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老去,一些人新生,人间因此变成滚烫盛世。
“阿姨上场了吗?”
嘉图听到问话,见是冯悦,朝前面门外扬扬下巴,“下一个,在准备呢。”
现场正在进行有奖抢答,气氛无比热烈。
“你们忙完了?”嘉图问。
“嗯,收摊了。我过来凑凑热闹。”
“正好,一会儿一起回去。”嘉图笑。
冯悦点点头,低声同她耳语,“阿姨到这儿更显年轻了。你们俩长得像,感情又好,不知道的真会以为是姐妹。”
“那你是没见过吵架的时候。”
“啊?吵过架?”
“有。”嘉图侧侧头,声音放低,“我从上海辞职回来,我妈死活不同意。行李箱都从家里扔出来了,让我滚回去。”
冯悦瞪大眼睛,“可阿姨看着不像……为什么?”
“她觉得我在放弃自己的人生。”嘉图耸耸肩,“不值得。”
“是和你父亲……”
“是,也不是。”嘉图望着母亲的方向,顿了顿,“已经发生的就发生了,可还没发生的,我总归得做点什么。”
冯悦垂下头,右手大拇指使劲抠着左手的食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好像疼痛,能够藏起来不被注意到唯有自己能感知到的疼痛,才会让她有仍在活着的感觉。
嘉图手机进来新消息,徐植说——艺人看上去心情不错。
下一条——明天晚上有空么?我有朋友过来玩,想带你认识一下。
好啊——她回复,重新打开摄像头,做好拍摄准备。
“嘉图,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冯悦抬起头,定定看着她,“我很羡慕你能让自己走出来。”
她的表情让嘉图想到大圆。大圆上了年纪之后身体变得很差,每日出去跑一会儿就累了,大多数时间都趴在家里阳台一角,母亲说狗和人一样,老到不行的时候就会变得安静。某年春节放假回去,一进家门大圆就扑上来,之后几日但凡嘉图在家,它就会橡皮糖似的贴在她身边。走的那天,嘉图蹲下去抱着它说“大圆我走啦,你好好的”,它吐着舌头,就那样呆呆地目送她下楼。是什么表情呢?像是想尽它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悲伤的事儿,那么忧郁,那么难过,那样的让人心疼。
一如此刻的冯悦。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可……他抛弃我了。”冯悦似乎在极力克制,但泪水终是落下来,“嘉图,你知道被抛弃的滋味吗?真难捱啊,想他,想到恨不得吃一把安定下去,把念想止住。”
“冯姐……”欢快的抽奖音乐在耳边响起,嘉图觉得她们好像身处另一个时空。
冯悦用毛衣袖口蹭蹭眼泪,之后一下下捏着那里的毛线针脚,头再次低下去,“我知道自己不争气,我也想……我拼了命地想走出来,但就是做不到。你说一个人,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他怎么舍得呢。到头来他留给我的……”冯悦拍拍自己的心口,“除了委屈就是怨恨,我真的过不去。”
嘉图几乎要跟着哭了。
冯悦的故事原来是这样,她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徐植,也无暇去理会这当中几多细节几多误解,她能做的只是伸出胳膊紧紧揽住冯悦——出于邻里的照顾,出于女性的共情,出于对此时此刻的她一种从心里升出的爱怜。
人生多坎坷,最无解的便是“过不去”。
因为饥饿、寒冷、病痛、贫苦,这些皆可求助于外力,“过不去”却像是埋在心里的冰,自己不将它焐热消解,这份重量便会沉沉压着走一生一世。
“对不起啊。”冯悦小心擦着嘉图肩头那块湿了的衣服,“好日子,不该跟你说这些。”
嘉图握住她的手,“如果说出来能让你好受一点儿,冯姐,我愿意听。”
冯悦的眼泪再次落下,她赶忙蹭了蹭,勉强露出一丝苦笑,“爸妈都不爱听,没想到你不嫌弃。”
“因为我也这样过。不,我到现在还……”嘉图咬紧下嘴唇,“冯姐,我没法说人一定就能从某件事儿中走出来。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但日子一天天总在过。我只想告诉你——”
她用些力气握了握对方的手,“到什么时候,都不要折磨自己。”
第46章 四十六人生喜事5
徐植远道而来的朋友是刘子安夫妇。
坦白说,这餐饭嘉图吃得并不痛快。若没有冯悦昨天的话,她想自己应该会很开心——那是徐植大学时代的朋友,他主动提出让她来见见,暗含的意味不言而喻。可现在知道了,也确信了,徐植与冯悦之间一定发生过深刻的过往,而这些将后者几乎推到崩溃的边缘。发现自己的快乐或许建立在另一人的痛苦之上,就像鱼刺卡在嗓子眼,刺痒,难受,堵得慌。
“哥们,告诉你个事儿啊。”饭至中途,刘子安忽然放下筷子,颇为正式地清清喉咙。接着,他的手缓缓覆盖到旁边妻子的肚子上,人却只是笑,笑得合不拢嘴。
“周思有了?”徐植迅速反应过来,“什么时候的事儿?不是,多久了?”
“他啊,嘴上没把门儿。”刘子安的妻子周思扯扯丈夫的耳朵,“刚一个多月,人家说三个月前都不让说呢。”
“老徐跟我什么关系,真的,别人我都没说。你快多吃点儿,今时不同往日。”刘子安一边给妻子夹菜,一边好声好气解释,“咱俩结婚老徐就没到场,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喜事儿不得第一个让他知道。”
“你也是,周思都有了怎么还往外跑。tຊ”徐植兄长似的埋怨哥们一句。
“是我。这不正好园里放假了,我想看看海,怕之后身子重了更不方便出来。”周思笑,细声细语说道,“子安就说你正好搬到海边来了,咱俩又一直没见过。”
“听见了吧,周老师下令,我就一执行层。”刘子安单手搭在妻子肩膀上,“我就愿意家庭地位垫底。”
周思拍拍他的手,“好好吃饭。”
“好的。”刘子安调皮地应一声,两人互动像极幼儿园里的老师和小朋友,嘉图不禁一乐。
“嘉图,你也吃。”周思将盘子朝她面前推了推,“说起来子安跟徐植关系那么好,早就该见了。上次十一没见成,结婚时他又在外地。我俩谈恋爱那会儿他虽然在北京,但特忙,不是加班就是出差,总也约不上。”
刘子安接话,“那时候约咱徐总工的队得从大望路排到五棵松吧,青年才俊,技术专家,公司二级梯队重点培养对象,他……”
“你俩就别寒碜我了。”徐植看一眼嘉图,在桌下轻轻拉住她的手,“不是,就总加班。”
“话没错吧。”刘子安说话的对象变成嘉图,“那会儿他是真忙,上午发条消息,恨不得第二天晚上给你回过来。北京跟你们这儿可比不了,我看他现在体格都比之前壮了。”
“我们偶尔打打羽毛球什么的。”嘉图问,“他之前很弱?”
“没精气神儿吧。我俩真的,不是吹,大学运动会放眼整个计算机院,他贡献值第一我第二,绝代双骄。”刘子安与徐植碰个杯,“我记得你刚回国那会儿还能约着打打拳呢。出来的时间跟你升职整个一反比例函数。”
“那得常数大于零。”
“常数是你的期待值,你自己说为正为负。”
周思皱着眉头看嘉图,“他俩说什么呢?”
“在说……”嘉图心里有些乱,“徐植那时候为什么这样吧。”
对自己的期待与要求都很高,所以心甘情愿过着一种只能向前不允许后退的生活。
而后,这种生活戛然而止,他来到这里。
话题转向即将出生的宝宝名字,刘子安说他们商量好了,孩子随母亲姓,周报周期周会,生下来就做职场人。他妻子便笑着锤他一拳,你这爹当的真周到。
每个人都很高兴,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笑。嘉图知道,此时此刻绝并不适合去讲另外一件事。
饭局结束,刘子安与徐植走在前,张罗着先送妻子回酒店,之后俩人找地方单独喝点儿。嘉图与周思并肩走在后面,心里疑团越积越大,稍不留神就顶了出来,她问,“周老师,你认识冯悦吗?”
“你别叫我周老师了,子安闹着玩儿的。”周思先笑着回应一句,而后摇摇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是他们同学吗?”
“应该不是。”徐植读的理工院校,学校没有医护专业。
“哦哦。”周思大彻大悟的模样,“我好像听子安说过,徐植前女友是他们师妹,两个人在校时不认识。徐植回国后两人慢慢相熟就谈了恋爱,可能他工作太忙分手了。这么看不是你说这个人,别多想啦。”
嘉图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其实我们昨天就到了,本来想昨晚约饭。但徐植说有个人必须介绍给我俩认识一下,这才改到今天。”周思歪歪头,“你昨天有事儿吧?”
嘉图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沉沉“嗯”一声。因为发去一张母亲演出候场的图片,徐植便知她有在意的事情,所以完全没有提及,问都没有问。
他永远都不会让她陷入两难。
“刚才你们去结账时,子安偷偷跟我说……”周思抿嘴一乐,“嘉图,他说你是徐植的救星。”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可能他之前在北京过得太惨了吧,估计连新鲜空气都没怎么闻过。”周思深吸一口气,“啊,海的味道。”
抵达酒店,刘子安护送妻子回房间,一路贴心报备,“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有事儿随时打电话。我俩就楼上酒吧喝点儿,这一转眼又个把月没见了。”
“我知道。你房卡带好哦。”
“好的周老师。”刘子安乖巧应和,转而又问,“你刚才跟嘉图聊什么?”
“也没什么。哦对,她问了我一个人。”
“谁?”
“叫冯……冯……”
“冯悦。”
“对!”周思眼睛瞪圆瞧着丈夫,“哦,敢情是你的事儿问到人家徐植身上了。”
“不是。”刘子安叹气,“冯悦……挺复杂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所以你们都认识啊。”周思不解,“可嘉图又不是你们这一帮的,她怎么会知道?徐植说的?”
刘子安摇头,刷卡打开房门。
周思仍在解题中,“不对啊。如果是徐植说的,她直接去问当事人不就行了。”
“媳妇儿,这事儿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刘子安挠挠头,“的确对老徐挺重要的。总之,他那儿不开口,我的立场就不会说。”
周思仰头望着丈夫,眨了眨眼。
“怪我?”刘子安蹲下来,“不是,我……”
“没有。我总说你这人嘴上没把门儿,看样子不是。”周思一下笑了,“好啦,快去吧。”
刘子安在进入酒吧前特意理了理思绪,坐下后第一句便是,“上次在我家你说给人当情感顾问,是嘉图?”
“是。”
“那前阵儿我出国你让我带回来那条手链……”
“也是。”
“等等啊。”刘子安做个打住手势,“别急,让我往回倒倒。”
“别倒了。”徐植将扎啤杯往他面前推推,“挺早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刘子安看着他,说句“得”,痛饮一口。
抹抹嘴巴,又问,“嘉图怎么认识冯悦的?”
“她俩是邻居,楼上楼下。”徐植话刚出口即刻反应过来,“你怎么……”
“我怎么。”刘子安点点桌子,“吃饭完出来,人家问我媳妇谁是冯悦。”
徐植咬紧下唇。
“周老师不知道,我没跟她提过。”
“谢了哥们。”徐植端起酒杯,默默喝一口。
酒吧人不多,他们又坐在角落,声音落下周围瞬时变得安静。
“你跟嘉图聊过冯悦?”
“提到过。事情还没告诉她。”
“哥们,咱俩糙老爷们肯定想不到啊。”刘子安指指楼下,“就刚才,我媳妇儿一听说我也认识冯悦,你知道她第一反应是什么?那嘉图也是姑娘。是,我能理解你这么照顾冯悦,她不知道啊,她会往别的地儿瞎琢磨。”
徐植愣了愣,“可嘉图不像……”
“你俩再怎么合得来,人一姑娘你一直男,”刘子安点点脑袋,“思维方式有差。”
徐植沉默。刘子安举起酒杯示意,他摆了摆手,对方便自饮起来。
许久,徐植说道,“我从知道自己怎么想,就没打算瞒她。但中间……有摇摆,我不确定她的心意,更不愿意这件事儿变成外力去干扰她的决定。现在……子安,现在我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刘子安记得大概是前年的这个时候,北京刚下过一场雨夹雪,马路边连泥带水,稍不留神踩上去球鞋就脏了。他就踩着一双脏球鞋去到冯悦家,门打开,鞋底在玄关写有“万事如意”字样的红色地垫上蹭了好久。那天冯悦要卖房子,他是本地人,路子多些,便带着干中介的朋友去了。房子三月前刚交完首付,家的样子只算得上初见模样,门口堆放着许多还未拆封的快递箱。冯悦与朋友说话,刘子安便看那些快递盒,抱枕、厨具、衣服架、洗澡间用的下水道漏网、夹在卧室床头的充电小夜灯,零零总总,都是让家变得更丰富的物件。都聊完了,落定了,快要走时敲门声响,刘子安离得最近便顺手开了门。徐植未进,冯悦吼出一声“滚”,两人一下陷入僵持。而后冯悦抄起茶几上的果盘扔了过来,坚硬的塑料材质,正正好好打在徐植的肩膀上,他甚至没有躲一下。冯悦哭喊着说“你滚,滚出去,永远别让我看到你”,是这样的话。朋友没见过这种场面,匆匆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刘子安不明所以试图调解,印象中他说了“怎么了这是,冯悦我们都知道你难受,你先别哭”,还说了“老徐你赶紧进来把门关上,有事儿关起门来咱们自己解决”,最重要的那句是——“大家都朋友”——他不知道这句话哪里不对,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都是知根知底谁有需要一句话就能赶过来的朋友。
就比如前一阵往这里搬家,徐植一个周末从不早起的人,早晨七点开着自己的车从南到北一趟趟跑运送那些被搬家公司遗漏的物件,一直干到凌晨两点房间收拾出来能睡人了,这才回去。
要怎么才算朋友。
可就tຊ是这句话惹恼冯悦,她哭嚎着,疯狂地抄起快递箱往徐植身上扔,包裹砸到徐植头上、肩上、脚底,冯悦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她说算什么朋友,你把我毁了,毁了!
刘子安被某个包裹误砸到,懵了也傻了。反应过来要止住这场纷争的当下,刚抓住冯悦的手腕却又被徐植拉开,徐植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冯悦哭得几乎抽搐,关上门之前,她使劲推了徐植一下,下手极重。
也是那天,那个晚上,刘子安住到了徐植那儿,他第一次照顾烂醉的人,也第一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