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尚娜娜想起从前住在杂技团的日子,她总告诉自己说,你已经很幸运了。尚娜娜回宿舍取了一套短裤背心,提上自己的洗澡篮,打算去公共浴室冲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给林白露写封信,告诉她自己没办法遵守一起考去北京的约定了。
淋浴刚洗到一半,尚娜娜听见浴室外面有同学喊她,说有个叫王健的男生找。尚娜娜站在淋浴下面愣了一会儿,清凉的水花不停拍打她头顶。
这是王健第二次来找尚娜娜,第一次是四年前刑慧英宣判,也是四年来唯一一次。
尚娜娜慌慌张张擦干身子,穿好背心短裤,顶着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跑出浴室,她上一回见到王健还是半年前的春节,不出意外的话,王健也要升高三了。
尚娜娜踩着凉拖跑向福利院大门,身后跟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她远远望见大门口有个寸头男生骑在摩托车上,尽管天黑看不清脸,但尚娜娜无比确定,那个人就是王健。
第60章 娜娜60.
距离大门还有段距离,尚娜娜放慢脚步,分开十指插进湿答答的头发里,用力抖了抖,将头发打散,随后缓步走向大门。
福利院大门门柱上有盏白灯,灯罩上爬满小黑虫,密密麻麻的蚊子围着白灯转圈。
大门开着一半,王健在门外眯着眼睛看清走来的人是尚娜娜,他翻身跳下摩托车,站在门口朝她摆手。
尚娜娜三步并作两步,轻轻跑来,她不敢跑太快,担心胸部晃得尴尬——她来得急切,没顾上回宿舍穿胸罩。
“头发呢?”尚娜娜笑说,盯着王健的寸头。
“剃了。”王健往头上揉揉,咧嘴傻乐,说,“凉快得很。”
“你咋这么晚来了?”尚娜娜看向王健身后的宗申摩托车,“你的摩托?”
“我爸的。”王健看了眼摩托,说,“我爸没了。”
“啊?”尚娜娜心惊,她看王健说得很平静。
“我没跟你说,五月份的事儿,都两个月了。”王健摩挲着自己脑袋。ʟᴇxɪ
“怎么没的?”
“肝癌嘛,过完年就重了,撑了三个月。”
尚娜娜想起春节去王健家拜年,那会儿只听说王喜肝不好,在吃药,没想到是癌症,人说没就没了。
尚娜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夜晚的郊外一片寂静,只有蛐蛐儿没闲着。尚娜娜看王健一直摩挲着短短的头发根儿,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啥。
尚娜娜走到摩托车旁边,指尖顺着车座上开裂的细纹划拉着,问,“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就是过来跟你说的。”王健抬起头,信手撩着摩托车后视镜上绑的红绳,说,“我不上学了。”
“为什么呀?”
“没啥意思,马上就高三了,我这个成绩肯定考不上大学。”王健说,“就算再上一年,也是玩儿一年,浪费时间,我今年都十九了。”
“你妈同意吗?”
“跟她有啥关系?”王健看向远处的路灯,“分家了,早走了,又不是亲妈。”
“走了?去哪了?”尚娜娜问。
“谁知道呢?”王健说,“我爸把钱都给她了,房子跟砂锅店留给我,就这她还不满意,走的时候家里值钱东西差点儿让她搬空,要不是我姑拦着,店里的冰柜都差点儿让她搬走。”
“一点儿钱都没给你留啊?那你怎么吃饭呀?”
“吃饭的钱肯定够。”王健靠在摩托车上,“我跟我爸说了,我没打算考大学,他也知道我啥水平,撑死也考不上,干脆就没给我留上大学的钱,让我自己好好干。”
“所以他的意思是让你继续开砂锅店?”
“嗯,我都想好了,把店面重新装修一下,弄干净点儿,反正我爸做砂锅的手艺我都会,就那点儿东西,没啥难的,干呗。”
“你真的不上学了?”尚娜娜说,“就差一年,万一能考上呢?”
“我要能考上大学,全国人民都上大学了。”王健笑说,“不是那块料。”
王健突然走到大门内,望着福利院里的葡萄架,说,“葡萄熟了吗?”
“过来尝尝。”尚娜娜走进院子,“刚才我还吃呢。”
“你考得咋样?报的哪个学校?是我们一高吗?”
王健说着跟尚娜娜来到葡萄架下,他抬手就能摘到葡萄,挑了个熟透的紫葡萄扔进嘴里,连皮带籽一块儿嚼了,说,“真甜,你要是也上一高,我就考虑考虑再上一年,还能跟你做个伴儿。”
尚娜娜没说话,看王健从头顶上揪葡萄,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撂,葡萄籽被他嚼得嘎嘣嘎嘣脆。
“我可能也不上学了。”尚娜娜嘟着嘴,笑笑。
“你为啥不上了?你学习不是挺好的吗?”
“我也不想上了。”尚娜娜踮着脚尖想揪颗葡萄,却发现低处熟透的紫葡萄都被王健吃没了,只剩下半绿半紫的,她揪下一颗还没熟的说,“我都十七了才初中毕业,跟我一块儿参加中考的都是十四岁,人家十七都该上大学了。”
“你管他们呢?”王健笑说,“我不也一样吗?高一那会儿我也十七。”
尚娜娜把那颗没熟的绿葡萄吃了,倒也不怎么酸,她学王健不吐籽,嚼碎才发现籽是苦的,她皱着眉头咽下去说,“籽儿这么苦你怎么不吐啊?”
“懒得吐。”王健依旧嘎嘣嘎嘣嚼葡萄籽,说,“你啊,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比啥都强。”
“我真不上了,没跟你开玩笑。”
王健不再摘葡萄,他盯着尚娜娜,用手背擦擦嘴问,“不上学你干啥?”
“还没想好,不一定,也可能报职高吧,挑个好找工作的专业。”
“不上学是不是因为钱?”王健问。
“不是,我真不想上学了,就想赶紧找工作上班儿。”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钱?”王健说,“我可以先借你啊,我手里钱多着呢,都用不着。”
见尚娜娜低头不语,王健又说,“真的,你到时候考上大学再还我不就行了,你要是好好学习,以后上大学还有奖学金呢。”
尚娜娜突然微笑着抬起头,说,“你还记得杂技团的狗熊吗?”
“说你上学的事儿呢,咋又扯到狗熊了?”
“突然想起来了,你说它现在在哪呢?”尚娜娜望向大门外,王健的摩托车安静地停在门口。
“动物园儿吧,它不是眼睛瞎了吗?杂技肯定是耍不成了。”王健原地蹦了一下,用脑袋去碰葡萄叶,说,“也可能早就死了吧。”
“我忘了那天晚上到底听没听见枪响。”尚娜娜缓缓说,“他们说打狗熊用的是麻醉枪,我当时挺害怕的,只记得脑子嗡嗡响。前段日子临考试前我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起那天晚上,三个警察在杂技团那个小厨房里问我话,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我听见过枪响,就一声,我还吓了一跳。”
“真的?”王健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知道,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尚娜娜在葡萄架底下慢慢踱步,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真奇怪。”
“搞不好狗熊真死了,给你托梦呢。”王健跟在尚娜娜身后。
“放屁。”尚娜娜回身往王健胳膊上打了一下,说,“我猜它还活着呢,吃得白白胖胖,比咱们活得都滋润。”
“黑毛儿的狗熊,吃得白胖可还行,你说那是北极熊。”
“你咋晚上来找我呢?白天怎么不来?”尚娜娜背着手往门口走。
“白天多热啊,骑摩托车晒死了。”王健跟在尚娜娜身后,说,“你上学得用多少钱?我们学校一个学期多少钱来着?一千?我也忘了,回去我问问。”
“你自己都不上了,还劝我上学。”尚娜娜说,“我想明白了,大学毕业也是找工作,还不如早点进社会呢。”
“那能一样吗?”王健拍打摩托车车座上的土,才这么一会儿就落了一层细灰,他说,“大学毕业找的是高端工作,初中毕业只能进厂,你知道富士康吗?”
“没听过。”
“南方的一个电子厂,我家胡同里有几个熊货,出去打工都进富士康了,那都不是人待的地儿,吭哧吭哧干一年还没去新疆摘两个月棉花挣得多呢。”王健跨上摩托车,又说,“那几个熊货一发工资就往东莞跑,饭都吃不上了还去找小姐。”
“电子厂里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都有,流水线。”王健说,“你可别去,你去电子厂还不如过来跟我卖砂锅呢。”
尚娜娜噗嗤笑了,说,“那你给我开多少工资?”
“那能叫开工资吗?”王健也乐了,“你是大股东,我当董事长,挣钱咱俩一人一半儿。”
“接着忽悠。”尚娜娜笑说,“树上几个猴儿?”
“说正经的呢!”王健突然来了精神,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我说真的,你来吗?跟我一块儿干,我这两天打算装修呢,等装修好了就开业,我一个人肯定干不了,到时候怎么着都得觅个人,你要是愿意来就太好了,省得给外人开工资,真的,来吗?”
“你这也太突然了吧。”尚娜娜背着手,“刚才还劝我上学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你还不相信吗?”王健说,“咱俩这关系,合伙儿开个店多好,到时候让你管帐。”
王健站在尚娜娜面前,微微弯着腰,定定地看着尚娜娜的双眼,仿佛盯着游戏厅里快速闪动的苹果机,期待最终亮灯的是他押的五倍赔率大苹果。
尚娜娜被王健看得不好意思,转过脸去,走到摩托车旁抓住车屁股上的钢架,小声道,“我得想想。”
“别想了。”王健绕到尚娜娜面前,又弯腰盯住她,说,“给你俩选择,要么我借钱给你上高中,你好好考大学,要么跟我一块儿开店。”
尚娜娜低着头,不由得想起与林白露的约定,但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花王健的钱去上学。一想到七年以后,她自己成了光鲜的大学毕业生,而王健成了王喜的样子,整日站在油腻的灶台前煮砂锅。如果结局是这样,尚娜娜宁可不要那光鲜的人生,也决不愿把自己的光鲜建立在王健的牺牲上。
尚娜娜抬起眼睛认真看着王健,说,“等我想好了给你打电话。”
“你有我手机号吗?”王健从兜里掏出新手机,银色外壳的直板波导,“前几天刚买的,咱也是有手机的人了。”
“你可省着点花钱吧。”尚娜娜看王健得意地按手机,笑说,“手机号多少,你说吧,我能记住。”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给你写这儿。”
王健说着俯身从路边捡起一粒小石子,趴在福利院大门外的水泥电线杆上,绕着电线杆把手机号写在上面。
“你们晚上几点熄灯?”王健拍拍手掌的土,跨上摩托车。
“平常都是十点,暑假不怎么管。”
王健打着摩托车,在福利院门前兜了个圈儿,开到马路上,停ʟᴇxɪ下后回身拍拍后座,朝尚娜娜喊,“走!带你兜一圈儿!你们西郊开发区这马路修得真好,又宽又直,还没人。”
“那可不?再过几年西郊就是市中心了。”尚娜娜欢快地跑过去,刚想跨上摩托,突然想起没戴胸罩,她偷偷往自己胸口瞄了一眼,把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尚娜娜照王健后背轻轻捶了一拳头说,“下次再坐你车,早点儿回去吧,慢点儿骑。”
“那我走了。”王健往后挪挪屁股,一把油门冲出去,回头喊,“你想好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啊!我等着你去当老板娘呢!”
尚娜娜呆呆地直立在马路边,脸上不知不觉红起来,她不确定王健最后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老板的老婆才叫老板娘呢,阿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尚娜娜心说。
第61章 娜娜61.
尚娜娜没给王健打电话。她想给王健个惊喜。
那晚王健离开后,尚娜娜独自走回公共浴室,拿上洗澡篮回宿舍路上,她心中做下决定。
第二天,尚娜娜找福利院老师长谈一上午。老师劝她老老实实上职高,少跟社会上的小流氓来往。
老师口中的小流氓指的当然是王健——十八九岁,骑着摩托车,顶着寸头,大晚上跑来找女生,十分符合小流氓的标准。
老师担心尚娜娜一时冲动,被青春的荷尔蒙冲昏头脑,她向尚娜娜举了几个曾经发生在福利院学生身上的例子,说几几年有个女孩儿,不听劝,未婚先孕,早早就结了婚,后来悔不当初。又说几几年还有个女孩儿,也是不听劝,最后跑来找老师借钱打胎。
尚娜娜听完老师苦口婆心的劝告,坚定地说,“老师,我会注意的。”
午饭后,尚娜娜提着两个鼓囊囊的蛇皮袋走出福利院,右手蛇皮袋里装的是衣物、鞋子、洗漱用品。左手蛇皮袋里塞着一床被褥,一卷竹席,一个枕头,以及与林白露的书信和密码日记本。
尚娜娜两只手便拎起了所有家当。原本她还有辆自行车,早在半年前,尚娜娜骑着林白露送她的自行车跑到旧货市场,以九十元的价格把自行车卖给了一对父子。她去王健家拜年时买礼品的钱就是从这儿来的。
从西郊去东郊该如何倒公交车,尚娜娜对此轻车熟路。她总是先搭车到城南的火车站,然后转乘从火车站始发的 9 路车,便可以直达东郊终点站。由于是从始发站上车,所以百分之百有座位坐。
尚娜娜喜欢火车站,她曾无数次站在站前广场上注视来来去去的旅客,好奇又向往。对尚娜娜来说,火车站进站口有股魔力,仿佛只要走进去,随便坐上一列火车,睡一觉醒来就是新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尚娜娜只在电视上见到过,她从未坐过火车。
夏日午后的街道永远那么宁静,仿佛被烈日按下暂停键。尚娜娜提着两包行李从公交车上下来,面前是化肥厂大门,往南走不到一百米就是王健家的砂锅店。
砂锅店卷闸门锁着,尚娜娜绕到旁边的胡同里,王健家院门也锁着,喊了几声没人应。尚娜娜在胡同里找了块阴凉地儿放下蛇皮袋,坐在上面。在公交车上晃悠一个多小时,尚娜娜有点晕车,她没力气再去找公共电话给王健打手机,打算坐着等王健回来。
胡同里静极了,尚娜娜坐在背阴处打瞌睡,不知道胡同里谁家的电视一直响着,听上去像韩剧,声音忽远忽近,十分催眠。尚娜娜想起四年前那个年三十的下午,她也像现在这样百无聊赖地等待,等着民政局的人来接她,那天她和一只晒太阳的小野猫玩了很久。
差不多快五点的时候,王健骑着摩托车拐进胡同,他看见尚娜娜在阴凉处坐着,屁股下面堆着两个大蛇皮袋,不用问就全明白了。
“咋不跟我说一声呢?”王健激动地从摩托上跳下来,跑过去帮尚娜娜提行李,“几点来的?”
“都等你一下午了,你去哪了?”尚娜娜捋着头发,见王健晒得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