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春日——小格【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8:00

第5章 五银杏树1
  田静伊看着纸袋里白色连tຊ衣裙,犹豫片刻,还是将裙子拿了出来,平铺到床上。
  针织材质,长袖,过膝,正适合这个季节;娃娃领的设计,却又收腰包臀,妩媚与可爱兼具;是她的尺码,带着价格的标签已经被剪去,不用想便知简阳故意为之。
  这是礼物,他要她穿着去参加生日宴,意味干净利落。
  简阳一向如此,果断、有主见、行动力强。
  最初吸引到静伊的正是这些特质,一位成熟体贴、社会标签可贴得上“成功”的男性,她为之心动、着迷、沉醉。而现在,周六下午两点的现在,田静伊面对他刚刚送来的礼物,如同喝到一杯难以形容出具体味道的饮料,五味杂陈,茫茫然无助。
  大约三个小时前,她接到所长电话,对方亲切地问候家里是否一切都好,和蔼地嘱咐趁周末好好休息,不用挂心工作。“我一个朋友在市局,刚才通电话无意中说起才知道你奶奶刚走。小田啊,家里有事儿怎么不说呢?明天晚上别来了,大家都理解。好好安抚安抚情绪,有困难随时和我和指导员说。”
  放下电话,她立刻打给简阳,对方挂断,先发来两个字,“开会”。而后是一句说明——我说你奶奶刚走,这周好像过五七。没有提其他的。
  五七是当地葬俗,逝者离开的第三十五天,烧纸祭祀,祈安祈福。
  这是一句完美谎言。
  奶奶是八月初走的,到今日已近两月。老人家与大伯一家长期生活在厦门,静伊年少时,大伯因工作调动去台北,举家搬迁,一呆就是八年。所以对田静伊来说,奶奶更近似于一种身份,她并未与老人一同生活过,甚至多年见不上一面,这份隔代的血缘关系坦白讲算不得至切至深。随父母去厦门参加葬礼那日,她却也哭了,可哭的缘由是父亲在火葬场眼泪不止捶胸顿足说“儿子不孝,儿子没尽到孝啊”——静伊从未见过父亲哭,爸爸的崩溃仿佛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忍不住心痛,亦让她对老人的离世生出诸多悲伤。
  仅此而已,这场离别只仅此而已。
  “刚走”“好像”“五七”,简阳是律所合伙人,没有谁比他更懂得话术玄机。
  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在一场朋友有意牵线搭桥的聚会上,简阳双臂撑到餐桌上,静静打量她一番说道——我其实常和警察打交道,但这么见,还挺神奇的。
  神奇,他用一个中性词就表达出了所有暧昧。
  回忆至此,静伊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在搜索界面键入裙子品牌。
  许是平日有着装要求,这些年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物欲正在降低。嘉图曾用理论评价——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剩余产品会大规模出现,人类总供给逐渐大于总需求。喏,缺少剩余产品,社会不可能有积累,继而就不可能扩大再生产。从这个角度,算不得什么好事儿。但静伊对此嗤之以鼻,消费比之需求,更多是欲望作祟。法律与道德所管束的不正是那些贪婪而可怕的欲望?
  刚敲下两个字母,搜索引擎自动带出品牌全名。静伊点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官网正在做夏装折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吊带,打完折要 466。她在秋冬新品模块找到简阳送来的裙子——此刻正平铺在床上的这条白色连衣裙,价格几近她一个月的工资。
  田静伊感觉自己被捆绑了,她和这条昂贵的裙子绑在一起,她一定要穿上它,面带微笑心怀感激地出席明晚那场隆重的生日宴会。
  母亲敲门进来,挨着床边坐下,食指与大拇指捻捻裙角的布料,“简阳眼光真不错,多漂亮。”
  “妈,”静伊浅叹一口气,“您猜这裙子多少钱?”
  “不便宜吧,摸着就像好料子。”田妈随口问道,“多少钱啊?”
  静伊苦笑,摇摇头。
  “哦对。”田妈说着将两个礼品袋推到她面前,“你看看带哪个好,赶上人家庆寿总不能空手去。这个毛衣是我一个朋友给你爸的,纯羊绒,暖和的很。他们工厂专给大牌做代工,贴上牌就卖好几千。我看照片简阳他爸跟你爸胖瘦差不多,应该能穿。”
  静伊忽而心生不悦,没有搭话。
  母亲仍在继续,“或者带两盒西洋参,也是好东西,送礼好看。简阳他们家估计不缺这些,但你送的不一样,他们会高兴的。”
  那种不悦感愈发强烈,静伊顶一句,“我讨他们高兴干嘛。”
  “你这孩子,”田妈教育,“就算他们不是简阳父母,长辈过生日,做晚辈的来了,不该表达份心意让他们高兴?”
  话没错,静伊知道自己过激,可气就是顺不过来。
  她压着火将袋子往旁边一推,“不用,简阳都准备了。”
  “准备的什么啊?”
  “一幅字。”
  “字?毛笔字?”
  “好像是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他爸喜欢这些啊?”
  “妈,我说了我不知道。”静伊掩饰不住语气里的焦灼,“我凭什么就得知道他爸喜欢什么。”
  田妈撇嘴,“好端端的,发哪门子火。”
  “您……您先出去吧。我试衣服。”
  田妈便起身,出门前又嘱咐,“别总跟简阳闹脾气,他工作忙,大事儿小事儿都知道照顾你,你俩平时要多理解对方。”
  门被轻轻扣上,房间重新恢复安静。
  密闭空间,静伊忽然觉得自己也被困住了,她被困在一张叫做乖女孩的网里。
  高二那年嘉图心血来潮要去打耳洞,原因已经忘了,好像前一天逛街她们看到许多晶晶闪闪的耳环,嘉图觉得漂亮,隔日趁午休便拉着她到校门口一家美发店,单刀直入说我要打一对耳洞。直到左耳垂已经穿透,静伊仍在劝,“要不别了,被老师发现指不定怎么说你,没准还要被记处分。”嘉图笑嘻嘻回应,“你也来一对呗?咱俩还可以带情侣款。”但静伊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乖女孩要守校规校纪,不能奇装异服,不能交头接耳,不可做出一丁点越线之举。乖女孩田静伊的青春期与叛逆丝毫不相干,她从未被叫过家长,是老师眼里最踏实的学生,上学、读书、考试,她甚至连梦都很少做,因为做梦需要奇思妙想的鬼主意。
  静伊承认自己曾一度很羡慕嘉图,要好的同龄女伴,嘉图聪颖成绩好,爱笑讨人喜欢,性格磊落做事坦荡;她亦羡慕过蒋数,乐天豁达,运气很正,父母虽关系紧张,可他们对蒋数好像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即便考倒数第一被胖揍一顿,第二天心爱的篮球鞋还是会摆在床头。而跟在他们旁边的她,仿佛注定只能是陪衬。
  此时此刻,在这个牢笼般的房间里,静伊有种后知后觉的觉悟。
  她真正所羡慕的,是无时不刻都在伙伴们身上徜徉着的——自由。
  嘉图和蒋数,他们最为共通的一点,是精神上、内心里不可撼动的自我肯定。
  晚上蒋数来送手机,隔着门与李妈打声招呼,随后主动提出要嘉图送送自己。
  这小区他跑得比物业都熟,嘉图一听便知对方有话要讲,抓件大衣随他出了门。
  北方秋天短的像仓鼠尾巴,路旁的银杏树果子纷纷跌落,空气里弥散着一种酸涩的臭味。蒋数走着走着忽然起跳,扬起胳膊要抓树叶似的,参天大树抖抖身体,打赏一般落下几片黄叶。嘉图笑他,“当自己科比啊。”
  蒋数停下,弯弯嘴角又收回去,“科比也变成叶子了。这几年,像什么话。”
  嘉图晃晃手里的电话,转换话题,“谢谢蒋老板专程送机。晚上聊得顺利吗?”
  “还行。有几个汽车配件厂商这几天来参加展会,咱这小家小户达不到人家的订购量,先留个联系方式,万一以后有合作也算混个脸熟。”
  “你不是打算开个分店么?慢慢来呗,生意都是从小做大。”
  “是。”
  “店面选好了吗?”
  “基本定了,在开发区那边。过几天再去聊聊,没问题就签合同了。”蒋数抬起头,“开始我可以先两头跑着,但长期下来感觉不是个办法。我想让老杨过去管,但一来这头好多熟客认他,老师傅走了麻烦,二来人老婆孩子都在市区,每天折返也是个问题。”
  生意场历练几年,蒋数思虑愈发周全。
  嘉图提议,“再招个人,从头带呢?”
  “当店长管人又管账,来个生脸说实话我真不放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嘿,读书人就会摆理论。”蒋数笑她,“我要是个手底下几万人的 CEO 我能践行一下理论,就这开个分店兜里剩钢镚叮当响,我可不敢瞎折腾。”
  嘉图并未因朋友的善意耻笑打退堂鼓,仍积极出主意,“实在不行问问你爸妈,他俩毕竟有经验,改取的经还是得取。”
  “嗯,我回tຊ头西天走一趟。”蒋数挠挠眉毛,“你身边有合适的也帮我物色物色。人得踏实,多少懂点车,待遇什么的都好说。”
  “行。”嘉图应着,随即在健身角停下,“这事儿能在家里说啊。还有别的?”
  蒋数支吾一声,双脚蹬上扭腰器,双手扶住把手,笨拙地转了几圈,样子说不出的滑稽。嘉图像儿时那样抬脚踹他屁股,“有话快说,有屁憋着。”
  “那个……静伊要去简阳家里你知道?”
  “废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晚吧,楼下碰面说的。”
  蒋数瞥她一眼,不满全写在脸上,“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呦,敢情您现在跟我演争风吃醋呢?”嘉图笑着怼他,“你又不是小姐妹。”
  “我还不够当你俩小姐妹的!没良心。”蒋数跳下来,身体半靠住扭腰器的扶手,“我想劝劝她,可又不知道怎么劝。”
  嘉图歪歪头,朝他一乐。
  “笑什么?”
  “就是想到咱们仨,”嘉图眼中带笑摇摇头,“好像从来没有劝过对方继续或者分手。我和姜然,静伊那时候和……那孙子叫什么来着?吴南枫还是吴西枫?”
  “吴东枫。”
  “啊对对对。”嘉图找回记忆,“还有你,历届前任……”
  蒋数急切打断,“谁历届!”
  “反正就你曾经暧昧过的对象和前女友……”嘉图故意做个大喘气,“们,我是想说,感情么,以朋友的立场去劝和或者劝分,那和投票没区别。可唯独这事儿,当事人就该全权自己说了算,对吧。”
  半晌,蒋数点点头。可又不甘心似的补一句,“我总觉得,简阳给她太大压力了。”
  “静伊不是小孩儿,你得相信她。”嘉图顿了顿,“其实简阳挺好的,对伊伊全心全意,他俩喜好般配,共同语言又多。物质上……至少不像吴东枫吧,哎,提这人我就生理不适。简阳他就是有点……”
  “软弱。”蒋数放开扶手,“就是软弱。”
  嘉图被突如其来的评价弄得一愣——似乎可以这么形容,可这两个字一出来,她又觉得有些夸张——什么时候人会夸大对一件事的感知呢?
  带有主观情绪,主观会暴露当时当下的本能反应。
  蒋数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间,话锋一转,“哦对,刚才在磊哥那儿,他特意跟我说亲戚家孩子的事儿不要让你为难。我也表达了,行就行,不行就算。他好像有点后悔开这个口,一直啰嗦别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啊。”嘉图不明所以,掏出手机确认,“我加他了,给了我的邮箱先把简历发过来,喏,他还没回。”
  “磊哥平时挺痛快的,可能觉得托人不好意思?”蒋数看看时间,随即迈开脚步,“回去吧,不送你了啊。”
  嘉图懒洋洋挥手以示再见。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和过去无数日子那般结束一场朋友间的聊天。
  晚风拂面,高大的银杏树听到了这场对话,可他们不懂人类的语言,亦不晓得那些婉转缠绕的心思,它们只得抖抖身体,降落一把枯黄的叶片。
第6章 六银杏树2
  嘉图对银杏树有着至深的感情。
  从前,自小区后门出去便是大学校园,父亲就在那里教书。校内种满银杏树,春夏是绿油油的葱郁,树叶似一片片小扇子,近看剔透,远看则连成一片变成遮阳的屏障;秋天最漂亮,嘉图尤喜博智楼通往二食堂那条路,路不算宽,最多可容两车并行,黄灿灿的树叶会铺满整条路,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秋阳洒落,枝头的叶子被镶上一圈朦胧的金边,走在路上的人一抬头,便能收获大自然赠与的无限惊喜。她一蹦一跳跟在父亲身边,偶有路过的学生会规规矩矩叫声“陈老师”,而后看着她咯咯笑。这个场景如同一副动图,在很多年后依然会清晰出现在嘉图的梦里,就像守着一方宝藏怕被偷走似的,她要时不时检查,确保一分一厘的细节都没有少。
  嘉图读小学时,主校区迁址,老校区变成大学下属的成人教育学院,许多教职工随着学校地址的变动搬迁至新的家属区。母亲那时单位就在附近,日常可步行上下班,且她做财务,赶上月末季度末结账常加班至很晚,考虑到这一层,父母商议过后做出不搬家的决定。这可把嘉图乐坏了,她记得自己穿着拖鞋咚咚咚敲响对面蒋数的家门,把人拉出来又一路小跑冲向静伊家,待伙伴们聚齐,在静伊家外的楼道里郑重其事宣告了不会转学的消息。静伊抱着她开心地转圈,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蒋数则在一旁喜行不于色装大人,“那你同学录不白买了?拆了吗?能退吗?”那本未做启用的同学录至今仍躺在嘉图的抽屉里,那时想着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可同学录翻了花一般出现新设计,在需要用到它的节点,嘉图总是要反复挑选最终买下一本更喜欢的,而再往后,这个产品便淡出市场——好友列表一搜就能找到想要联系的人,分别也只是一句举重若轻的“再见”。
  网络如此发达,时至今日,仿佛连打电话、发短信都变成上个世纪的交流方式。想到这里,嘉图一拍脑门,赶紧从手机里翻出最近通话记录。面对第一个号码,她犹豫了一下,复制,粘贴,而后放入微信搜索框。名字出来是“XZ”,头像是一张夜晚城市图景,似从高处拍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在发出好友申请的前一秒种,嘉图缩回手——还钱方法千千万,干嘛要加微信呢。
  她发去一条短信——你好,我是嘉图,冯姐的邻居。请给我一下支付宝或者银行账号,我把超市的钱转给你。谢谢。
  第一条发出去,又觉得人家帮了大忙,只轻飘飘打个“谢谢”未免寡淡,于是又补一条——昨天太感谢了,给你添麻烦了。
  晚上十点半,稍微有点晚,但……以他的年纪,应该还没睡吧。
  嘉图放下手机准备去洗澡,经过客厅,发现母亲正开着门与人说话。她侧身望望,见门外站着冯悦,于是走过去打声招呼,问怎么了。
  “小冯出门把钥匙忘家里了。找了两家开锁的,估计太晚都没人接电话。”李妈说着,抓住冯悦胳膊往里让,“先进来,大晚上的站外面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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