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到家取出衣柜后的皮包,面临第二个问题,烧钱。可是他下不去手。王健心想,假如他没有拿走这五万块钱,刑慧英会不会真的如她供述的那样把钱烧掉?王健觉得她会,她连人都敢杀,说明她连死都不怕,一个视死如归的人,还在乎这点钱?
王健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自私,贪婪,他不敢拉开皮包拉锁,不敢看那五沓钞票。他不断给自己找借口,试图说服自己留下这五万块钱。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心说,我应该说服自己烧钱才对。
王健没有挣扎太久。皮包被他重新塞回衣柜后面。他蹲在衣柜旁,脑门顶住冰凉的白墙,闭眼对南琴说了句对不起。
林文斌的葬礼异常简单,江秋颖只给林白露的一个大伯和两个姑姑打了电话,她娘家这边的亲戚干脆一个没通知。
在殡仪馆悼念厅里,林家一族十几个人见了个面,江秋颖的意思是,丧事就不大办了。林白露的两个姑姑不同意,对江秋颖意见很大,当面明说,你要是不办,我们办。
最后还是林白露的大伯说了句话,他说,“办不办,咋个办,江秋颖说了算。”
江秋颖不是不想办,是怕葬礼上出事。现在全开市人都听说了林文斌猥亵幼女,为刑慧英叫好的大有人在,放话要挖林文斌祖坟的也不是没有。所以这时候想安安生生给林文斌办个葬礼,没那么容易。
葬礼虽然没办,可江秋颖没闲着,她请张道长帮忙联系了几位道友师兄弟,摆道场,设坛做法,给林文斌超度亡魂。
张道长原本建议打七天醮,已是简化处理,若真要正经“做七”,须每隔七日做一次法,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完。
林白露不信这个,听来听去只觉得张道长财迷心窍,想把江秋颖的钱包掏干净。林白露跟江秋颖说,“他们都是骗子。”
江秋颖赶紧捂林白露的嘴,林白露又说,“他们要这么搞,我就报警告他们邪教。”
在江秋颖的坚持下,法事最后还是做了,斋醮三天。
从江秋颖报警那天算起,她已经请了十几天假,林白露也一直没去上课。斋醮做完后,江秋颖对林白露说,“该回去上课了。”
回学校会面临什么,林白露清楚得很,所以寒假之前她没打算回学校上课。林白露在日历上划拉着跟江秋颖说,“你看,离放寒假就剩不到一个星期了。”
“那也得去,你课程都落下多少了。”
“我不去。”
江秋颖当然知道林白露为什么不愿去学校,林白露的恐惧,江秋颖同样也有。
该如何面对同事?如何面对领导?江秋颖深知,林文斌不在了,她这个副校长,她这个财务主任,不就是个空壳子?靠山倒了,以后只能自求多福。
“露露,妈妈也回去上班,跟妈妈一起去。”
“不去。”
江秋颖翻出她最贵的羊毛大衣,最贵的靴子,最贵的皮包,总之,她给自己配了一身最高调的装扮,她记得林文斌说过,人靠衣装马靠鞍,想要别人尊重,自己得先拿出派头。
她给林白露也选出一件大衣,放在林白露床上说,“迟早得去,你越怕,等着看你笑话的人越多。”
林白露看着江秋颖给她挑的大衣,心动了。去年暑假,林白露跟江秋颖去上海玩,买了这件 BABY DIOR 的大衣,黑色双排扣格纹天鹅绒,林白露早就想穿去学校显摆显摆,但江秋颖明确跟她说过,不准穿去学校。江秋颖知道林白露心浮,爱ʟᴇxɪ虚荣,她觉得小孩儿尾巴总翘着不好,所以江秋颖一直有意无意地压制着林白露的傲气。
林白露穿上迪奥大衣,在镜子前走了两步,跟江秋颖说,“我去学校。”
第48章 娜娜48.
午饭时间,林白露和江秋颖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掐点儿来到实验中学,这会儿学校人最少。
林白露低头走进教室时,班上只有两个男生还没去吃饭,各自占着最后一排两个边角座位,埋头看小说。林白露静悄悄走进来,两个男生头都没抬。
林白露第一眼先看见了自己同桌的桌子,空空荡荡的,她正纳闷儿着,走过去发现自己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对林白露的谩骂和声讨。
林白露做过一些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着了。她抓起一把留言纸,有些只是简单诅咒,有的历数林白露罪状,长篇累牍,罄竹难书,且不说这一篇篇小檄文文采如何,其真情实感远胜他们语文考试时写的那些空洞虚假的作文。
林白露没敢多看,把满桌纸条用力掬起,握成一大团,往桌斗里塞,她刚把手探进桌斗,发现桌斗里的纸条更多,几乎填满了,被她用手一扒拉,哗哗往外掉。
教室里两个男生听见动静,抬头看见林白露来了,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似笑非笑地抿抿嘴,把厚厚的小说往桌斗里一撂,跑出了教室。
林白露从桌斗里往外掏纸条,看见自己课桌桌面上被人刻了“杀人偿命”四个字,她从桌斗里抓出一把纸片扔在桌面上,遮住那几个刺眼的字,一个小小的桃红色塑料方包跟着纸片一起落在了桌上,林白露拿起来一瞧,是计生办免费发放的安全套,她像被安全套烫了手,用力撇出去,不知落在谁凳子底下。
林白露踩着满地纸片,这时候才发觉同桌这张空桌子是南琴的。林白露不在学校的这段日子,每天都有人往她桌子里塞东西,她原先的男同桌嫌晦气,没跟老师打报告,自己搬着课桌跟南琴的空桌子换了座位。
林白露后悔听江秋颖的话来学校,她任由那些骂她的纸条散落满地,希望赶在有同学回来前赶紧离开教室。
可还是迟了一步,林白露刚迈出教室门,迎面看见神采飞扬的一张张脸从楼梯涌上来,走廊被堵得水泄不通。
林白露一夫当关,面对着前方万夫,无路可走,往后只能退回教室。她恨不得爬上栏杆从二楼跳下去,她面前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期待的。
林白露实在害怕从人群里挤过去,她转身回到教室,往课桌上一趴,像只鸵鸟一样将头埋进胳膊,脚下踩着满地纸片。林白露从小就善于趴在课桌上哭,每次只要往桌子上一趴,一定有人围上来安慰,只要惹她生气的人不来道歉,休想让她从胳膊里抬头。
这次林白露没哭,当然也没等着谁来道歉,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同学,干脆不面对。不过她依然期待着自己最要好的三个小姐妹过来拍拍她,就像以前那样。
林白露竖着耳朵听,听见同学陆陆续续进入教室,听见凳子和地面摩擦,听见笑声,笑声,和笑声,虽然没听到骂声,但林白露反而觉得笑声更加刺耳。
被一群人围着辱骂的,是罪人;被一群人围着讥笑的,是小丑。
罪人认罪、求饶、哭泣,还有机会被宽恕;可小丑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笑料。
林白露忽然起身,从小到大她哪受过这种委屈,她觉得自己再趴下去恐怕真得哭出来。林白露用最快的速度走出教室,她没有跑,她不想像逃跑一样离开。
下楼梯时,林白露往日的三个小姐妹手挽着手上楼,与林白露正巧照面,三人刚才还有说有笑,一见林白露,低头的低头,撇脸的撇脸,躲瘟神似的加快步子跑上楼。林白露没回头看,更不会像从前那样,追过去抓着三人质问,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以前林白露受了委屈,总往财务室跑,但她这次直接跑去车棚,骑上车冲出了校门。门卫看见是林白露,干脆也没拦。
江秋颖失策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在成人世界里或许有效,因为成人看利弊。穿得贵,说明富裕,富裕就意味着路子多,路子多当然就不好惹。但小孩儿哪管你这个,且不说林白露班上这群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认不认得出 BABY DIOR 这个牌子,就算林白露把大衣价签挂在脸上,引来的也只会是反感和嫉妒。
林白露回到家,换下大衣才发现自己后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强奸犯”。
刑慧英没说过南琴被林文斌强奸了,她说的是猥亵,报纸上有说猥亵,有说性侵,有说性骚扰,但在学校里传着传着,也就成了强奸,那会儿还没什么性教育,或许在学生们理解中,这几个词无甚差别,只不过强奸听起来更可恨一些。
林白露把写着“强奸犯”的纸条撕得跟雪花似的,强奸犯这个词她不陌生,上一次对她说这个词的人,是尚娜娜。林白露记忆犹新,那天在食堂门口的报刊杂志摊前,尚娜娜毫无预兆地往她耳朵里塞了句,“你爸是个强奸犯。”
当时林白露只觉得尚娜娜莫名其妙,几天之后,林文斌失踪,又过了几天,传来林文斌死讯,以及他猥亵南琴的罪名。
林白露忽然发现蹊跷,从时间上来看,尚娜娜比所有人都提前知道林文斌干过的丑事,说不定尚娜娜早就知晓林文斌对南琴做过什么,但她为什么没报警?自从林文斌出事,江秋颖想尽一切办法把林白露隔绝在事外,尤其防着林白露打听与性侵有关的消息。可那只是江秋颖的一厢情愿,她越捂着林白露耳朵,林白露反而越想知道真相。
林白露认为尚娜娜是接近真相的人,她马上收起大衣,换上平日穿的羽绒服,去往杂技团。
自从吕向东挨了打,他确实没再揍过尚娜娜。一来怕王健报复;二来他受伤不轻,王健朝他腰窝里踢的那三脚够他在床上养半个月,想揍人也没力气。
尚娜娜虽然没有再受皮肉之苦,可吕向东开始使阴招,不给尚娜娜吃饭,更不会给她零花钱。厨房门上装了两道锁,一到饭点儿,吕向东要么一个人在厨房做着吃,要么出去下馆子,一口都不给尚娜娜。
林白露站在杂技团门口敲门,大铁皮门跟铁皮鼓一样,声音在门洞里共振,咚咚咚,能传出一里地。
尚娜娜裹着军大衣,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脚跟儿拖地,饿得直不起背。她开门看见是林白露,颇感意外,强撑着把背挺起来,微微仰着头,一副不欢迎的样子。
“你来干啥?”尚娜娜低声问。
“我想问你点事,南琴的事。”林白露扶着自行车说。
“你爸干啥事你不比我清楚?”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死了我才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报警?”
“我早就知道啥?”
“南琴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你听谁说的?”
“你自己说的,上次你去我们学校跟我说的你忘了?”
尚娜娜重新软下后背,有气无力地说,“我说的那都不是一码事。”
“你那天说林文斌是强奸犯,怎么不是一回事?你早就知道南琴被猥亵了,你要是早点报警,说不定就没这么多事了。”
“我要是知道你爸对南琴干那事,用不着南琴她妈出手,我先把他杀了。”
“那不是我爸。”林白露低下头,冷冷地说,“你别一直你爸你爸的,我也不想有这样的爸。”
“跟我有啥关系?你到底想干啥?”
“我就是想知道林文斌到底对南琴做了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也想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那天怎么突然跟我说那个?”
“你爸啥人你还不清楚吗?我要早知道他是个强奸犯,我都不让他进我屋。”
林白露乍一听,没明白过来,再一转脑子,似乎懂了,惊讶道,“你说你也……”
“我是差点儿。”尚娜娜翻了个白眼。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
“元旦,就南琴跳楼那天,要不是我反应快,跟他打了一架,估计我也让你爸强奸了。”
“元旦……”林白露回忆着,恍然问道,“他脸上是你抓的?”
“我就应该抓死他,然后跟南琴说强奸犯死了,她就不用跳楼了。”尚娜娜轻轻叹了口气,又说,“你爸就应该自己跳楼,临死还连累南琴她妈变成杀人犯。”
“你能别说他是我爸了吗?”林白露忽然哭起来,放声大哭,她哭着说,“我又不是强奸犯!他干了啥事我又不知道!我又不是坏人!你们凭什么骂我!”
尚娜娜ʟᴇxɪ眼中最骄傲的小公主突然哭成这样,尚娜娜一下子也没了脾气,她不会安慰人,只伸手拽了拽林白露的袖子说,“别哭了。”
“我就说不去学校,我妈非让我去!”林白露越哭越大声,“他们就等着我回去欺负我,我再也不去学校了!”
尚娜娜又扯扯林白露袖子说,“你别哭了。”
林白露站在杂技团门口哭了五分钟,哭累了,嗓子也哑了,忽然说,“我走了。”
林白露把车把一歪,调头要走,尚娜娜突然问,“你跟南琴一个班吧?”
“嗯。”林白露点点头。
“我跟南琴是朋友。”尚娜娜靠在大铁门上说。
林白露低头看着自行车,小声说,“我们以前也是朋友。”
“那我怎么没听她提过你?”
“她也没提过你。”林白露说着看了一眼尚娜娜。
“那天你们全班来看狗熊表演,南琴怎么没来?”
林白露心里一沉,含含糊糊地说,“我忘了。”
“那会儿我们俩还不认识呢。”
“你们怎么认识的?”
“看狗熊认识的,她喜欢来看狗熊。”尚娜娜笑说。
林白露低头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其实,我对不起南琴。”
林白露说完又开始啜泣,尚娜娜怕她又哭得停不下来,急忙劝道,“跟你没关系,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干坏事的又不是你,别哭了。”
“其实那时候我…… ”林白露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她低头说,“都过去了,后悔也没用。”
“人都没了,哭有啥用,我就两个朋友,南琴一死,就剩一个朋友了。”
“朋友多有什么用?我在学校那么多朋友,现在不照样不理我。”
“那就不算朋友。”
“反正我以后肯定不去学校了,打死也不去了。”
“你怕他们干啥?你上你的课,随便他们怎么说,不理他们不就行了?”
“你不懂,我今天去学校,桌子里都是骂我的信,还有人往我桌上刻字,杀人偿命,反正我是受不了。”
“知道是谁刻的吗?”
林白露摇摇头。
“要不这样吧,你要是请我吃顿饭,我就带你认识个朋友。”尚娜娜说着,咽了口口水,有点不好意思,又说,“是你们学校的,以后谁要欺负你,你就找他,他谁都不怕,打架可厉害了。”
“是不是一班那个大高个儿?”林白露问。
“你咋知道?”
“上次看见你跟他帮南琴妈妈搬书,我知道他,一班的。”
“你们认识?”尚娜娜急忙问。
“不认识,他叫啥?”
“王健。”
林白露跨上自行车说,“算了,他帮不了我,欺负我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