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太久,现在的嘉图早不记得伙伴究竟拿了第几名。她只是恍然察觉到,那样任性的、容易被牵着走的静伊而今正端端正正站在自己面前,穿一身警服,理智而清晰地告诉她接下来的安排——在应该坚定的事情上,静伊并不需要意见。
“缓缓。”静伊扬手拢拢她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别怕。你今天超级勇敢。”
嘉图笑笑。
“心里有邪念的人才应该害怕。”静伊看着她,笃定说道,“咱们做的是正确的事儿,无愧于心。”
在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里,一切都很紧凑。上车,打招呼,警车飞驰穿越城市,下车,被引领进入问询室,提问,回答,细节一个不落。看着对面记录的民警,就像被一股力量推着,嘉图有种深切的割裂感,一个她思路敏捷口齿清晰平静自若,另一个她漂浮不定无所依靠心慌至极,两种人格偶尔碰撞却又迅速避开,如同丛林里的野兽,恪守着不成文的阵地生存法则。
出了问询室,做笔录的警官引着她到另一间办公室,说着“静伊估计还在忙,你在这儿等她吧。”嘉图道谢,指指外面,“我出去透透气。”
父亲曾形容过自己戒烟期间的感受,坐立不安,神经涣散,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应该就像现在这样吧,她急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让冷或者夜的触感无限扩大以至于可以压过心里那不停燃起的慌乱与不安。
嘉图紧靠着右侧墙壁往外走。她与静伊那样要好,却是第一次进入伙伴的工作场所。原来也和一般办公楼差不多,墙壁雪白,大理石地砖,匆匆而过的人们——不,不一样——快走到门口时,喧嚣声四起,一队人马吵嚷着进来,嘉图听到听到声音,“他们医院把人弄没了,还不许我们说几句话,有没有天理了!”“行了别叨叨了,情况一会儿一五一十说清楚。”“警官,您家里没个亲戚吗?您……”
嘉图不由抓紧包袋,快走几步,推开玻璃大门。
世界重新安静。
只剩一盏弯月,几方灯火。
她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掏出手机。有两通未接来电,一个是母亲,一个是蒋数。微信消息与电话相关,母亲说“小数来家里找你,我同他讲你去和静伊做志愿者了。“嘉图即刻回复,“忙完了,这就回去。”
她不愿让母亲挂心,因为那是世间她最最亲爱的人。
蒋数的信息来自十分钟前,“打你电话没打通,听静伊说你俩出了点儿事儿,我现在往派出所走。没告诉干妈。”
嘉图收起电话,仰头往往月亮,继而闭起眼睛。
多戏剧化的一天啊,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出于帮忙的心态,以志愿者的身份和女伴走访社区做反诈宣传,如果一切顺利,此时此刻的她们应该已经回到各自的家,或者在小区外面的粥屋,点一屉虾饺或者灌汤包,各自捧一碗粥吃得心满意足。世间的人啊,永远都无法知晓意外何时来到。遇到一窝毒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与对方周旋,如果……如果只是一声语气,一个眼神,一方动作漏出马脚,此时此刻便将完全不同。
嘉图想象不出,亦不敢去想。
掌心全是汗。
“怎么在这儿站着,出什么事儿了?”
嘉图抬眸,见蒋数匆匆向自己跑来。
“没……”
刚出一个话音,便注意到紧随其后赶来的简阳,问话几乎一模一样,“嘉图,你们出什么事儿了?静伊呢?”
“她还在忙。”嘉图浑身发冷,思绪更乱,于是告诉他们,“一会儿等伊伊出来说吧。”
蒋数要往楼里冲,被简阳拦下。他拿出烟盒,抽出一只含在嘴里,另一只递过去,见蒋数接下,又把嘴里的拿出来,“就听嘉图的吧,这里说可能也不方便。”
他已有做警务人员家属的自觉。
他们默默抽起烟,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嘉图不愿展露情绪,因此亦保持沉默。三个人就像路边的三棵树,保持着适当的间距,无限沉浸在自我世界中。
静伊的出现打破这种平衡。简阳与蒋数同时迎过去,不知是简阳快上一步,还是蒋数临到跟前止住步伐——静伊被男友大力拥进怀里,他问,“没受伤吧?”
事实上,他根本不清楚发生什么。
“没有。”静伊轻轻拍两下他的后背,倒安慰起对方,“怎么会,别瞎担心。”
简阳放开,转而拉过她的手,“下班了吗?出去说吧。”
“好。”静伊用另一手揽揽嘉图的腰,两人相视一笑。
简阳的车就停在派出所对面路边,四人走到车前,静伊直接拉开后座车门,嘉图与蒋数接连跨进去。车门关好,简阳将窗户打开一条细缝,静伊环顾周边后,这才从副驾驶半转身朝向大家,“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我俩今天不是跑社区做反诈宣传,遇到一伙抽大麻的……”
“什么?”简阳与蒋数同时发出声音,身体反应也如双胞胎一般,腰背挺直,凑向讲话人。
“还好没有打草惊蛇。我给所里打电话,刘队他们即刻就出动了,一窝端。”静伊朝派出所方向转转头,“里面还在审,市局来人了。其他涉及案情,就不跟你们说了。”
“你们俩……”简阳紧紧握住女友的手,平日伶牙俐齿的人忽然结巴起来,“怎……那什么,有正面冲突吗?”
“他们是不是看见你俩了?会不会还有同伙,打击报复之类的?”蒋数心有疑虑,“这太危险了,万一以后……”
“应该不会,就是一群瘾君子。”静伊说这话时看向嘉图,“不过这几天还是小心点,我在所里还好,你平时稍微留意下。不然就坐几天公交,搭伴走。”
“这段我负责你上下班。”蒋数看一眼嘉图,转头刚要与静伊说话,被简阳抢先一步,“你穿着警服更危险,个人信息一打听就出来了。明天开始我早晚接送你,千万不能自己行动。”
“知道啦。”静伊回去一个甜甜的笑。
“吓坏了吧?”简阳揉揉女友的头发。
“在现场那会儿有点儿慌,很紧tຊ张,怕被识破,又怕他们跑掉。”静伊诉说自己的心路历程,“然后我就装自己是小白嘛,尽量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次真是运气不错,没有遇到极端分子。”
“太危险了!得跟你们领导说说,这种任务以后不要参加了。你又不是搞刑侦出身,万一……”
“喂!”静伊表情严肃打断。
简阳举双手做投降动作,“好好好,我不去说。但你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出外勤……不,不管出外勤还是平时,自身安全永远都在第一位。听到没有?”
静伊看着他,乖巧点头。
简阳勾下她的鼻尖,无奈叹口气,继而朝后座侧侧身体,“嘉图呢?好点没有?”
“哦?哦,我还行。”嘉图心不在焉回一句。
“今天幸亏你在静伊身边。不然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给你俩压压惊。”
“你们去吧。我有点累,想先回家。”
“我送你。”蒋数紧随其后拉开车门,又探头嘱咐一句,“慢点开车。”
“好,那回见。”简阳朝他们挥挥手,“早点休息。”
两人站在路边看车缓缓起步,蒋数忽而来一句,“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嘉图听出伙伴言语间的阴阳怪气,回应道,“伊伊若真结了婚,简阳可不就是自己人,我们才是外人。”
“就算结……”蒋数欲言又止,摇摇头,“算了,懒得说。”
他讲不清自己在较什么劲。
是要好的伙伴有朝一日组建自己的家庭,某种程度上会打破一直以来所习惯的友谊的平衡;还是,还是其他什么。
这种感觉酸溜溜的,甚至还带了些苦涩。
他想到嘉图研究生毕业那时,得知对方在上海找到工作并有可能会留在异乡定居,连续几天蒋数都心神不宁。就觉得空落落的,祝你前程似锦说不出口,挽留的话不能也不该讲。他逐渐发现自己可能是个悲观的人,讨厌变化,讨厌无法把控,讨厌生活中出现的一切意外和惊喜。又或许少年时代做出过诸多叛逆举动,随着时间过去,长大后的自己开始为那时所做作为逐一买单,这让人疲惫,所以便将触角一刀切断,决定只在烟火尘世间做个毫无二致的普通人。生意场、酒桌、无聊的朋友圈、快餐、有 LOGO 的腰带、戒不掉的烟,还有三五无论到何时都不需要戒备的好友,蒋数手握这样的生活,偶尔低头,偶尔装孙子,偶尔也口不由心,可有底气亦有气力,他不怕。
应该就是这样吧,怕改变而已,没有其他原因。
电话声打断蒋数的思绪,见来电显示是袁天磊,他接起叫声“磊哥”。
“今天还过来么?”那头问。
蒋数这才想起之前托袁天磊备了几瓶洋酒准备送客户用,本来说好今晚去拿。于是回应道,“回头再说吧。嘉图今天出了点意外,离不开人。”
“怎么了?”
“就……”蒋数看一眼独自往前走的嘉图背影,“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儿,她情绪不大好。”
“你们在哪儿?”
“家附近。我陪她缓缓,一会儿就回去了。”
“这么着,东西我给你带过去,上次的小区门口见吧。”
“磊哥,别麻烦了,过几天……”
“不要紧,我顺便看看嘉图。”袁天磊说罢挂断。
蒋数未做多想,收起电话向前快走几步追上嘉图。本来欲接过她肩上的背包,谁知手刚伸过去,嘉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忽然条件反射似的叫了一声,整张脸瞬间白的吓人。她的表情吓到蒋数,只得连连拍后背缓解,“没事儿,没事儿啊。”
嘉图呆在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嗓子却像被堵住,干涩地一个字都吐不出。
“想叫就叫,想哭就哭。”蒋数极力搜寻安慰的话,“你得发泄出来,这么憋着不憋出病来才怪。”
“今天的事儿,”嘉图顿了顿,“一个字都不许和我妈说。”
第18章 十八拥抱3
那个拥抱是怎么发生的呢?
没有任何预兆,他走过来,很近,近到鞋尖几乎顶上她的——
嘉图被袁天磊拥在怀里的刹那,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今晚给予这个拥抱的人,可以是静伊,可以是蒋数,甚至可以是派出所里一位笑容可掬的陌生民警,知晓一切的人,出于抚慰的,给与鼓励的,表示赞许的,可好像大家都去忙着想别的做别的,又或者太担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总之总之,没有人记得给予她一个拥抱。
怎么袁天磊就知道呢?才第二次见面的人而已。
蒋数正将酒从后备箱里拿出来,后备箱放下,只看见袁天磊弯腰进车里,而后手里多了一包纸抽。嘉图的泪,还挂在脸上。
“怎么啦?”蒋数走过去。
没有人看到这个短暂的拥抱,可它切切实实发生过。
“磊哥,嘉图今天吧……”蒋数欲言又止,“嗨,糟心事儿不提了,回头再说。”
所以,对于发生过什么他一无所知。
袁天磊抽两张纸塞到嘉图手里,像对蒋数说又似安慰她,“人好好的就行。”
蒋数的车停在路中央,见身后有车灯亮,赶忙提起酒放到后座上,“等我下啊,我找个地儿停。”
“你回去吧。”袁天磊的车挤在小区门口和旁边门市的空挡处,并不影响交通,他重复刚才的话,“放心回吧,我送她进去。”
“也行。”身后车辆已经逼近,蒋数匆忙跑回驾驶位,大声提醒,“送到家门口啊。嘉图,啥都别琢磨好好休息,我走了。”
袁天磊又抽出两张纸巾,折好放进风衣口袋,之后将纸巾盒扔进车里,锁好车门,这才转过身,望着嘉图的眼睛里跃动而出关切。
“我没什么事儿,还好。”嘉图擦擦眼角的泪,表情恢复如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流泪了,怀抱太暖,天气太坏,心情太糟,说不清。
“最近一直没你的消息,很忙?”袁天磊转变话题,脚步未动。
“嗯?”
“就是……”袁天磊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握了握,“好几次想约你吃饭,感觉你有点躲。”
嘉图皱眉,她着实没有一丝“抗拒”的情绪对待他。
“有一次好像在赶稿,还有一次……”嘉图仔细回忆,一时却也想不起其他,只得说道,“我们要职工运动会了,最近偶尔会和同事练练球。”
“不是故意?”
“怎么会。”嘉图淡淡一笑,“再说我为什么。”
“亲戚家小孩的事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袁天磊看着她,“我以为你怕我找你,是再有求于人,所以避而不见。”
“我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嘉图刚欲往下说,晚风袭过,她不由打个喷嚏。
袁天磊脱下风衣,不由分说罩在她身上,迟疑片刻,手还是落下来,“走吧,别感冒了。”
他的衣服上有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木材底香,刚劲清凛。
两人肩并肩朝小区里走了几步,嘉图侧头问道,“你有那些想法,为什么不问我?”
她不太能藏得住话。小时候无论跟父母撒脾气,还是与伙伴们闹矛盾,受不住几日,她一定会打破沉默将自己在意之处说个清楚。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脾气比之从前隐忍了些,可她仍觉得该表达的一定要表达,误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
“可能……”袁天磊垂下头,“怕问了就和你更疏远了吧。”
“怕我拉黑你?”
“想过。”
“我从来没拉黑过别人。”嘉图耸耸肩,“联系人本来就不多。”
袁天磊笑一下。
他很喜欢,或者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不用费太多口舌,平平淡淡化解开一桩心事。过去的就过去了,对方没有在意,自己亦不会深究,如同一场夜晚散步,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明朗而宁静。
袁天磊问,“国庆假期怎么过?”
“和我妈还有她舞蹈队的朋友去西安玩。”
“这么远?他们愿意带你么?”
“不知道。反正我愿意黏着。”
袁天磊又一阵笑,“几号出发?”
“他们二十八号走,我二号过去汇合。”
“飞机?用不用送?”
“不用。早班机又不堵,打个车就过去了。”
到单元楼口,嘉图停下脚步,“快回去吧。今天……谢谢。”
袁天磊仰头,“哪一间?”
“那个。”嘉图扬手指指,“五楼。”
袁天磊点头,考虑着她家人在自己跟去或许不方便,于是说道,“到家开个灯。蒋数可交待要安全送到。”
“好吧。”嘉图脱下风衣递过去,“改天见。”
袁天磊目送她进入单元口,随着楼道灯一层一层亮起,很快,五层的窗口灯亮熄灭,亮起再熄灭,一共两下,如同无声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