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植抄起酒杯,像要把自己猛烈地灌醉,啤酒顺着嘴角留下来,衬衫上留下湿痕。刘子安实在看不下去强势夺过杯子,“你悠着点儿。”
“明天过了再跟嘉图说吧。”徐植说,好端端的声音似被什么夹住,他一下哽咽,“明天就整一年了。”
刘子安看着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说不出口。”徐植眼圈红了,“子安,我自己都面对不了,要怎么说给我喜欢的人?”
第47章 四十七我所失去的1
冯悦一整天都处在一种悬浮状态。她知道因为什么,也担心自己的工作属性因心不在焉酿成大祸,于是特意与同事调了晚班,六点不到就从医院出来了。
无处可去,又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她搜到一家评分极高的西图澜娅西餐厅,订好一人位置,罕见地叫了出租车,又在车上涂了口红,重新扎一遍头发,试图以某种精神饱和的姿态结束这一天。
原本也是可以这样结束的。
可她看到了徐植——就在西图澜娅西餐厅门外,似饭局刚散,他正与同来吃饭的人告别。西图澜娅餐厅为欧洲古典宫廷风装饰,杂七杂八的摆件很多,这在一定程度上挡住了冯悦的视线,但她很确信那就是徐植,并且,人是笑着的。
外面的身影在动,冯悦挺直腰杆,目光追随而去。其中两个人已经走了,徐植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中长头发,穿普普通通的黑色羽绒服,带红格子围巾。她看到徐植亲了下那女孩的额头,随后姑娘离开,消失在视野里,徐植站在原地朝那方向望了很久,再接着便也走了。
价格不菲的进口牛排,但冯悦吃不下去,一点都不想再吃。
这世上那么多人,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的却只剩她自己。
不公平,不甘心。
她猛地起身,迅速结了账冲出西图澜娅餐厅。徐植在马路对面抽烟,踩灭烟头扔进垃圾桶,接着进入路边停靠的一辆车里。冯悦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师傅,跟前面车走。”
司机师傅打了表,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起步。
任谁看,我现在都像个疯子吧。
穿过市区,上了环城,春节将至,自此视角望过去,整座城张灯结彩,如同准备出嫁的新娘,靓丽夺目,喜地欢天。冯悦将头抵在窗户上,一言不发对夜景发呆。
“姑娘,有话好好说,遇事儿不着急。”司机师傅自内视镜瞧她,持一口浓重乡音,“大过年的,别心里不痛快。”
冯悦刚要回句什么,导航支架上的手机响起来,司机师傅开扩音接通,“最后一单,一会儿交完车就回去,别催了。”
那头是个颇为凶悍的女声,“那等不等你吃饭。”
“不等不等,你们先吃。”
那头换成童音,“爸爸,今天吃小鸡炖蘑菇,可香啦。”
“你说说有多香?”
稚气的女孩使劲发出“砸,砸”吃饭声,开着车的男人大笑,“这么香啊。”
“行了别跟你爸说了,他开车呢。”电话中的声音由小变大,换为最开始的人,“回来要有药店开着带点儿板蓝根,妈白天说嗓子疼,估计要感冒。”
“知道了。你也吃饭吧,挂了。”
车内恢复安静。他们下了环城,进入高新区,徐植的车打了右转向。
“再往前边就是工业园了。”司机师傅按照自己的思路安慰,“大晚上来这儿是来加班了吧,姑娘,想多啦。”
凭什么每个人都在替徐植说话,刘子安说不是他的错,父母说一人一命要怪只能怪老天,连陌生人都觉得他没有问题,咬住不放的是自己。
冯悦头对窗外,语气有几分冷,“您回去晚了有人惦记,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
两车同时停下。似觉察到不对,徐植走到停车场正中,原地未动。
冯悦结了账,好像听到一句“好好说别吵架”。车灯打在身后,她朝他走过去,接着光线变暗,停车场死水一般沉静。
他们间隔不足两米。见对方停住脚步,徐植走过来,“你怎么……”
冯悦紧紧握住包袋,感觉身体里有些什么正在顺着胸腔往头顶冲。
徐植朝楼的方向指一下,“我公司。有个需求白天没测完。”
“我从西图澜娅餐厅跟过来的。”冯悦根本不打算隐瞒,不,她一定要让他知道,“徐植,你记得这个吧?”
她从脖子上一把扯下项链,就那样握着,拳头顶到他面前。
拳缝间是项链的吊坠,而掌心里——
徐植知道,是戒指。
那枚戒指,不,那对戒指,还是他跟着一起去选的。
“现在站在这里的不应该是你,跟朋友吃饭,笑,上班,能过正常人日子的不该是你。你记得么?”
我记得。
我全都记得。
徐植侧过头,嘴唇咬出血,有股腥咸的味道。
“我,”冯悦拍拍自己的心口,用力扯拽他一下,以至于徐植不得不正视对方的目光,他听到她说——
“他是在今天跟我求婚的。我失去的不是一个人,是我的命。”身体里的东西是呼涌而来的海啸,顶住耳膜,顶住胸口,顶住每一个还在跳动运转的器官,冯悦的眼泪滴滴砸落,她听到自己正在破碎,而冰冷的海水正在侵蚀她的肉体与灵魂,那样惨烈而决绝的声音。她用尽力气发出呐喊,“徐植,任伟是我的命啊。”
在瘫软的边缘,徐植扶住了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敢去想他,但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他。两年多了,你告诉我,”冯悦已泣不成声,“我没有他怎么办,我的人生怎么办。”
“对不起。”徐植只剩喃喃,“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我说过不想见你,你偏要出现。现在你人好好的,生活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你让我看着?”冯悦前一刻哭得脱了力,说起这些心中那把火一下烧起来,她猛地甩手摆开他,“为什么把别人的生活毁了,你却能这样。”
“我知道你恨我。你应该怨我恨我。”徐植深埋着头,此时此刻,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他完全失去了与面前的人对视的勇气,“冯悦,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什么都可以。”
“你也有关心的人了,对吧?”冯悦忽然转换话题,继而不合时宜的笑了一声——哀怨的,嘲讽的,恼怒的,那样的一声笑,她看着他,喃喃说道,“什么都可以,那你就和我一样吧。徐植,我不想做善良的人了。我失去了我的爱人,我要你,也一样。”
徐植猛地抬头。
冯悦注视着他的眼睛,字字如针,“这是你的报应。”
报应。
徐植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报应。
他不知道冯悦有没有看到嘉图的脸,但很清楚对方今日前来的意思。她要让自己切身体会一种痛苦,是失去,是爱而不得,是孤独的生活——与她同等的痛苦,她要还回来。
不,冯悦所经历的,是这之数倍。他还不起。
停车场的灯倏地灭了,徐植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说“好”。
嘉图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确认手机,没有新消息。与母亲聊了会儿天,中间数次敲亮屏幕,小动作惹得陈妈看不过去,直接拿过电话将音量键按到满格,“吵不到我,你妈睡觉踏实着呢。”说罢关了电视,嘱咐一句“早休息”回了房间。
快速冲完澡,仍没有消息进来。时间已过十点半。
心里不由有些堵。
晚餐是与徐植、刘子安夫妇一起吃的。这对伉俪原计划多呆几日,但周思着了凉身体抱恙,刘子安担心,决定还是尽早回京。为感谢昨天招待,他们特意选了家口碑不错的西图澜娅西餐厅,用一顿大餐做回请之礼。
西图澜娅西餐厅外,刚刚送走朋友们,徐植忽然拉住她的手,他说我得先回公司加个班,等晚点,晚点我和你说冯悦的事儿。
这样一句话,外加一个轻轻的吻。
他好像知晓了她这两日暗藏的情绪,又或许,他觉得到了“时机”。
嘉图一直等到现在。
再度拿起电话,她想了想,给周思发去一条消息,“谢谢你送的围巾,我很喜欢。”
其实也没做什么。昨天晚饭他们提到想去海洋公园玩,恰好嘉图有之前合作方送的门票,于是便加了好友,直tຊ接将电子票给他们转了过去。周思细腻,今日特意买条围巾答谢,嘉图领人心意,也确实觉得红格子挺称肤色,便一路戴了回来。
周思很快回,“我俩谢你才对。什么时候到北京,不带他们,咱俩去逛。”
她似乎已将自己列入其中一员。
嘉图正欲发个表情包结束这场对话,周思传来一张丈夫睡觉的丑照,“今天还行,挺安静。你都不知道昨天他俩喝完上来,说了半宿梦话。”
昨天……嘉图问,“说什么?”
“说什么时间快,徐植受折磨之类的。颠三倒四,我也不懂。”
嘉图握紧手机,问她,“徐植结过婚吗?”
“怎么可能!我俩是他们宿舍第一个结的。”
下一条,“你昨天问我那个人,子安也认识。听上去徐植和她不是那种关系,别瞎猜了。”
谜团越积越大。
若不是前妻,不是从前的恋人,嘉图想不出为什么徐植对冯悦那样关心,又是怎样一种关系他拖而再拖,一定要选“时机”才能对自己讲。
十一点,她放下电话,重重叹了口气。
等待是煎熬的。实在无事可做,嘉图走出房间,打开客厅灯。茶几上放着母亲喝剩的半杯枸杞水,她拿起水杯控掉水,被泡开的虚胖的枸杞粒倒进垃圾桶,发现厨房垃圾桶满了,于是扎紧袋口,拎着就要去楼下。在玄关处套了件平时在家穿的羽绒马甲,没有动周思送的新围巾——摸上去是羊毛混羊绒材质,稀疏松软,这般礼物不应被随意对待。
在楼道里遇到晚归的冯悦,嘉图打声招呼,问句“才下班吗”,这才发现对方双眼红肿,似哭过许久,鼻头起了一圈皮。冯悦的左手一直撑在墙上,仿若这几级台阶耗完她全部体力,没有外力支撑,一不留神就会瘫软下去。
“嗯。”冯悦看她一眼,虚弱的点了点头。
嘉图注意到她暗自舒出一口气,那神态就像刚从绝境中被救出,眼前是安全的一切。
“冯……”
“嘉图,”两人同时开口,冯悦上了一级台阶与她视线平行,她说“我没事儿。就是今天太累了,先上楼了。”
“哦好。”擦身而过的瞬间,嘉图还是不放心,“冯姐,你要觉得不舒服一定来敲门,打电话也行。”
一个人在家是可能出意外的,她不允许身边的人再次出现这种意外。
意外背后写有多少后悔与苦痛,没人比她更清楚。
冯悦安慰般拍拍她的肩膀,知嘉图所想,鼻子又一酸。她扭过头,“放心吧。我先回去了。”
嘉图继续下楼,下了一层,再次朝楼上望望,借着楼梯交错的空间,她看到冯悦埋头抵在家门上,左手盖住自己锁骨处。这样呆了一会儿,她从包里翻出钥匙,开门声传来,楼道灯同时熄灭,嘉图按惯性在黑暗中一步步往下走,又一声轻轻的关门音,她这才打开手机照明——人偶尔是需要安静空间的,此时,她不能也不愿去打扰冯悦。
依旧没有新消息。
辗转反侧的时间里,嘉图试图为徐植找理由——工作没有做完,毕竟年底,过来的活儿都是紧急且必须的。他们夜里搞测试又是常态,也许做完但太累了,机器运转到一定程度且都卡顿,更何况是人。又又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睡了,不再适合打这一通电话。
月挂枝头,朝阳又起。
隔日,没有新消息。
寒叶风摇,空林鸟宿。
过了两天,仍然没有。
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
第三天,无任何音讯。
所以,嘉图不得不去承认一个事实——徐植,他第一次爽约了。
第48章 四十八我所失去的2
是在年三十晚上,正与母亲看春晚的时候,嘉图收到徐植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春节快乐。
她不确定这是一条群发还是对方刻意破冰的征兆,听了一首歌,看过一段相声,之后才回过去——你也是,春节快乐。
“我回老家了,很热闹。”
像解释,可有些苍白;像分享,可又有那么点儿欲言又止。
嘉图不知作何回应。
约半分钟,过来下一条,“你怎么样?”
“还可以。”
的确发生了一丝变化。变的是从每日联系到几天无音信,变的是不再报备自己的行动轨迹不说见闻,变的是文字背后的语气、态度、情绪。
完全不难去识别的变化。
两部手机,一千四百多公里的距离,各自挣扎的,两个人。
徐植坐在书桌前,台灯亮得有些刺眼,他调到最暗档位,放下电话搓了搓脸。书桌还是高中用的那个,从前不觉得,许几年未在家中长住,和这些原本相熟的静默物件也变得生分,现在坐下竟觉得腿伸不开。他向后挪了挪椅子,三十多岁了,胃、颈椎、腰,办公室毛病三件套一个没躲开,哪能跟十几年前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比。
人生也过得像这桌子底下的腿,强忍蜷缩,某一时鼓足勇气决定迈出来,然而刚探出一点,却发现无处可去,再往前大约会绊倒其他人亦弄得一身伤,何苦何必。
已经几天了,冯悦的话仍会不时在耳侧响起,字字锥心,可徐植不怪她。被她骂过也打过,后来就平静了,平静是海底的暗礁,是比汹涌更可怕的折磨。怕悲剧再次发生,怕事情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孤行,所以他辞了职,换了城市,在所有人的惋惜和不理解中追随冯悦而去,为的,只是良心上好过一点。
徐植突然觉得自己挺浑的。
浑的意思是,糊涂、自私、操蛋至极。
为弥补心里那些愧疚,大摇大摆出现在冯悦面前,可每出现一次,都是对她的巨大刺激吧——无论是从前的要好还是悲剧的始末,之于冯悦,都是沉重到难以承受的过往;而嘉图……
想到她的名字她的脸她的笑,心像经历一场剧烈的地震冲刷,断壁残桓,空无一物。
徐植按住僵硬的颈椎骨,微仰起头,闭上眼睛——自最开始,就不该把嘉图卷进来。
只怪那些不知何时燃起来的妄想——
想和她一起过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
他抄起手机给蒋数去条消息——小圆没给你添麻烦吧?
很快,蒋数回过来一条长语音——放心吧,哥们之前总给嘉图带狗,保准给你养胖几斤送回去。哎,你俩到底怎么了?狗送我这儿还不让跟嘉图说,我没说啊,就是你俩,闹什么别扭搞这么大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