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材市场。”王健提起两个大包,“你不是有我手机号吗?咋不给我打电话?”
“我又不着急。”尚娜娜笑说。
王健提着大包走在前面,欣喜地回头,问,“想好了?来了就不走了吧?”
尚娜娜不知道怎么回答,笑笑说,“等你嫌我烦了我再走。”
“你不嫌我烦就行。”王健放下行李,掏钥匙开门,“晚上烤羊肉串儿咋样?我亲自给你烤,给你接风。”
“你还会烤羊肉串儿?”
“啥叫还会烤,专业的好不好?”王健推开院门,提起行李进入院子,兴奋地说,“王记砂锅新业务,家伙事儿我都买好了,你看那儿。”
院墙边摆着一套黑漆漆的烧烤架,看上去有年头了,两包黑木炭靠在一旁。
王健又说,“我早就跟我爸提过,夏天卖羊肉串儿比卖砂锅赚钱,他懒得弄,你想想,夏天吃砂锅多热啊,根本就没生意,我打算夏天卖羊肉串儿,冬天卖砂锅,你觉得咋样?”
“你是董事长,你说了算。”
尚娜娜一进院子,闻见股新鲜花椒的香气,她看见院墙边那颗细细的花椒树上结满了嫩花椒,有的花椒还是绿着。
尚娜娜没好意思问王健关于老板娘的问题,她始终不清楚王健的心思。尚娜娜认为,如果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一定会用尽全力在她面前假装成熟吧?可是王健在尚娜娜面前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尚娜娜想不明白,也猜不透,更不好意思开口问。
天暗下来以后,王健在院子中间支起烧烤架,搬来一张小方桌,两个小凳子。尚娜娜在小方桌底下点上一盘蚊香,坐在桌子旁用细铁签串羊肉串,白天的暑气终于慢慢消散。
木炭在后厨的煤气灶上烧红后,王健用火钳一块一块夹进铁簸箕,随后一股脑倒进烧烤架里,再盖一层新炭,拿蒲扇呼哧呼哧猛扇几下,火星飘飞之间,天也彻底黑了。
王健从尚娜娜串好的肉串里抓起二十根,往炭火上一砸,细铁签子在他手里哗啦啦转动,真有点儿烧烤师傅的架势。
王健手拿一把蒲扇给炭火扇风,尚娜娜也拿着一把蒲扇,站在旁边给王健扇风。羊肉滋滋冒油,烧烤架上升起袅袅白烟,一把孜然撒下去,烤羊肉串的香味终于出来了。
“你喝啤酒吗?”王健问道,他把烤好的第一把羊肉串摆上桌,准备进屋拿啤酒。
“我没喝过,会不会喝醉啊?”
“醉不了,今天你必须尝一口。”
王健说着跑进砂锅店后厨,从冰柜里取出两瓶冰啤酒跑回院子,绿色的玻璃啤酒瓶上挂着白霜,飘着寒气,光是瞅一眼都觉得解暑。
王健用筷子起开啤酒,拎着一瓶往尚娜娜面前一放,他自己举起一瓶,说,“为新生活,干杯!”
尚娜娜握着冰凉的啤酒举起的那一刻,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但心中也前所未有地澎湃和搅动。
她喜欢王健,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可她从未看清过王健的心意,如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王健生活在一起,她不晓得以后将如何面对他。
而在尚娜娜心里,还有一块比爱情更重要的地方——远方。她曾无数次思念王健,也无数次凝望火车站进站口。她希望有那么一天,当她大步走向火车站进站口时,不是独自一人。
“干杯!”尚娜娜喊。
两人没用杯子,就着啤酒瓶直接喝,尚娜娜喝下第一口啤酒,觉得凉凉的,苦苦的,还感受不到啤酒的美味。
“你打算什么时候装修?”尚娜娜问。
“我今天不是去建材市场了吗?”王健咬着羊肉串说,“他们看我是个小孩儿,想坑我,以为我不知道价钱,其实我早就打听过了。”
王健喝一口啤酒又说,“装修还是得找个熟人才行,要不然净花冤枉钱,明天我去找我姑父,让他带我觅个认识的装修师傅,聊好价钱,包工包料,这个月怎么着也得弄好。”
“得花不少钱吧?”
“看装修成啥样,我打算粉刷一遍门面,换个新招牌,带灯箱那种,门窗都换成铝合金的,地上铺一层瓷砖,屋里也得刷一遍白,桌椅换成新的,煤火灶台全打掉,以后不烧煤了,全换煤气灶,光这些估计就得一万。”
“那你钱够吗?”
王健突然神秘兮兮地笑笑,小声说,“其实我爸偷偷给我留了几万块钱,没让我后妈知道。”
“我说你怎么还买新手机。”
“手机没几个钱,买的便宜货。”
尚娜娜喝第二口啤酒时,忽然感受到啤酒里有股奇妙的香气,是她从未在其他食物里闻到过的,她又细细品尝一口,好像终于明白人们爱喝啤酒的原因了。
“真好喝。”尚娜娜借着院子ʟᴇxɪ里昏黄的灯光看啤酒瓶上的字,问道,“你说我喝完这一瓶会醉吗?”
“管他呢,醉了睡觉呗。”王健说,“我爸一瓶倒,我喝啤酒还没醉过呢。”
尚娜娜玩着手里的铁签子,突然问,“你就没想过出去看看?”
“去哪?”
“嗯…… ”尚娜娜想了会儿,说,“外面,去大城市看看。”
“想啊,等挣钱了吧。”
“我是说,去别的地方生活。”尚娜娜放下铁签子,认真看着王健。
“生活?”王健说,“没想过,外面人生地不熟的,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
“刚开始是得适应适应,慢慢就好了啊,先租房子住,你又有当厨师的本事,在外面也能开饭店,我可以跟你一起开个小店,我也可以去找工作,反正就慢慢来嘛。”
“哪有在家里舒服,出去还得租房子,我自己有这么大院子,还带门面房,多好,你想出去打工啊?”
“我想跟你一起出去闯一闯,去大城市看看,说不定咱们就在外面站住脚了呢?”
王健也开始玩铁签子,他用铁签子扎木桌,扎出一排小孔,说,“我以前挺想出去的,跟你一样,不想待在这破地儿,那会儿我一看见砂锅就烦,每天放学一回家就是洗砂锅,你看见那堆砂锅了吗?”
王健捏起一根细铁签指着屋檐下摞得比人还高的一堆砂锅,像座山,也像座黑漆漆的坟墓。尚娜娜记得四年前第一次来王健家就看见了这堆旧砂锅,如今依旧堆在那里,没变多,也没变少,仿佛自古就有,今后也会永远存在下去。
王健说,“我打小就洗砂锅,那一堆砂锅都是我洗的,小时候也想过,以后自己能挣钱了,肯定不留在这儿。”
“现在呢?”尚娜娜问。
“现在……”王健盯着房檐下那堆砂锅,突然挠挠头,笑说,“其实到哪都一样,出去了照样得干活,都一样。”
王健喝口啤酒,又说,“咱们俩好好把店开起来,多挣点儿钱,闲了还能打打游戏,挺好的,不折腾了。”
“不想当大侠了?”尚娜娜笑说。
“在游戏里当当得了。”
王健说着起身,抓起第二把羊肉串摊在炭火上,用蒲扇猛扇两下,抬头望见月亮圆了,他说,“你看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尚娜娜突然背了一句诗。
王健笑着说,“咱这儿哪有海?”
“人海。”
尚娜娜噗嗤笑了,她对着月亮喝了一大口啤酒,半瓶下肚,竟一点都不晕。
两人吃着聊着,四十串羊肉串吃完,王健又烤了几片馒头收尾,不知不觉地上已经排出六个空瓶,一人喝了三瓶啤酒。
尚娜娜也没想到自己酒量这么好,王健问她说,“晕了吗?”
尚娜娜笑说,“没尽兴。”
王健起身,尚娜娜以为他又要去拿酒,忙说,“跟你开玩笑呢,不喝了,晕了。”
“你过来。”王健突然小声说,他没往后厨去,而是走向卧室。
尚娜娜紧张了一下,想起福利院老师跟她讲的那些案例。尚娜娜缓缓站起来,确实有点晕,但意识是清醒的,她跟在王健身后,紧张归紧张,却丝毫不怕。
王健打开他卧室的灯,尚娜娜跟进来。
酒精多少对尚娜娜起了点作用,她呼吸是急促的,感觉脑袋像一瓶刚刚拧开的碳酸汽水,无数小气泡在头顶上劈劈啪啪爆开,爆出带着甜味的清凉的雾气。
尚娜娜笔直地站在王健身旁,王健比她高半个头,她想用力把头撞在王健胸口上,她一边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傻笑起来。
“笑啥呢?”王健问。
尚娜娜赶紧拧上头顶的碳酸汽水瓶盖,缓过神来之后,看见王健手里抓着一个皮包。
“你看。”
王健拉开皮包拉锁,撑开皮包给尚娜娜看,五沓厚厚的百元大钞躺在皮包里。
尚娜娜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突然把这么多钱亮在她眼前,她竟有些怕,好似看见了一滩血一样。
“五万,我爸给我留的,没骗你吧?装修肯定够了。”
王健说着重新拉好拉锁,把皮包塞进衣柜后面。
准确来说,皮包里装的是四万九千五百块。四年来,王健除了当初拿出五百元用来交借读费和还游戏厅老板的欠债之外,再没动过。
第62章 娜娜62.
七月最后一天,王记砂锅店彻底装修完毕。从月初砸开老灶台的第一块砖算起,到最后全新的煤气灶正式点火,前前后后刚好一个月。
果然如王健所料,砂锅店装修花掉一万。他原本打算换个崭新的灯箱招牌,没想到那东西还挺贵,远超预算,最后只定做了一块便宜门头,店名依旧叫“王记砂锅”。
装修期间,王健和尚娜娜能自己干的都自己干,少请两个工人就能少付两份工钱。店里刷白墙那天,王健和尚娜娜干脆没睡觉,一鼓作气刷了个通宵。
彻底完工这天傍晚,王健和尚娜娜如释重负,躺在砂锅店干净的白瓷砖上,天花板也洁白一新,白铁皮桌案和煤气灶上一滴油星都看不见,桌椅也都是新买的。尚娜娜躺了一会儿,瓷砖冰凉,她爬起来说,“洗澡去了。”
王健没反应,尚娜娜扭头一看,见他躺在瓷砖上睡着了。
尚娜娜冲完淋浴回来,王健还在地上睡着,她把王健拽起来说,“再躺一会儿要感冒了,快去洗澡。”
王健昏昏沉沉爬起来,火红的夕阳刚好穿透明亮的玻璃窗,王健看着窗明几净的砂锅店,欣慰地笑笑。
王健去后院洗澡时,尚娜娜一个人由砂锅店正门走出来,一辆辆货车从门前这条大路上呼啸而过,卷起干燥的烟尘。那一团团尘土被夕阳映成红色,向天上飘飞,最后均匀地落在东郊每一棵树稍,每一个屋顶,每一扇玻璃窗,每一盏路灯,每个人头上。
尚娜娜站在公路边,转过身子回看崭新的砂锅店,一尘不染,通透明亮。她又举目四望,整个东郊化肥厂一带依旧灰蒙蒙、脏兮兮。白白净净的砂锅店显得格外突兀,像个粉嫩脆弱的初生婴儿,躺在狼烟四起,满地弹坑的前线阵地上。
尚娜娜原以为砂锅店装修好之后,面对崭新的店面,她可以从中看到崭新的希望。可当她环顾四周,发现无论砂锅店多么干净,多么漂亮,它依旧被这片毫无生气的灰色包裹着。有种绝望从尚娜娜心底钻了出来。
天快黑的时候,王健和尚娜娜用店里的新煤气灶第一次开火做饭。他们煮了四个砂锅,拌了两个凉菜,开啤酒庆祝新店装修完成。
吃砂锅烫嘴,所以费凉啤酒,两人喝得很快,倒在小玻璃杯里,一口干一杯。
尚娜娜也就三瓶啤酒的量,喝到第四瓶时,她突然高兴起来,说话声音也变大了。有那么几个瞬间,王健仿佛看到几年前那个还住在杂技团的小姑娘。
喝完第五瓶啤酒,尚娜娜安静下来,眼睛迷迷糊糊,脸蛋发红,嘴角始终挂着安详的微笑。
王健以为自己还没醉,可他起身去冰柜里拿啤酒时,发现地面在旋转,走路都不直了。
“我喝多了?”王健自言自语。
“头晕。”尚娜娜安详地坐在那儿,眯着眼睛微笑。
“我这就喝多了?”王健扶着冰柜门,没打开,慢慢走回到餐桌旁坐下,眼前天旋地转。
“你脸都红了。”尚娜娜笑眯眯盯着王健。
“你还说我,你去照照镜子。”
“我不照。”
尚娜娜迟缓地摇摇头,扶着桌子站起来说,“我要睡了。”
只见她慢慢挪着脚步,走不成直线,一边绕弯一边还笑。
王健看乐了,说,“娜娜,你知道你像谁吗?”
尚娜娜叉着腰站定,眼神迷离地撩起头发,说,“我头发长长点儿是不是像舒淇?”
“像杂技团那个狗熊!”王健笑说,“你刚才走路那架势,我学学你。”
王健站起来学尚娜娜走路,两只胳膊微微抬着,每迈一出步,身子跟着摇。
“你才像!”
尚娜娜喊道,她晕头转向,两腿发软,往王健身上扑着打他。
王健赶紧上前扶住尚娜娜,抓住她细细的手腕,用胳膊㧟住她胳肢窝。尚娜娜就这么半挂在王健身上,被王健㧟着送回她那屋。
尚娜娜住的屋子原本是王喜和李艳丽的卧室,李艳丽搬走时几乎把房间搬了个空,如今这间大卧室里只剩一张木板床,一张大桌子,一台摇头扇,以及新买的一个布衣柜。
王健把尚娜娜放到床上便出去了。尚娜娜想看看自己喝醉后什么样,她爬起来,伸手去抓桌面上立着的镜子,她像失控了一样,眼睛到了镜子上,手却慢半拍,她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镜子,不料一抬手将镜子从桌上划拉了下去。
王健两手拎着六个空啤酒瓶子从后厨出来,听见尚娜娜屋里咔嚓一声脆响,忙放下瓶子跑过去,开门ʟᴇxɪ见尚娜娜蹲在地上捡镜子碎渣。
“你别用手,我拿扫帚去,别捡了。”
王健说着弯下腰,抓起尚娜娜两只手把她提起来。尚娜娜腿软站不住,直直地向后仰,王健一把揽住她的腰,脚底下却踩中碎玻璃,王健慌忙抬脚,没稳住身子,被尚娜娜的重量一带,两人相拥着砸在木板床上。
这么一摔,尚娜娜反而清醒了,睁眼看见王健压在自己上面,两人脸对着脸,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尚娜娜往王健嘴巴上轻轻亲了一口,王健紧张地不停颤抖,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随后便狂风暴雨般亲吻尚娜娜。两人在闷热的房间里,以沉默而慌乱的方式迈出了进入成人世界的那一步,成为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个人。
清晨四点,尚娜娜被摇头扇吹醒,她身子是热的,皮肤却被风扇吹得冰凉。王健在她身旁睡得直挺挺的,尚娜娜轻轻下床,走到院子里。
离太阳出来还早,但天空已经有了雾蒙蒙的蓝色荧光,院子里凉丝丝的,尚娜娜口干舌燥,进后厨喝了两大杯水。
砂锅店窗外已经能看到货车驶过,尚娜娜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早已习惯货车呼啸而过的噪音,整夜不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