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早些时候,尚娜娜离开林白露家,手上提着四瓶白酒。临走时尚娜娜问林白露,“为什么不能让你妈知道咱俩玩?”
林白露说,“我妈不让我跟学习不好的交朋友。”
尚娜娜眼睛低垂,沉沉地说,“我要是能上学,肯定好好学习。”
“以后等我妈不在家你再来玩。”林白露又说,“也别往我家打电话,万一我妈接了就坏了。”
尚娜娜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她提着四瓶酒从林白露家出来,默默下楼,拐到二楼时忽然听见林白露从屋里跑出来,趴在楼梯栏杆上喊,“娜娜,我就你这一个朋友了,我不想让我妈知道。”
尚娜娜站在二楼楼梯上仰头说,“你放心吧,就咱俩知道。”
“嗯,就咱俩知道。”
尚娜娜从文化局家属院走出来,这七天像场梦。她决定不想以后的事,就算以后又得重复从前的日子,至少这七天的回忆是谁都夺不走的。
吕向东手里果然留不住酒,白送的酒喝着不心疼。没活儿的时候,他从中午开始喝,中午半瓶,晚上半瓶,第二天酒醒以后,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他没想过是酒的问题。早晨为了缓解头疼,他起床先呷一杯白酒,称之为“还魂酒”,一杯下肚,立竿见影,头也不疼了,浑身轻飘舒畅,跟吃了仙丹一样。
林白露买的那两壶散酒已经空了一壶,另外十斤被她藏在家属院里的小仓库,她隔一天去一趟杂技团,带上两瓶酒。林白露眼看着吕向东一日比一日晕乎,没有清醒的时候,走路像在舞厅里跳慢三步,眯着眼睛,夹着香烟,真成了糊涂仙。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出锅炸肉,蒸扣碗。吕向东连着半个月喝得五迷三道,连过年吃的饺子馅儿都没买。
尚娜娜原本还盼着春节吃大鱼大肉,她看吕向东成天喝成那副德行,也没了盼头。
吕向东喝多后有两种状态。第一,倒头就睡。第二,耍酒疯。
尚娜娜喜欢第一种。若遇上吕向东耍酒疯,尚娜娜从不跟他犟,基本以躲为主,跑出杂技团能躲多久躲多久。
吕向东一发酒疯就要揍人,尚娜娜跑了没人可揍,手痒难耐,无论如何得找个活物发泄。让他对着一棵树,一块石头抽鞭子,不行。他得得到反馈。
腊月二十八这天晚上,吕向东坐在厨房喝了一斤,没喝到位,又开了一瓶,可下酒菜吃完了。
他喊尚娜娜出去给他买几根卤鸡爪,喊半天没动静,尚娜娜偷偷溜出去看人家放烟花,没跟吕向东打招呼。
吕向东当场恼得摔板凳,提起烧火棍满院子找人,恨不得一棍夯死尚娜娜。他越找不着人发泄,心肝里憋的火越旺,抓耳挠腮要揍人。
狗熊最近有个习惯,爱蹭笼子,也不知道是身上痒痒还是焦虑不安,总拿身子往铁笼上磨,笼门叮咣叮咣地响。
吕向东正在院子里仰头骂尚娜娜,听见仓库里叮叮咣咣,狗熊又在蹭铁笼,吕向东大骂道,“妈了逼,你也不老实是不是?”
说着把烧火棍砸向仓库门,一边脱外套一边晕晕乎乎冲进仓库里。他拽了下灯绳,仓库里亮ʟᴇxɪ起来。狗熊瘦骨嶙峋,绕笼子转圈,稀稀拉拉的黑毛贴着铁栏杆蹭。
“你个孬孙,我让你转,妈了个逼。”
吕向东火冒三丈,抓起皮鞭,拧开笼门锁头,一把拽开铁门,劈头往狗熊身上抽鞭子。
狗熊嚎着往角落钻,头埋在身子里,屁股冲外。
吕向东用鞭子抽得不过瘾,上脚踹,铁笼子摇摇晃晃,咣当咣当响。吕向东一脚没踢中,自己趔趄着差点一头栽倒,他攥住铁栏杆蹲下喘粗气,见狗熊扭头过来,冲他呲牙。
吕向东最见不得畜生对他呲牙,扬鞭子就往狗熊头上抽,狗熊突然跟不要命似的,迎着鞭子扑上去,张开大嘴咬住吕向东脖子,再不松口,任凭吕向东踢打。
一分钟不到,吕向东没了动静。
狗熊松开口,在笼子里坐了一会儿,慢慢爬出铁笼,爬到漆黑的院子里,鼻子贴在地上寻寻觅觅着,缓慢地走向杂技团后院。
后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远方升空的烟花偶尔投来一簇簇亮光,照亮后院的草丛,照亮干枯的人工河和小石桥。
狗熊缓缓钻进枯草,它曾于一个晴朗的上午来过这里,躺在草丛里撒欢,吃鱼。
漆黑的远空又闪了几次烟花,狗熊往干草上一坐,愣了一会儿,仿佛回忆起那个晴朗的上午。它拖着干瘦的身子爬到墙根,寻了个草密的地方,原地盘出个草窝,团成一团睡下了。
第56章 娜娜56.
吕向东比谁都清楚,打狗熊之前得先拴铁链。要是没铁链这道保险,吕向东也活不到今天。
酒精能壮胆,也能让人忘记一些重要的事,腊月二十八这晚,吕向东忘了给狗熊上铁链,因此把命搭了进去。要他命的究竟是狗熊还是酒精,这事儿说不清楚。
只有尚娜娜和林白露知道,要了吕向东命的,不是狗熊,也不是酒精。
那晚尚娜娜在大街上逛到九点半,回杂技团看见仓库亮着灯,静悄悄的,她以为吕向东喂完狗熊忘了关灯,等她走进仓库时,吕向东的身子已经凉透了,他血液本就粘稠,加上天冷,倒是没流多少血,但气管彻底断了。
尚娜娜看见吕向东歪在笼子里一动不动,脖子上血淋淋的,而狗熊不见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尚娜娜吓得闷头跑出杂技团,直奔派出所。
辖区派出所值班民警听说狗熊咬死人跑了,赶紧联系林业派出所。大晚上九名警察配了三把手枪,一把麻醉枪,静悄悄地潜入进杂技团。
谁都不知道狗熊藏在哪,警察只能互相背靠着背慢慢找。据尚娜娜讲,杂技团大门始终是关着的,所以狗熊跑不出去。尚娜娜给警察提了两个地儿,一个厨房,一个后院。
狗熊是在睡梦中挨的麻醉枪,当晚林业派出所的警察把昏迷的狗熊抬上皮卡,连铁笼子一起拉走了。
尚娜娜当时正在厨房里被民警问话,没能见到狗熊最后一面。
后来她去派出所打听过好多次狗熊的下落,可惜从未打听到消息,没人会把一个小孩儿的追问当回事。
吕向东一死,尚娜娜没了监护人。当天晚上,尚娜娜跟着派出所民警在派出所值班室凑合了一夜,派出所民警帮她联系了民政局。
可是赶上过年,民政局有人值班,没人管事,值班的留了尚娜娜的地址,说会安排人处理。腊月二十九上午,民警把尚娜娜送回杂技团,给她买了点吃的,让她等民政局的人来接,民警临走前还安慰尚娜娜,让她别难受,以后在福利院好好生活,好好学习。
民警走后,尚娜娜关上大铁门,站在杂技团门口的门洞里,身后的大院儿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吕向东的骂声。可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也并不为吕向东难过,只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尚娜娜忽然意识到,吕向东死后,她得到的不是自由,至于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听说福利院都是和她一样的孤儿,是个大家庭,乖巧懂事的孩子有机会被领养,从此就能拥有新的爸爸妈妈。
尚娜娜对未来的想象一片空白,她隐隐感到恐惧。她原以为获得自由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却发现真正获得了自由的人是吕向东。
尚娜娜想去找林白露,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但又担心江秋颖在家。
她还想去找王健,自从期末考试那天跟王健分开,两人再没见过。王健说好的考完试来找尚娜娜玩,却一直没来——也可能来过,不巧尚娜娜跟吕向东出门演杂技去了。
尚娜娜犹豫不决,担心跑出去找王健会错过民政局的人。这么一犹豫,一天过去了,尚娜娜坐在二楼宿舍里,眼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去,民政局的人没来。
她下楼煮了点挂面,吃完又回宿舍里等,把吕向东的收音机带回了宿舍。入夜后,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尚娜娜听着收音机里的情感节目,睡着了。
第二天大年三十,尚娜娜一直赖在床上,中午下楼煮了碗面条,吃完看见院子里来了只野猫,躺在太阳底下晒暖。尚娜娜拔几根干枯的狗尾巴草逗猫,蹲在午后的暖阳里跟野猫玩了一下午,民政局的人始终没来。
太阳挪走以后,野猫也跑了,尚娜娜在宿舍枯坐到天黑,听见外面鞭炮声越来越密,天上的烟花也多起来。
她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吃年夜饭的日子。尚娜娜孤零零地坐在床上,突然哭了,哭得很大声,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滴,像个水龙头,把几年没流的泪一股脑流了出来。
尚娜娜哭着哭着,仿佛听见楼下有人敲门,她抹了把脸,走到门外,确实有人咚咚咚地拍大铁门。尚娜娜一边啜泣一边下楼,裹着军大衣去开门,门一打开,看见王健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头上戴着顶黑色的毛线帽。
“我还以为没人呢。”王健笑着说,他往前走一步才看清尚娜娜哭得眼睛通红,忙问,“你咋了?吕向东打你了?”
尚娜娜一看见王健,哭得更凶了,用军大衣袖子捂住脸,站在漆黑的门洞里哭得浑身抽抽。王健没见过这么哭的,心说这得伤心成啥样才能哭得喘不上气,他以为吕向东下手太狠,把尚娜娜打成这样,于是放着尚娜娜没管,满院子找吕向东,找半天没找到人,他跑回门洞里问尚娜娜,“吕向东人呢?”
尚娜娜从袖子里露出脸,倒抽着气儿说,“死了。”
王健听完一愣,说,“死了?咋死了?啥时候啊?”
尚娜娜把王健领到厨房,两人坐在煤火旁,尚娜娜跟王健说了这两天的事。王健把手里的塑料袋一撇,叹道,“我还给狗熊带肉了呢。”
王健看尚娜娜脸都哭肿了,安慰说,“吕向东死了你应该高兴,别哭了。”
“我才不是哭他呢。”尚娜娜仍倒抽着气儿,说,“我也不知道哭的啥。”
她缓了一会儿,又说,“你咋才来?不是说考完就来吗?”
“来过一回,没人。”王健说,“年前家里忙,天天炸肉,今天上午贴对联儿,下午帮我爸打了四百个煤球,差点给我腰累折。”
尚娜娜看见王健鞋子上黑乎乎的,粘着煤土,问道,“你咋这个点儿来了?不在家吃年夜饭?”
“还早呢。”王健看看手上新买的电子表,说,“才六点多,一会儿春晚开始的时候边看边吃,你别一个人在这儿待着了,跟我走吧,去我家吃饭。”
尚娜娜看着王健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妈不认识我,我就不去了。”
“去了不就认识了,多双筷子的事儿,晚上看完春晚你要不想回来就睡我家,我家空屋多着呢。”王健说着站起来,“走吧,民政局肯定放假了,初七初八才上班呢,到时候我跟你去找他们,等他们来接你都到猴年马月了。”
王健看尚娜娜还犹豫,拽她起来说,“走吧,大年三十哪有一个人过的,你自己在这儿连个饺子都吃不上。”
尚娜娜被拉起来,突然不敢看王健,紧张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上去换身衣服。”
尚娜娜跑上二楼宿舍,凑了一身最干净的衣服,对着小镜子梳了梳头发,眼睛肿得跟熟李子似的,她冲镜子强行挤出一个笑,跑出门。
尚娜娜跟在王健身旁,一路往东郊走,听王健不停念叨狗熊,念叨完狗熊念叨南琴,说南琴妈妈搞不好得判死刑。
尚娜娜很想跟王健说说她跟林白露的事,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该说。
王健家的砂锅店里亮着灯,却没开正门,卷闸门锁着。王健带尚娜娜绕到砂锅店后面的黑胡同,尚娜娜第一次来王健家,院子里只有房檐底下亮着灯,她第一眼先看见了房檐下堆积ʟᴇxɪ如山的旧砂锅。
王健走在前面回头说,“看着点脚底下。”
尚娜娜低头一看,黑压压的地上铺满新打的煤球,只留着一条小道从院门通向平房。
王喜和李艳丽在砂锅店后厨准备年夜饭,听见院门响,王喜喊,“阿健!别胡跑了,过来给我削两节藕!”
王健掀开砂锅店后厨门帘走进去,尚娜娜跟着,闻见店里一股肉香,肚子立刻叫了一声。
王喜甩着刚洗好的一把蒜苗,看见王健身后跟着个小女孩儿。王喜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健和尚娜娜,没说话。
李艳丽正看电视包饺子,扭头看见尚娜娜,也很意外,她看看尚娜娜,看看王喜,手里托着一张饺子皮,店里只剩电视和蒸锅还在响。
王健说,“这是我朋友,她家里没人,来咱家吃顿饭。”
尚娜娜往前迈了一步,对着王喜说,“叔。”
说完又冲李艳丽喊,“姨。”
王喜看尚娜娜年纪不大,瘦瘦的,眼圈儿还红着,他客气地冲尚娜娜点点头,甩甩蒜苗上的水对王健说,“来朋友你不早说?你把那桌子收拾收拾,给人家倒点儿开水。”
王喜又对尚娜娜笑道,“家里乱,你先看会儿电视。”
尚娜娜撸起袖子跑过来,“叔,我帮你做饭。”
“不用,你跟阿健玩儿吧,没几个菜了,一会儿饺子一煮就齐了。”王喜说。
尚娜娜又跑到李艳丽身边,说,“姨,我会包饺子。”
李艳丽看尚娜娜挺勤快懂事,说,“行,那你洗洗手,抽双筷子过来。”
尚娜娜跑去洗手,拿着筷子过来坐下,跟李艳丽一起包饺子。李艳丽看她手脚麻利,指头上生着冻疮,饺子包得像模像样,往篦子上一搁,还能站住,李艳丽心说,是个苦人家的孩子。
李艳丽仔细打量尚娜娜的模样,想起元旦那天下午有个小姑娘来找过王健,李艳丽记得那天的小姑娘不长这样,心说王健这是又换对象了。
李艳丽虽然知道实验中学有学生跳楼,也听说过跳楼的学生叫南琴,可她没看过报纸上的照片,所以自始至终也不晓得跳楼的南琴就是元旦那天下午来找王健的小姑娘。
王喜放下菜刀走到后厨门口,回头喊了一声,“阿健,过来帮我择把芫荽。”
王健跑过去,跟王喜从屋里出来,见王喜手上根本没拿芫荽,而是站在房檐底下点上一根烟。
王喜低声问,“咋回事啊?”
“没啥事。”王健说,“杂技团的朋友,他师父前两天没了,没地儿吃饭。”
“不是同学?”
“不是,杂技团演杂技的。”
王喜吞了口烟,问,“咋认识的?”
“去杂技团玩儿认识的。”
“没出事儿吧?”王喜斜眼看着王健问。
“她师父前两天没了,就剩她自己。”王健说。
“没问你这个。”王喜直勾勾盯着王健,说,“你跟这妮儿,啥关系啊?”
王健忙退了一步,摇头晃脑道,“啥关系都没有,朋友能有啥关系?”
“说实话。”王喜小声说,“别跟我胡扯八道。”
“谁跟你胡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