!”
  陈芸貌似强硬地驱赶,可怎么听都觉得语气中带着无力的恳求。
  尚娜娜委屈道,“我真有证,不信你查,我又不是没来过。”
  陈芸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抓着尚娜娜衣服说,“你有证是吧?行,你叫啥?啥时候办的证?”
  “我叫南琴,早就办了,我以前经常来。”
  陈芸一听这话,跟见着鬼一样,当场撒开了抓着尚娜娜的手,她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手捂住胸口,仿佛喘不上气。
  尚娜娜莫名其妙地看着陈芸,只见陈芸愁眉苦脸地弓着背回到办公桌后面,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小瓷瓶,拔开瓶口往嘴里灌。
  尚娜娜看见她嘴角漏出两粒小药丸,想起孙悟空偷太上老君的宝葫芦,往嘴里灌仙丹的样子。
  陈芸含着满嘴速效救心丸,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 120,她带着哭腔对电话喊,“快点儿来,市文化馆阅览室,我心脏不行了,快点儿,市文化馆阅览室。”
  尚娜娜吓坏了,她没想到自己就顶撞了两句,竟把人害得心脏病发。
  陈芸趴在桌子上,胸口疼得说不出话,她手上死死攥着念珠,嘴里的速效救心丸直往外漏。
  尚娜娜跑到陈芸身边,凑过去关切地小声问,“你没事儿吧?”
  尚娜娜不来问还好,她一过来,陈芸眼珠子都大了,不仅速效救心丸从嘴里往外滚,口水也跟着流出来,顺着脸淌了一桌子,随后便瞪着眼,一动不动了。
  尚娜娜见她这副模样,吓得扭头冲出阅览室,站在走廊里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二楼一个人影都没有,尚娜娜跑下楼,抓着她第一眼看见的大人喊,“楼上有人不动了!”
  救护车赶来前,尚娜娜逃离了文化馆。她跑到观音寺,对着每一尊神仙拜了又拜。之所以去寺里拜,不是因为尚娜娜信佛,而是她看见陈芸手里攥着佛珠,想着既然她信这个,就过来帮她向神仙求求情,保她平平安安。
  尚娜娜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责任,是自己冲撞了那个女人,才导致她心脏病发。后来尚娜娜再也没去过文化馆,也不敢打听那个心脏病发的女人是死是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陈芸究竟为什么心脏病发,更想不到这事儿跟南琴有关系。
  当晚,王健闹肚子,晚自习上课时跑了两趟厕所。老秦以为王健躲在厕所里抽烟,于是偷偷跟上,打算逮个现行。
  王健正在联排坑位里蹲着,抬头看见一双眼睛躲在黑暗里幽幽地盯着自己,吓得他手里的卫生纸差点掉坑里。王健眯着眼一看,觉得那双眼睛疑似老秦,王健喊了一声,“老师?看啥呢你?”
  那双眼睛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等王健上完厕所回到教室,看见老秦正盯着学生们上自习,教室里鸦雀无声。老秦若无其事地捧着富光杯,坐在讲台上喝茶。
  王健走过去凑到老秦耳边,悄悄说,“老师,你刚才看啥呢?”
  老秦装傻道,“啥?”
  “没事儿。”
  王健走回教室最后一排,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低头小声问同桌,“刚才我出去之后,老秦是不是也出去了?”
  同桌说,“出去了,咋了?”
  这时听到讲台上的老秦冲这边喊,“你俩要说话给我出去说。”
  王健从书缝里看了眼老秦,恨不得站起来当场质问他。
  王健忍到下课,见老秦提溜着杯子离开教室,王健跑着追过去,问道,“老师,你看我拉屎干啥?”
  老秦以为刚才那事儿过去了,没防备,支支吾吾地说,“你,拉稀了?”
  “拉稀也不行啊?”王健带着情绪。
  老秦眼睛一瞪,说,“咋跟老师说话呢?”
  王健收敛了一些脾气,问,“你在厕所看啥呢?”
  “老师怕你没带纸,过去看一眼,你以为老师看啥呢?看你大腚啊?你大腚那么好看?”老秦说得义正严辞,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借读费到底准备啥时候交?”
  王健一听老秦又拿借读费压他,心里的火直往上冒,当场甩出一句,“明天交。”
  王健心说,老子有的是钱。
  放学回家后,王健拿晾衣杆从衣柜和墙中间掏出皮包,心里有点后悔说了那句“明天交”,但他不能让老秦看扁,既然说了明天交钱,就不能当缩头乌龟。他拉开皮包拉锁,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钞票,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皮包里的钱,上次只诚惶诚恐地瞅了个大概,没敢仔细端详。
  王健抽出五张百元钞票,卷好,塞进上衣内袋,剩下的钱依旧藏进衣柜后面。他在心里跟窨井底下那个消失的男人说,大哥,借用一下。
  第二天早自习下课,王健先去食堂吃了五个肉包子,饭后站在食堂门口的报刊杂志摊前,把本地的两份报纸翻了一遍,依然没找到纸箱厂后街的坠井新闻,连寻物启事也没看见,王健心说,还真有人丢了五万块钱不当回事的。
  王健来到办公楼,没着急往楼上走,特意站在仪容镜前顺了顺他谢霆锋同款的发型,浑身上下拍打一番,用力跺了跺脚,这才前往财务室。
  王健轻轻敲门,听见财务室里有女人的声音喊,“进。”
  “报告。”
  王健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江秋颖的位子空着,屋里只有一位戴眼镜的老阿姨在扫地。
  老阿姨看了眼王健,没说话,继续扫地。
  “老师,我找江校长。”
  “啥事啊?”老阿姨扶着扫帚问。
  “我交借读费。”
  “借读费?”老阿姨推了推眼镜,看看王健,“你是初一一班那个吧?”
  “是。”
  “过来吧。”
  老阿姨把扫帚倚在桌子上,走到靠煤炉的办公桌旁,从一排文件夹里抽出一本厚厚的账薄,翻开收据,垫上印蓝纸,问,“叫啥名字?”
  “王健,健康的健。”
  王健走过去,从衣服里掏出卷好的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他回头瞥了眼门口的那块大石头,又望向江秋颖的办公桌,问道,“老师,江校长怎么没来?”
  老阿姨抬头瞧了眼王健,没说话,她把卷成一根棍儿的五百块钱展开,压在桌面上抻平,一张一张辨认真伪,然后说,“找你五十。”
  王健离开财务室时,又回望了一眼江秋颖的桌子。他站在财务室门口,把五十块钱卷好塞进裤兜,想着晚上放学先去趟游戏厅,把那四十二块五毛的外债还了,他又想起那天跟他赌钱的八字胡,越想越恼。
  正琢磨着,听见哒哒哒的皮鞋声,一扭头,看到江秋颖提着一个咖啡色的皮包从楼梯口走过来,她今天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带毛领,头发依旧不松不紧地盘在脑后。
  江秋颖低头走向财务室,王健急忙喊,“老师好。”
  江秋颖缓缓抬头,看见是王健,微微点了点头,不声不响地走进财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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