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露并没有不开心,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告别,心里的难过全挂在脸上,看上去跟生气似的。林白露也有一肚子告别的话,可她不敢说,怕一聊起来就止不住哭,所以干脆不说。
泳池里几乎全是小孩儿,也没分泳道,五花八门的游泳圈挤在泳池里,想游泳都游不动。
林白露和尚娜娜就这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被旁边奋力打水仗的男孩儿吵吵得耳朵疼。
尚娜娜望向深水区,那边格外清静,她突然潜到水下,抓住林白露的手把她扯下来,林白露也沉到水底。
两人在水底下睁开眼,耳边只剩下闷闷的水声,尚娜娜往深水区的方向指了指,林白露点点头,两人各自憋着一口气,从水底下穿过几十条腿,游向静谧的深水区。
尚娜娜先憋不住,从水面冒出来,林白露也上来喘气。
“敢不敢比谁先游过去?”林白露喊。
“来啊。”
尚娜娜说完又一头扎进水底。尚娜娜没正经学过游泳,她六岁那年和几个演杂技的大孩子去鱼塘玩,大孩子们开玩笑把她扔进鱼塘里,说游泳不用学,淹几口水就会了,尚娜娜凭着本能和胆子,就这么学会了游泳,也说不上什么泳姿,但就是游得快。
尚娜娜在水下故意放慢速度,跟林白露同时游到岸边,两人趴在岸上笑了一会儿,又陷入了沉默。
“还比吗?”尚娜娜打破沉默说。
林白露摇摇头。
尚娜娜泡在水里,明显感到深水区的水要凉一些,她离开岸边,仰身躺在水面上,听到林白露说,“要不我让我妈在那边找找吧,万一行呢。”
尚娜娜知道林白露说的是福利院,两人之前讨论过这事,林白露想让尚娜娜跟她一起搬去洛城,可尚娜娜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福利院是她唯一的归宿。林白露想让江秋颖帮忙把尚娜娜转到洛城的福利院。
“你忘了,咱俩的事,只有咱俩知道。”尚娜娜游回岸边。
“那咱俩就再也见不着了。”
“肯定能再见的。”
“什么时候?”林白露问。
尚娜娜也不知道,她想了一会儿说,“等我们上大学了。”
“那都多少年了。”
“五年吧,初中两年,高中三年,五年。”
一对看上去像大学生的情侣从两人身边游过去,打情骂俏,还亲了个嘴儿。尚娜娜和林白露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难以想象自己五年之后会长那么大。
林白露小声问,“他们是大学生?”
尚娜娜点点头,“看着像。”
五年后,就变成大人了,尚娜娜在心里说。
两人没怎么游,从泳池出来后,林白露买了两个大脚板雪糕,她们一人咬着一个坐在游泳馆大厅里,约定分开后每周都要给对方写一封信,又互相嘱咐好好学习,将来一起考上北京的大学。
大脚板刚咬了个脚趾头,两人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泪跟融化的大脚板一起滴了满地。
林白露搬家的日子定在后天,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尚娜娜和林白露告别前的最后一面。两人舔完雪糕走出游泳馆,太阳斜下去了,但依旧炽热。
林白露把自行车钥匙塞进尚娜娜手里说,“自行车留给你骑,右闸不灵了,左边是好的。”
尚娜娜骑上自行车,在游泳馆门前绕了两圈,喊道,“上车,我送你去公交站。”
林白露跳上后座,搂着尚娜娜细细软软的腰,忽然之间不知道哪来一股爆发力,林白露用力抱紧尚娜娜,把她箍得喘不上气,尚娜娜大喊大叫,林白露笑着松开,喊说,“让你不跟我走!勒死你!”
林白露等了半天,没听到尚娜娜回答。尚娜娜远远瞅见十六路车开了过来,她猛蹬几下,赶在公共汽车到站前骑到了公交站。
林白露跳下自行车,跑到尚娜娜面前才看见她泪流满面。
“ 谢谢你。”尚娜娜抹着眼泪说,与此同时十六路车到站了,尚娜娜推着林白露说,“你上车吧,走吧。”
林白露的眼泪也霎那间淌了出来。
“你真烦人!”林白露打了尚娜娜一下,不解气又打了一下,随后转身跑上公交车。
尚娜娜看着公交车关上车门,缓缓启动,林白露突然从窗口伸出头大喊,“我再也不回来了!”
尚娜娜望着远去的公交车,用力挥挥手。
很多年以后尚娜娜才明白,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场刻骨铭心的友情,或长或短。有些人忽然之间就不见了,明明昨日还朝夕相处,第二天就成了相隔万里的陌生人。“常联系”这三个字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俗不可耐,但回过头来看,如果说友情是一盆草,“常联系”就是水,不浇水的草会死的很快的。仙人掌也不扛不住大旱三年。
十六路公交车从视野里彻底消失后,尚娜娜又坐在自行车上啜泣了很久。完全平静下来后,她想知道几点了,可身上没表。抬头看见太阳挂在西边,不高不低。
尚娜娜请的是半天假,按道理说天黑之前回去都不算违纪。她已经快一个月没出过门了,所以不想浪费这半天假期。
自从尚娜娜住进福利院,王健只在南琴妈妈宣判后的第二天去找过尚娜娜一次。算下来两人已经快四个月没见面了。
尚娜娜没犹豫,立刻蹬上自行车往东骑,从水利学院骑到东郊化肥厂少说得一个小时,这么一趟下来,她注定得顶着月亮回福利院了。
尚娜娜没想那么多,她宁可回去被老师批评,也得趁这个机会去看看王健。她一路奔东,骑得飞快,太阳躲在尚娜娜身后使坏,灼晒着她瘦弱的后背。
尚娜娜刚洗过的头发在耳朵后面飘飞,她期盼着再次见到林白露,但又不那么着急见到。她希望几年之后再次站在林白露面前的那个尚娜娜,可以成为和林白露真真正正无话不谈的朋友。
尚娜娜用力蹬着自行车,任由热风拂过面颊,路过开市人民法院门前时,尚娜娜想起南琴妈妈,想起南琴,她永远记得南琴是第一个抓住她的手说要带她走的人,那时的尚娜娜无比希望有人能带她走,带她离开,可是她连跟南琴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尚娜娜不知疲倦地往东骑,她迫切地想见到王健,见到那个还留在她身边的唯一的朋友。
第59章 娜娜59.
王健沉迷网游“传奇”有段日子了,他半个暑假都泡在离家两公里外的超音速网吧。之所以舍近求远跑两公里去上网,不是因为家门口没网吧,完全是出于无奈。
起初王健确实在砂锅店附近的网吧玩,但隔三差五被王喜冲进网吧拧着耳朵拖回家,几次当众出丑后,王健宁可多跑两公里也不在家门口上网。
下午五点多,王健正勤勉地在“传奇”里修炼自己的法师,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刹那间,被王喜揪耳朵拖回家的恐惧重新唤起,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王健恐惧的不是挨揍,而是每次被王喜拖走前都来不及退出游戏,更来不及下机,导致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几个传奇游戏号被网吧里不讲武德的玩家盗走。
王健一边熟练地操作退出游戏,一边伸长脖子看是谁喊他,他看见走过来的人是尚娜娜,不禁恍惚了几秒,四个月不见,王健差点没认出来。
王健把悬停在退出游戏按钮上的光标挪开,诧异地扭头看着身后的尚娜娜。
“你咋来了?”王健问。
“来找你玩儿啊。”
尚娜娜把书包扔到王健隔壁沙发上,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站着晾汗。她一路骑车过来,身上早湿透了,尚娜娜站在王健身后,头发被一路上的风吹得十分蓬松,冲脑袋后面翘着。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王健问。
“你妈跟我说的。”
“我妈?她咋知道我在这儿?”
王健慌了,他以为自己行踪隐秘,没想到王喜和李艳丽早就发现超音速网吧是他的新根据地,只不过嫌远没来逮他。
尚娜娜看王健慌张的样子,直想笑,说,“我刚去你家找你,你妈说你在超音速,我就来了。”
“哦。”王健若有所思,琢磨着该换根据地了,他说,“你咋来的?你们那不是不让出来吗ʟᴇxɪ?”
“请假来的,哪像你,放假了都不去找我玩儿。”
“我这不是,忙嘛。”王健抓着鼠标胡乱晃晃,“你请几天假?”
“一会儿就回去了,就是来看看你,看你天天忙啥呢。”尚娜娜坐到王健隔壁沙发里,“你玩的啥?”
“传奇。”
王健点了取消退出,恢复到游戏画面,只见屏幕上的小人站在黑漆漆的地图上晃来晃去,王健说,“一会儿去我家吃饭吧。”
“现在几点了?”
“五点四十。”王健看看手上的电子表,“你玩会儿吗?给你开一台。”
尚娜娜摇摇头,“我看你玩一会儿吧,一会儿我就得回去了。”
尚娜娜看王健的手没有一刻离开键盘和鼠标,眼睛也频频往屏幕上看,知道他心思都在游戏上,于是说,“你玩吧,我看你玩。”
王健从身后掏出随身听,“那你先听会儿歌,我把这一段儿打完。”
王健顺出耳机线交给尚娜娜,从兜里掏出磁带里附带的歌词折页说,“周杰伦新专辑,我这个是盗版的台湾原版磁带,你看,都是繁体字。”
“八度空间。”尚娜娜展开歌词折页,费力地辨认上面小小的繁体字,“八度空间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
尚娜娜戴上耳机,对照着歌词开始听,王健继续打游戏。
两人四个月没见,多少有些生分了,尚娜娜不懂游戏,所以也不知道该跟王健聊什么,以前聊聊狗熊,聊聊学校,如今两人一个住大东郊,一个住大西郊,见一面不容易,尚娜娜不晓得王健会不会常常想起她,她却常常想起王健。
尚娜娜听歌时假装看着王健的电脑屏幕,眼睛却在王健脸上,她察觉王健瘦了,气色也不太好,八成是为了省钱上网,在学校没好好吃饭。
尚娜娜又看见王健胳膊肘上嵌着一块结痂,不晓得是在哪磕的,也可能是跟人打架留下的。
王健嘴巴上下冒出硬硬的胡茬,尚娜娜心说上次见面时还是细细软软的胡须,看来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
磁带 A 面走完,尚娜娜抽出来翻到 B 面继续听,不到一个小时,她听完了整张专辑。尚娜娜从耳朵里轻轻取下耳机,她很少戴耳机,耳朵眼硌得生疼,她揉揉耳朵说,“听完了。”
王健腾出左手摘下头上的大耳机,“听完了?”
“嗯,挺好听的。”
“你最喜欢哪个歌?”
尚娜娜看着手里的歌词折页,笑说,“你先说你喜欢哪个。”
“最后的战役,我觉得最后的战役最好听,我都听感动了。”
“咱俩一样。”尚娜娜把手里的歌词折页翻到反面,找到“最后的战役”歌词,“我也最喜欢这一首。”
“真的?”
王健朝尚娜娜这边侧过身子问。
“嗯,几点了?”尚娜娜把王健的手拉过来,看了眼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我该走了。”
“去我家吃完饭再走吧。”
尚娜娜往后挪了挪沙发,站起来说,“吃完饭回去天都黑了。”
王健把挂在脖子上的大耳机摘掉,也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指关节嘎嘣嘎嘣响。
尚娜娜背上书包说,“你继续玩吧,等天凉快了我再来找你。”
“行,你下次早点来,我请你吃饭。”
“嗯,我走啦。”
尚娜娜背着书包从网吧出来,出门时回头看见王健还在原地站着,王健朝她挥挥手,尚娜娜也笑着挥挥手。
西垂的太阳依旧热腾腾的,尚娜娜骑上自行车,面朝着橘红色的夕阳一路向西骑行,她身上裹着红灿灿的光,晃得睁不开眼。
晚风温热,尚娜娜没走闹市区,怕车多不好走,她一路沿着南郊铁道旁的小路往西,路两旁栽满细细的杨树,刚好可以遮点太阳。
其实尚娜娜没那么喜欢“最后的战役”,她最喜欢的是那首叫“分裂”的歌。后来尚娜娜听说这首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离开”。
尚娜娜眼看着迎面的夕阳从橘红变成火红,又慢慢转紫。远处与她并行的铁道上驶过一列列绿皮火车,满载旅人,不知开去哪里。
夕阳散尽,天边只余下一道窄窄的微光,尚娜娜骑累了,只好慢悠悠地蹬,望见路旁卖西瓜的摊贩用细竹竿挑起了电灯泡。
尚娜娜饿着肚子慢慢骑,嘴里哼着刚刚听过的那首叫“分裂”的歌,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只记得有那么几句歌词一眼便印在了心里,虽然读不太懂,但莫名悲伤。
“考不上的好学校,可以不微笑就走……爬过的那棵树,又何时变得渺小……”尚娜娜喃喃地哼着歌,离福利院还有很远的路要骑,她就这么哼着,一直骑下去,“趁时间没发觉,让我带着你离开……”
尚娜娜真正读懂这几句歌词,已经是四年以后了。
她在福利院花了一年时间补完小学课程,又用三年时间学完了初中课程,尚娜娜原以为可以按部就班进入高中,却发现九年义务教育里没高中。
2006 年夏天,十七岁的尚娜娜初中毕业,依然留着短发,还是那么瘦,大大的眼睛,大大的嘴巴,鼻尖上点着一颗痣。她和林白露的书信已经攒了厚厚两扎。尚娜娜手里存着二十五张林白露的大头贴照片,清清楚楚记录着林白露从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变化。
尚娜娜只在十六岁那年拍过一版大头贴,裁成十格,给林白露寄去五张,自己留了五张。林白露收到尚娜娜的照片后马上给她回了一封信,信里说,“我娜大美人,你头发再留长点就成舒淇了。”
尚娜娜和林白露虽然同岁,但林白露比她高两届,这年夏天,林白露升高三,尚娜娜初中毕业。尚娜娜从未忘记和林白露的约定——一起考上北京的大学——却没想到自己连读高中的机会都渺茫。
初中毕业第二天晚上,福利院老师告诉尚娜娜,院里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们这些孩子读高中,除非运气好,碰上企业或个人慈善资助,可惜尚娜娜没那么好运。要是不打算考大学,福利院可以帮助申请职高,选一个好专业,将来不愁找工作。
尚娜娜只有一个月时间考虑,就算选择读职高也得抓紧报名,因为职高名额也是有限的。
那天晚上,尚娜娜从福利院老师办公室走出来,月亮很圆,她一个人来到院子里,安静地走到葡萄树下,抬头发现葡萄已经熟透了。
院子里这七棵葡萄树是尚娜娜四年前刚刚住进福利院的那个春天种下的,那年植树节,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在院墙边种下七棵葡萄藤,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爬满葡萄架。
起风了,葡萄树叶沙沙响,尚娜娜踮着脚摘下一颗熟透的葡萄含进嘴里,葡萄肉酸甜多汁,皮却苦涩,她站在葡萄树下吹了会儿晚风,默默走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