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斌死后,江秋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林白露。在她的观念里,人从来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为父母,为孩子,为家人,唯独不是为自己,如果一个人为自己活着,那一定是失去了所有挂念的人,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孩子,无家无口,真到那个时候,活着就真的没什么意思了。
江秋颖回到车上,继续往东开。天虽然黑了下来,路两旁也看不清什么景色,但毕竟是往故乡的方向,江秋颖还是感受到越来越熟悉的空气,中原的空气。车窗开着一条缝,晚风很凉快,麦子割完已经快两个月了,依然能闻到麦收以后烧秸秆的味道,这是江秋颖熟悉的气味,离家越来越近了。
江秋颖想着南志安,心里像有无数条蚯蚓蠕动,她不得不回忆起 2001 年年末那个冬天,林白露上初一,就在江秋颖担任副校长兼财务室主任的实验中学。林白露班上有个叫南琴的同学,不怎么爱说话,挺文静的一个女孩子,忽然有一天就从教学楼顶跳了下来,那天还下了薄薄一层小雪,南琴的血在雪上铺开,像开着一大朵月季。
江秋颖在路上开着开着,抬头看到“开市欢迎你”的大牌子,车载广播同步直播着鸟巢的盛况,在举国同频的十秒倒计时中,奥运会开幕了,江秋颖坐在车里,感觉鸟巢传来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仿佛一切都很不真实。
江秋颖一路往开市城东方向开,路边的房子越来越熟悉,跟 2001 年没什么不同,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马路边,好像又看见南琴,南琴穿着实验中学校服,刘海遮着眉毛,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11章 南琴11.
2001 年 9 月 2 号正好是个周日,上街的人本来就多,又赶上学生们开学报到,开市这天的公交车基本满载,一眼ʟᴇxɪ看过去,公交车底盘都比平常矮一截。
南琴站在 9 路公交上,被挤得稳稳当当,不扶栏杆都不用担心左摇右晃,四周的人墙足够扎实。南琴被南志安和刑慧英夹在中间,前面是爸,身后是妈,所以相当有安全感。十二岁的南琴看上去略显瘦小,模样刚刚长开,刘海长长的,几乎遮着眼睛,所以看不太出来神采,后面的头发刚过后脑勺,紧紧贴在脖子上,往耳朵下面弯出个钩,像极了匈牙利漫画家帕尔•普兹泰笔下的 Jucika 小姐。
南琴用瘦弱的身子紧紧护着一把崭新无暇的香蕉,生怕被挤出黑斑,显得香蕉不够新鲜,毕竟是要送给大姑的礼品。
9 路公交车从开市东郊开往火车站,路上经过博物馆,南琴一家要在博物馆站下车,再沿着博物馆旁边的湖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南琴的大姑家。距离博物馆还有三站地的时候,刑慧英再一次跟南琴耳提面命,教她一会儿该怎么做,其实从家里出发前,刑慧英就已经反复跟南琴交代过,但刑慧英还是不放心。
“一会儿见了你大姑、大姑父,嘴甜点儿,别不吭声。你大姑给你吃的喝的,你就接着,别说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勤快点儿,看见你大姑去洗苹果,你就跟过去帮忙一块儿洗。问你啥,你就答啥,不问你,你也别闷着,问问你大姑、大姑父身体好不好?店里生意咋样?别一过去就坐在那,低着头啥也不说,不招人待见,知不知道?”刑慧英把在家里说过的一番话再次强调了一遍。
南琴低着头,本来公交车上就已经够闷热了,听完刑慧英的指示,南琴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如果性格内向是一种罪的话,南琴一定罪孽深重。刑慧英常常抱怨南琴性格太像南志安,软软绵绵,慢条斯理,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每次数落南琴胆小内向,都要捎带着骂南志安一顿。南志安倒是不理会,习惯了。
公交车还没到站,刑慧英就把胳膊插进人缝里开路,往车后门挤,短短两三米距离,一路挤过去跟打仗似的,南琴和南志安紧紧跟在刑慧英后面,不敢掉队。车一到站,刑慧英冲司机大喊一声“下车!”,车门嘶一声开了,其实她不喊,司机也会开车门,但刑慧英就是这脾气——你开不开车门是你的事,我喊不喊是我的事;我喊了,你开了,相安无事;我喊了,你没开,是你的问题;万一我没喊,你也没开,虽然还是你的问题,但吵吵起来总归底气不足。刑慧英办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并坚定不移。
从车上挤下来,南琴急忙检查塑料袋里的香蕉,她感觉下车的时候,香蕉被谁的膝盖顶了一下。通身检查一遍,果然,一根香蕉上浮现出暗沉,不再是鲜艳明亮的金黄色。南琴心疼地摸摸香蕉上的“淤青”,没敢跟刑慧英说,她把香蕉装回塑料袋,小跑着跟上南志安和刑慧英的步伐。
刑慧英走在前面,南琴跟南志安走在后头。他们很少去南琴大姑家,倒不是不亲近,毕竟是南志安亲姐,血浓于水,主要因为南志安好静,不爱跟亲戚走动,他总怕叨扰别人。因此南琴跟她大姑见面也少,每年中秋见一面,春节见一面,跟着南志安和刑慧英来大姑家走走亲戚,吃顿饭,寒暄寒暄,要问南琴跟大姑有没有感情,肯定有,那是至亲,都姓南,无可替代的血缘关系。但要说跟大姑熟不熟,南琴总觉得有种距离感。
为了显得此次拜访十分有诚意,刑慧英带上了她珍藏的两包干菜,一包是春天柳树发芽时摘的嫩柳絮,一包是榆树挂钱的时候捋的榆钱,分别用塑料袋紧紧封着。虽然算不上贵重,但这种只有在春天里才有机会尝鲜的时令野菜,过了季节再想吃,还真不好找。春季里那几天,刑慧英啥事也不干,骑着自行车一头扎进黄河大堤上的柳树林,在众多采摘者中脱颖而出,掐了满满一盆嫩柳絮,嫩柳絮苦味重,刑慧英指甲缝都染黑了,在脸盆里洗完手,水都是苦的。当时全家吃了一顿新鲜的柳絮馅儿包子,剩下的焯水晒干,打算留到春节送亲戚,给各家都尝尝鲜。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没想到,南琴升初中开学报到这天,家里竟拿不出学费和书费,只好带上珍藏的柳絮,来大姑家借钱。
“妮儿,等会儿嘴甜点儿。”刑慧英又开始了对南琴的唠叨,“等会儿你站前面敲门,见了你大姑得笑,知道吗?笑着喊人,别跟你爸一样,板着个脸,咱是来借钱的,不是讨债的。”
南志安不搭腔,抱着一箱健力宝,跟南琴走在刑慧英身后。南志安看南琴低着头,知道她心里紧张,南志安一只胳膊圈着健力宝,腾出一只手搭在南琴瘦小的肩膀上,轻轻拍拍她,对刑慧英说,“别给妮儿这么大压力。”
刑慧英回头瞪了南志安一眼,“就你会当好人,有本事等会儿你自己跟你姐张口要钱,别指望我替你开口。”
“又不是借几千几万,就借几百块钱学费,大姐电话里一口就答应了,你非得搞得一家人紧张兮兮的,我姐也不是那爱挑礼儿的人。”南志安在后面嘟嘟囔囔地说着,不料一下子把刑慧英的火给点着了,刑慧英定住脚步瞅着南志安,南琴不敢插嘴,她知道刑慧英吵架的时候不允许她拉架,刑慧英喜欢把架吵透,吵尽兴。
“南志安你啥意思?你姐不挑礼儿,我上赶着巴结是吗?我为了谁啊?就你要脸面?我不要脸面是吧?”刑慧英扯着嗓门喊,湖边钓鱼的老头叼着烟卷儿,悠哉地看着这一家三口。
南志安最怕当街跟刑慧英吵架,他宁肯吃哑巴亏,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他抓了抓刑慧英的手腕说,“行了,不说了,走吧。”
然而刑慧英越想越气,看到南琴一直跟南志安站在一起,跟自己站在对立面,刑慧英一股委屈劲儿上来,就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吵,“要不是你不舍得卖你那点儿孬孙股票,至于连小孩儿学费都交不上吗?”
一说起股票,南志安也委屈,他压低声音,尽量不用吵架的口吻跟刑慧英说话,他说,“一共也就一千多块钱股票,卖不卖有啥区别?”
“卖了就用不着出来借钱!我跟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人家从厂里出来,该做生意做生意,该出去打工的出去打工,一天没耽误挣钱,就你跟个光棍儿似的,赖在那个孬孙厂里不走,这半年给你发过一分钱工资吗?让你出来跟我摆摊儿卖白吉馍你还拉不下脸,人家国胜家卖白吉馍挣出一套房了都,点子是我出的,钱让人家挣了,你咋这么窝囊呢?能指望你干点儿啥?”刑慧英声音越来越大,把南志安臊得满脸通红。
南琴想劝架,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站在两人中间,一手抓着南志安的手腕,一手抓着刑慧英的手腕,轻轻晃着,好像在说,别吵了。
南志安不知道哪来的无名火,他忽然直视着刑慧英,说话嗓门也大了起来,“这都怨谁啊?不让你买神龙卡,你听过一句吗?砸进去一万多块钱,好受了?交不起学费到底怨我还是怨你啊?”
南琴挺吃惊的,南志安很少这么跟刑慧英大声吵架。刑慧英也是一愣,旁边钓鱼的老头等着看热闹,只见刑慧英把手里的两包干菜往湖里一甩,什么话也没说,大步流星原路往回走去。
南志安站着不动,也不追,南琴赶紧跑过去追刑慧英,一边喊妈,一边拉刑慧英的手,刑慧英甩开南琴,说,“别跟着我,跟你爸借钱去。”
南琴无奈地看着刑慧英走回博物馆对面的公交车站,坐上原路返回的 9 路公交车。
钓鱼的老头用渔网捞起那两包干菜,好奇地抖抖塑料袋上的水珠,“啥呀这是?”老头自言自语着,正想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被南志安抢了回来。
“谢谢啊。”南志安板着脸跟老头说了声谢谢,抱起地上的健力宝,带着南琴继续赶往大姑家。
第12章 南琴12.
南志安说的神龙卡,是千禧年席卷全国的一种新型网络诈骗,380 元买一张印有“神龙数码”的卡片,根据上面的账号密码就能登陆进神龙网,通过点击广告获得收益,多点多得,每张卡的点击次数有上限,所以为了能多挣钱,很多人几十张、上百张买神龙卡,每天坐在网吧里点击广告,殊不知陷入了诈骗陷阱,血本无归。那些年全国下岗潮,下岗职工手里就那么点儿买断工龄的糊口钱,都指望找个赚钱的营生养家,神龙卡抓住了这种心理,ʟᴇxɪ利用老百姓对“因特网”的陌生与好奇,卷走了几十万卡民的家底。
刑慧英就是其中之一,年初她用买断工龄的钱买了三十张神龙卡,投进去一万多元,每天准时准点坐在网吧里“点神龙”,身旁坐的都是跟她一样的神龙卡民,鼠标声噼里啪啦的,像过年放鞭炮,直到七月份的一天,神龙卷着钱飞走了。
刑慧英也很后悔,当初南志安劝她别买神龙卡,她不听,骂南志安胆子小,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当时流行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边是哀鸿遍野的下岗潮,一边是轰轰烈烈的下海潮,幸运儿终究是少数,胆大的不一定都撑死,胆小的也不至于都饿死。
刑慧英手里那一万多块钱,本打算盘一个白吉馍摊,开在小学门口,五毛钱馍夹肉汤,一块钱馍夹瘦肉,一块五豪华肥瘦,每天放学能吃上豪华腊汁肉白吉馍的,一定是小康家庭的孩子。
最终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本钱一夜之间打了水漂,刑慧英心里有恨,可她也不能对着因特网撒气,骗她钱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她都不知道,只能跟南志安发泄发泄。南志安知道她心里委屈,所以一直也没拿神龙卡这事埋怨过她,刚才吵架话赶话,一不留神说了出来,心里憋闷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得以宣泄。
刑慧英和南志安总把南琴当小孩儿,大人之间的事从不跟南琴讲,但南琴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一清二楚。南志安和刑慧英都是纸箱厂工人,去年大半年没开工资,就春节发了点过年费。刑慧英性子急,先办了买断工龄。南志安不会做生意,也不愿跟同事去南方打工,所以一直还耗在厂里。
南琴记得自己小时候,家庭条件还可以,三天两头能吃上肉,家里有个炭炉,南志安常常支起砂锅,一家人在小阳台上涮羊肉片和千张丝吃。南琴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炭炉和砂锅再没从灶台底下拿出来过。没肉吃,南琴也不问,刑慧英做啥她吃啥,不挑不拣,有时候南志安和刑慧英也琢磨不透南琴到底是太懂事了,还是真的不馋。年前冬天,南志安不知道从哪逮了一只活兔子,家里一个月没开过荤,打算炖一锅兔肉解解馋,刚去阳台磨刀回来,兔子不见了,南琴也不见了。天快黑的时候南琴跑回家,小手小脸冻得通红,一副犯了错的样子,南志安不用问就知道,她是抱着兔子去铁道旁的树林里放生去了。那天南志安问南琴,想不想吃肉,跟爸说实话。南琴点点头,咽着口水说,想。南志安咬咬牙,到菜市场买了半只白条鸡,配着青萝卜炖了一大锅,南琴把汤都喝完了,肚子撑得坐不住,只能躺着,家庭作业都是第二天早上才写的。刑慧英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总跟南志安感慨,说南琴这孩子太懂事儿,心太善,以后要吃大亏。
南琴护着香蕉,跟在南志安身后,走进大姑家所在的工行家属院。普普通通的三层筒子楼,要论房子,跟南琴家大差不差,但大姑家里的装修要比南琴家好一大截。父女俩上楼,站在大姑家门前缓了一会儿,才轻轻敲门。
大姑早在家里候着了,开门看见只有南志安和南琴两个人,问,“慧英呢?”
“她身上不得劲,没让她来。”南志安挤出一丝笑容。
南琴也跟她爸一样,挤出苦涩的笑容,喊了一声,“大姑。”
大姑把他俩让进屋里,大姑父不在家,大姑又是泡茶,又是洗桃子。要是刑慧英在,一定指点南琴去帮忙倒茶,洗桃子,然而刑慧英不在,南琴就是想去帮忙也不好意思动,跟南志安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戏曲频道唱着带哭腔的豫剧,屋里瓷砖擦得锃亮,南琴不敢到处乱踩。
大姑给南志安包了一千五百块钱,让给南琴买身新衣服,南琴在心里说谢谢大姑,嘴上却没说出来,大人说话她插不进嘴。
大姑问南志安后面有什么打算,南志安说,“买断吧,看看能补多少钱,实在不行,我也跟他们去广州、东莞看看。”
“股票咋样?”大姑问。
“还可以,本钱不多,小赚小赔。”
“买断的钱,可不敢都投到股市里。”大姑说。
“不会,日子要紧。”南志安喝了一口茶,“听说你们院儿里那个张师傅去澳大利亚宰牛挣大钱了,怎么出去的?”
“别去。”大姑斩钉截铁地摇摇头,“出去一年,回来直接把婚离了,媳妇孩子都不要了,花花世界,人一出去就变,可不能去。”
“嗯,不出去。”
中午,大姑留南志安和南琴在家吃了顿蒜薹鸡蛋捞面,南琴鼓起勇气进厨房帮厨,吃完饭抢着把碗筷都洗了。大姑单独留了一碗面条,装进保温桶,要给在景区里照看古玩店的大姑父送饭,南琴和南志安正好也告辞,临走的时候,南琴给大姑鞠了一躬。
带着大姑给的一千五百块钱,南志安和南琴没回家,直接去了位于城东的实验中学,报到处已经不像上午那样排长队,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南志安把钱交上去,收费老师从表格上找到南琴名字,说,“恭喜,尖子班。”
南琴因为小升初考试成绩优异,被分到了实验中学二班——所谓的尖子班,班里五十人,三分之二靠成绩,三分之一靠关系。班级人员不固定,根据每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流动分配,能者进,弱者出,但那三分之一靠关系进来的学生不在此列,除非被更硬的关系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