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两侧是颗颗系满祈福红丝带的树,风起丝带飘,像隆重而盛大的欢迎。
“后来就……”蒋数在一棵树前停下脚步,手拍拍树干,“也不算经常来。我想想啊,她大二期末考,我毕业决定开修理厂,她跟吴东枫分手,还有你爸走我俩看你实在难受,又不知道能干什么,那时候也来过一趟,希望你别想不开。”
原以为是自己咬牙抗住那些,今日才知道伙伴们当初所做的,嘉图想或许真有神灵感念他们诚心,拉了自己一把。
她不愿让蒋数看出来,“嗨”一声。
“听到你心里说谢谢了,不客气。”蒋数朝她笑一下,接着开始拨弄树上系的丝带,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不会让人给摘了吧?”
“找什么?”嘉图靠近欲帮忙。
“应该就是这个位置……”他将那些烫金字样承载着各式心愿的丝带一条条翻过去,许久握住其中一条,“还在这儿呢。”
上面写得是有求必应,吉祥平安。
“我跟静伊之间,都在这儿了。”蒋数说完,把丝带翻了个面。
红丝带的背后,字迹已经很模糊了,可嘉图对眼前所呈现的两种笔迹太熟悉——
“希望我 35 岁之前结婚。”
黑色马克笔,静伊写字圆溜溜的,带些孩童的稚气。35 的数字似被犹犹豫豫改过几次,先是 30,又变成 33,最终选择了更稳妥的 35。
“如果没有,就咱俩凑合吧。”
黑色签字笔,大约丝带材质不好上色,一笔一划皆描摹很多遍,恐怕被忽略似的。蒋数从小就觉得连笔酷,因为这不知被语文老师训过多少次。这列字写得端正,然而个别笔划还是带着习惯,草草连接到一起。
两列文字,竖排描写。
在丝带的最底端,出现最后一个,也是最清晰的——好。
是一句对约定的应答。
许多画面如电影镜头一一闪过脑海,嘉图做个深呼吸,原来她真的忽略了那些隐匿于时光中的线索。
“应该是和吴东枫分手之后,那次来静伊写的。”蒋数放下丝带,任由其自由飘扬,“挂上之后她非要说自己转转,还让我也去别处转转。回来之后手上全是马克笔留的黑印,你说她傻不傻?”
嘉图咧嘴直笑。
“我的……我也忘了什么时候,是有回我自己来的。”蒋数摸摸脖子,“大约隔了一两个月?就是为了写这句话来的。”
嘉图双手抱胸望向山下,想象着那会儿应该是夏天,他就顶着烈日爬了那么多级台阶,只为写这一句——不知能不能当作表白的表白,淡淡问一句,“你一直喜欢静伊?”
其实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答案,更像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待。
蒋数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算吧。算。”
“应该挺高兴的吧,收到姑娘说好。”嘉图笑。
“高兴。恨不得一杆子支到三十五。”蒋数笑着摇头,“我中间来过三四回,后来都有点儿放弃了。静伊说不定写完就忘了,就算记着也不一定找回去看,就算找回去看了也不一定有回应,忐忑地不行。然后有一天又来看,那天还下大雨,大家都在庙前避雨,就我自己疯子一样顶着雨往山下跑,乐疯了。”
“你猜她是什么时候写的?”
“不知道。”蒋数耸耸肩,“但也……不重要了吧。”
嘉图正色,“为什么不说呢?”
“我就知道今天带你来,你肯定会问。”蒋数伸手抚摸着那些丝带,“知道跟你说完你一定会问,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之前就一直没告诉你吧。也觉得对静伊不好,她跟简阳在一块,我老跟你说这些算怎么回事儿。”
“那现在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点破。好像觉得很快就到三十五了,我们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也觉得万一说出来我和静伊在一起又散,这约定还算不算数,再后来简阳就出现了嘛,她有喜欢的人,我更不可能再提。”蒋数看向嘉图,“你得把今天埋心里,知道吧。”
嘉图点头,“我明白。”
“走吧,下山。”蒋数拍拍树干,告别的模样。
这真是一场潇洒的告别。那么久那么满的岁月,那么真切那么透彻的心意,要将它们统统扔在冬日暖阳里了,并且,不许也不可以再有记挂,不能也绝不会再次提起。
嘉图定定看了那些红丝带一会儿,追上蒋数的脚步,“你说,如果静伊没有改数字,三十岁,是不是现在会不一样?”
“不会。”蒋数迅速给出答案,仿佛这个问题已经在心中翻滚过几百遍,“只有我发现她答应的那一刻去说,会不一样。当然结局也不一定好。”
嘉图琢磨着这些话,没有吭声。
“但错过其实挺遗憾的。”蒋数低吟,“嘉图,别干错过的事儿。”
第50章 五十我所失去的4
春节期间还发生一件小事儿。
袁天磊某日来电,说进了一批新的玫瑰红酒,让嘉图尝尝味道怎么样,权当消费者测评。tຊ嘉图当然答没问题,他紧接着说那你过十分钟到小区口吧,我快到了。
那日是个午后,烈阳当空,风却很劲,路边银杏枝头悬吊几片干枯的黄叶,风呼过,摇摇欲坠。袁天磊一袭黑色笔挺的呢子大衣,领子半撑着,隐隐可见里面的白色衬衣。见面他先问“年过得怎么样?没去走亲戚?”嘉图答“该去的都去过了。还行,吃得不错。”
“我那个……刚见完合作商。”像怕被误会刻意穿着正式,他解释,“中午一起吃的饭,就在附近。”
嘉图笑,“过年都不休息?”
“老外,朋友给搭了条线,开酒庄的。哦对。”他说着从副驾座位上拿出一瓶酒递过来,“这给你尝尝。他们酒庄自产,价格聊得还可以,我准备放一批到店里卖。”
玫瑰色液体,透明瓶身上贴的酒标做成手绘单线条图样的城堡,简单却设计感十足。嘉图仔细看了看,“月亮酒?”
酒标上有一个法语单词,lune,月亮的意思。
“你认识?”袁天磊颇为诧异,“对,人家说月光映在葡萄田里很漂亮,这款酒就取了这个名字。真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我不懂。凑巧。”嘉图摆摆手。
是之前有一天晚上和徐植闲聊,话题七拐八拐就到了“个人技”。嘉图说我很会挑西瓜,选中的肯定水多壤甜,基本没失手过。徐植回复那我会十几种语言的月亮,然后发来语音一种种说给她听。她问为什么是月亮,得到的回答极为实在——因为这单词简单。最后划定结论,他们这点儿个人技全不能写求职简历上。
“我那天和惠子聊了会儿天。”袁天磊忽然这样来一句,正当嘉图以为对方会顺着这个话题再深入说些什么,他却戛然而止,“挺好的,现在这样。”
之后人便匆匆走了,说去给蒋数也送瓶酒尝尝。
小区口到家大概七八百米,嘉图边走边体味对方最后那番话,进家门之前豁然开朗。她不知道袁天磊和惠子的具体聊天内容,但应该与自己有关。这就好像两人同时出发去玩一项寻宝游戏,如果她的拒绝方式是在岔路口前支起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继而告诉对方我要往这条路走;那今天袁天磊的回应方式便是拿掉那块牌子,说“我知道了”然后向另一条路去。少年们喜欢明明白白的是与否,好或不好,可到了三十岁啊,成年男女们会自发衍生出一套独特的交流方式,这套方式会避开磕碰与冲撞,亦躲去为难与尴尬,悸动的心绪与体面的告别,二者是可以共存的。
更何况袁天磊绝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既然明了,那便无需再做无谓的尝试。
还没有想好破冰方式,徐植的信息先来了。是在大年初六的晚上,他说你方便的话下来一趟吧。
嘉图盯着那条消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套上件厚外套,关了房间灯。走到客厅又折回卧室,黑暗中看到等在楼下的身影。他正仰头朝上望,是自己房间的方向。
心莫名收了一下。
她小跑下楼,却又在出单元口时放缓脚步。视线交汇,徐植向前一步,“冷不冷?”
“还行。”嘉图朝他走过去,两人沉寂一瞬,他说,那走走吧。
“你怎么今天回来了?”嘉图问。尽管一肚子疑惑,还是选了最无关紧要的那个。
“刚去蒋数那儿接完小圆。这边租完房子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收拾,明天正好整理一下。”
表情、语气、甚至走路的节奏都没有波动,就好像变化从未发生过。
“哦。”
嘉图发出一声可有可无的回应,天冷,她紧了紧领口。
“没把小圆送到你这边,也没跟你讲,挺生气的吧。”
“嗯。”她想想又补一句,“挺失落的。”
“最近没联系,也是。”
“嗯。”
“我答应你的事情没做到,心里不舒服。”
“徐植,”嘉图打断,“你明明都知道我怎么想,为什么还这样做?”
风敲击着耳膜,吹乱了头发,也搅动起平静时日下的波澜。
徐植停下来,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袋牛奶糖,“我老家的特产,小时候总吃。”
他注意到她皱着眉头接过,也知道对方一定不解。
还有很多很多想和你分享的东西,只是嘉图,我不确定还有没有那样的机会。
“这状态挺别扭的吧。”像是询问,又像一句自语,徐植抿抿嘴,“关系总得理清楚,否则对你不公平。”
不知怎的,嘉图有些恼,她看着他,“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牛奶糖的包装在掌心里变了形。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全身都在用力。
徐植没有直接回答。
他做个深呼吸,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我现在……不适合去发展一段关系。嘉图,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让你去等。”
简洁清晰,一如他的邮件,他的演讲稿,他电脑里那些规格一致的测试报告——陈述原因,得出结论,推理解决方案。关于他和冯悦究竟发生过什么,关于那些或明或暗的线索,关于心中很多很多解不开的谜团,都不重要了。徐植的意思是,就将关系定格在这里,而一旦勾勒出某条界限,你没有必要再去知道。
嘉图拢拢头发,风真是要命,把头发往嘴里吹,把身体里的水往眼眶上顶。
有那么一刹那,她很想问等是多久。可这问题太愚蠢了,又无旧时代一纸契约,为何要等。只是在这个愚蠢念头冲进脑子的一刻,心里的声音在平静的告诉她徐植对自己有多重要,以至于她竟然会纠结于一个“等”。
风吹得头痛,却也让思路明朗了些。
嘉图将牛奶糖揣进口袋,她问,“你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徐植无任何一丝迟疑。
他只是收到一个根本无法拒绝的要求,并且,他绝不会说出要求的提出者是谁。
在这些天思来想去的纠结里,嘉图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以她的性格,如果冯悦做了什么或对自己出现反常,嘉图是一定会将具体事例拿出来问清楚的。所以徐植判断,西图澜娅西餐厅外那日,冯悦并未认出那是嘉图。至此停下是最好结果——她们邻里相住,交往也不算少,徐植不想因为其他影响她们之间的关系。
毕竟冯悦离乡多年,本处亲近朋友甚少,嘉图在侧未来多少能帮得上忙。
他不能再伤她一次。
徐植看向嘉图,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头发很乱,样子很狼狈,声音很哑,这不会是一个合格的道歉,但他还是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嘉图忍着泪在笑,可她越笑他心越疼。
对不起是因为——
我很清楚你也在受伤。然而嘉图,这就像两个人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游泳能够自救爬上来,但冯悦,她也许会就此沉下去。我没得选。
我也在水里,我亦在挣扎。可即便我被困住我也会救她,这是我欠她的。
“是不是就要说这些?”风吹得眼睛发涩,嘉图眨眨眼,泪就跟着落下一串。还有清水一般的鼻涕,全然不分场合顺着人中往下淌。出来的急身上没有纸巾,她刚抬手欲用袖口抹两下,徐植将胳膊伸了过来。绵柔的触感贴在鼻头上,一下一下,他擦得很仔细,末了,用大拇指抚掉那串细泪,“别哭了。”
那么爱干净的人,卫衣袖口留下脏乎乎的湿痕。
嘉图双手插兜,沿返回路径走出两步,见徐植跟上,问道,“明天是不是还要出去添置东西?”
“嗯。打算买点餐具台灯绿植这些。”
“去哪儿?”
“宜家吧。”
他并没有打算邀请她同去。
嘉图点点头,又问,“节后出差吗?”
“对。三月初走。”徐植低头看路灯下两人的影子,“哦,蒋数跟我说了要去看戒指。静伊婚礼定了对吧?”
“四月底。定下来挺快的。”
“是。”
“你出差小圆要不要放我这边?”
“没事儿。都跟蒋数说好了。”
决心很坚定,准备很充足,嘉图能感受的到——
他在尽力平衡他们之间的距离,以一种不那么锋利的方式。
单元楼口,徐植停下,“上去吧,晚安。”
“哎,”嘉图急着发出一个音节,与此同时拽住他的衣角,对方回身的一刻,她略显尴尬地放开手。
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间里,已经形成了习惯。
“冯姐的事儿,”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真的不打算和我说吗?”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她甚至听得清徐植的呼吸节奏,一,二,三。
许久,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手在用力,可嘉图并不觉得疼,好似那股力气是他在与自己做对抗。眼眸垂下,随后又与她的注视落到一条线上,“说了,你会觉得沉重。说了,你会觉得我是个烂人。嘉图,就当我自私吧,替你tຊ做了不要去知道的决定。至少在你心里,我不希望自己那么差劲。”
他从未表白过。
一句“想你”“担心你”都没有过,更不用说“喜欢你”“爱你”。可这个晚上,在划清界限的这个晚上,嘉图听到的句句都是表白。
“上去吧。”徐植放开手,是笑着的,可笑容很惨淡。
我们,算不算做过恋人?
“晚安。”嘉图扬扬手,却不小心带出口袋里的牛奶糖,她说,“谢谢你的礼物。”
是不是大声向全世界宣告“我们在一起”了的才叫恋人,是不是眼含热泪说过“我愿意”的才叫恋人,是不是拥有很多纪念日而在那一天会收到炽热玫瑰的才叫恋人。
怎么办徐植,我分辨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