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一条,”贝雯说,“我临走时,文大师再三嘱咐我,这事儿只有我们俩能知道。再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起,否则,这孩子不论多大年纪,身在何处,鬼母都是要收回去的。”
“当然当然,我还能给谁说呢。”邱少陵压根儿没在意,一脚油门,小车轻快地在城中驶过。贝雯心里却藏了一丝不安。
三四天后的一个晚上,贝雯便被文大师带着到了夜雾。就在王峰地下的那间道场之内,他替贝雯做了法事。
当时贝雯坐在那张挂满红帐的木质大床内。王大师设了香案,焚化了黄表纸,拿着木剑挥动数下,然后就看见香案上凭空立起一个小纸人。贝雯有点害怕,往后缩了缩。却见王峰剑尖一挑,小纸人好像活了,自己往前移动数步,向前一跳,落入了案下的火盆内。青烟一起,王峰凌空一抓,拍在贝雯的肚子上。
“嗡,努努嘛哩嘎,黑得,斯哇哈!”王峰嘴里念念有词。
又见他从案上拿过一只银碗,当着贝雯的面,把 108 颗莲子放入碗内,盛了满满一碗。接着他手掌一盖一开,那银碗里的赫然变成了一碗白油油的奶水。
他端着银碗走到贝雯面前:“所谓莲子,便是怜子,取了母亲怜爱幼子之意。鬼母动了怜意,赐下这一碗乳汁,一旦饮下,不论鬼神,具能生养。你将我教你的咒语念 108 次,饮下这乳汁。在我这茜纱床上睡上一觉,明日回去,与你先生同房,定能怀孕。”
贝雯连忙接过,一饮而尽,味道古怪,绝不是牛奶羊奶一类的。喝下之后,贝雯就觉头晕晕沉沉,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她只觉得腹中子宫位置,好像有些微微疼痛。她心里不疑有他,反而觉得兴许是法术灵验。于是对王峰千恩万谢的出来,还给了他几沓钱,没想到王峰竟然退回了一沓,说:“既然和鬼母有缘,留些钱供养鬼母也是好的。但不宜过多,否则缘分早尽。”
贝雯对这个大师更是五体投地。自古不拿钱的大师,才是真大师。她一路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可有一件事搅扰得她心神不宁。表姐李亚茹也在求怀孕,她这能守着这个秘密不告诉表姐么?她知道,除开张晓彬的妈,表姐自己其实也很想要一个孩子的。而且,她和表姐两个人说白了,根本就是相依为命。就是这四个字,张晓彬也好,邱少陵也好,要她说,到头来真正能担得起这四个字的,只有她和表姐。虽然现在随着两人的生活差距不断拉大,两人的关系稍有疏离。但在贝雯心里占据最重分量的人,始终是她表姐。而且她完全相信,表姐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心里起了一丝侥幸心理:告诉姐吧,我姐也是个苦命人,鬼母菩萨肯定会帮忙的。
于是,她赶去了表姐家。去之前她打了个电话,发现一直没人接。到了才知道,只有姐夫张晓彬在家,表姐去了绣坊。熟知李亚茹日程的贝雯觉得奇怪,今天也不是星期五,表姐去什么绣坊呢?
她还把电话忘在了家里。说起这个电话,还是贝雯趁她过生日送她的,是一只诺基亚的老款。表姐自己挑的,说喜欢那圈蓝色。贝雯以为,表姐不好意思,劝她买个贵的。反正是她花钱,怕什么。没想到表姐说,怕的就是她花钱,执意要这个。贝雯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回到家,她心里才醒悟过来,表姐那话不完全是客气,反而有点受伤害的意思。从小就是表姐帮衬她,自从她日子好起来了,她就总想帮表姐。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表姐心里有了些变化。
多少有些失落的,贝雯想,日子过成了这样,不是她的责任,人的机遇谁能说得准呢。可多少还是会失落的。贝雯那时候才明白,自己拼命的报答,反而将要强的表姐越推越远了。
她收起了这些心思,昨夜想了一宿,这会儿突然犯了困。贝雯跟张晓彬说她去眯一会儿,便钻进卧室,在表姐的床上躺了下来。
其实这床早就不单是表姐的了,但贝雯总觉得她俩还像小时候,老是睡在一起。表姐的床就是她的床,所以她倒头就睡下。表姐身上让人熟悉的味道包裹住她,让她无比放松。她侧过身,伸展了一下手脚,昏昏沉沉,准备入睡。
可她睡觉有个习惯,总喜欢把手垫在枕头下面,有时候压的麻了,才换另一边。这次也是一样,她把手朝枕头下一伸。突然,一个熟悉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到了即将入眠的大脑中。一种古怪的感觉,把她从睡眠的边缘生生地拉了回来。
什么东西,软软的,却又很熟悉?
贝雯在朦胧中拉出来一看,她的心骤停了一下,那赫然是一只白色尼龙绳编就的求子结。她清楚地记得王大师说过,这个求ᴊsɢ子结要天天放在枕头下,直到孩子出生。
贝雯瞅着那个熟悉的绳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表姐也知道,可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第106章 绝望
只是一个小小的求子结,就让贝雯出透了一身冷汗。她是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来这里找表姐的,她要告诉表姐她所知道的最最重要的一个消息。可此时此刻她发现,表姐原来早已经知道了。
她害怕了,不敢再往下想。她告诉自己,或许表姐只是才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我;或许表姐也不知道这事儿的真假,毕竟去求那个什么鬼母,听起来多少有点荒唐;或许……她瞬间给李亚茹想了许多借口。贝雯心里惴惴,再睡不着,坐起身来在床上出神。
这时,大门开锁的声音格外清晰。贝雯心里一紧,听见表姐和姐夫在客厅说了两句,就往卧室来。她连忙躺下,把求子结塞进了枕头底下。她在慌乱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
门轻轻被推开了,李亚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雯雯。”她轻声叫了一声。贝雯装睡,可心跳却扑通扑通的。李亚茹似乎不打算就这么离开,反而绕到了贝雯身后,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两下。
“雯雯,你醒醒。”
贝雯醒了过来,说:“姐,你回来了。”
“你姐夫说,你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说是有要紧事儿要跟我说?”
“哦哦,”贝雯犹豫起来,“是……是有件事儿……就是……”她忽然瞄到了李亚茹卧室里挂的一幅十字绣,“哦,我有个朋友,看了你送我的十字绣,说她也想要一幅,我就替你答应了,想着赶紧过来跟你说一声。价钱你往高了报,她不差钱。”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儿。你打个电话来就行了,还要专门跑一趟?你的朋友我还收什么钱啊,你告诉我多大的就行了。”李亚茹笑了笑,示意贝雯往里躺,自己也蹭到床上,两姐妹又蹭到一起。
“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小就是睡一张床,”李亚茹说,“你晚上睡觉可不老实。”
“你才不老实吧,总是抢我被子。”
“那是你,从小身子就冷,冬天总往我被子里钻,然后盖着盖着,你一卷就把被子全压在身下,一点不给我留,我还拽不动你。”
贝雯回忆起往事,笑了起来,说:“我还干过这事儿么?我记得当时住你宿舍,窗子也关不严实,炉子跟摆设似的。我俩只能靠那个摇头的电暖气,冻得我呀。”
“是呀,”李亚茹也笑起来,“这一晃都多少年了。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梦游,哎哟,可是吓死我了。”
贝雯抓住了李亚茹的手,李亚茹顿了顿,叹一口气:“好在这么多年,我们也都过来了。”
贝雯拧过头看着李亚茹,心里的情绪波动起来,眼眶湿润了。可她又想起了那只求子结,冷硬的隔在心里,隔在她和表姐之间。贝雯深深吸了口气,她做了个决定,她打算给表姐,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姐,你……”贝雯先张了嘴,“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儿,想和我说的?”
李亚茹愣了一下,露出一丝惊讶。她旋即笑了起来:“雯雯,姐是有个事儿,要跟你说一声。这事儿连你姐夫都还不知道。”李亚茹没看贝雯,只是平躺着说。
贝雯心里咯噔一下,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又一次狂跳起来。李亚茹侧过身,看了眼贝雯。她略带神秘的样子,让贝雯觉得李亚茹肯定会把求子结的事告诉她。毕竟,她们两姐妹之间从没有秘密。贝雯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了期待。
“雯雯……”李亚茹说,“姐,怀孕了。”
啪,贝雯耳边似乎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热切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心里只有寒冷。她害怕极了,身体甚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李亚茹见了,以为是她替自己高兴,便又紧紧地握住贝雯。贝雯却收回了手,拧过头说:“姐,那真是恭喜你了。”
“雯雯,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姐,”贝雯站起身来,“我就是太高兴了。”
李亚茹好像觉察出贝雯的情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贝雯看着她姐的表情,希望又一次燃了起来。
说啊,说啊,姐!贝雯几乎在心里呐喊起来。她的妈妈早早离开,她的爸爸又是个混蛋,姨姨姨夫待她虽好,却不如姐姐这样亲近。邱少陵本来也是她的依靠,可如今他却变了,变得贝雯都有些不认识了。
贝雯只有她表姐了。李亚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人,也是她最最亲近依赖的人。她完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会对她有所隐瞒。
可李亚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慰道:“别担心,你年纪小,也会有孩子的。”
那是一句安慰,可贝雯仿佛在那一刻,被一颗子弹击穿了。她再也无法面对表姐,强挤出一个笑脸,扭头跑了出去。
贝雯其实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给李亚茹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李亚茹当然是通过黄莉的关系找到了王峰。那场法事之后,她连续两三周都做噩梦。梦里有连绵不断的雾江水,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淹没。甚至有一次,她梦见了吴老汉变作了一只被剥了皮的蛤蟆,从她双腿之间钻了进去,冷冰冰的一直搁在她的肚子里。所以,当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没敢告诉任何人。她本能地觉得那场法事,还有主持法事的人都有问题。
当然,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左右着她。或许有对孩子的极度渴望;或许有对表妹杀人的些许怨怪;或许也有对贝雯的一丝嫉妒,对自己总要做一个姐姐的厌烦;甚至有可能李亚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总之有关求子的这一切,她都没能说出口。这件事好像是某种她无能为力的东西。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贝雯就被自己的情绪淹没了。纷乱的情绪让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害怕、愤怒,还是伤心、绝望。她只是拼命给文大师打电话,想向她求得一个准信儿。文大师半天才接了电话,却只是让她安心等待。
等,哪里等得住?
夜里,贝雯几乎很难入睡。去医院检查之后,大夫认为她的精神似乎已经开始出现问题,特地开了氯氮平给她。可贝雯却不敢吃药,她怕万一自己怀了孩子,对腹内的胎儿不好。她就这样在每夜的失眠中煎熬。
而躲在角落里的男孩还是夜夜现身。贝雯甚至已经熟悉了他的存在,而那个男孩似乎也在渐渐长大。只是两个月过去,他已经不在是男孩样貌,而是变成了一个大人,唯一不变的,是他静静看着贝雯的眼神。
足足两个月过去,贝雯压根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她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给文大师去一个电话,到后来,文大师连电话都很少接了。贝雯又一次次地开车去当时她们见面的宾馆。可那间套房早已经人去楼空。贝雯陷入了日益的绝望当中,直到有一天,她竟然奇迹般地在街上遇见了文大师。
贝雯一把将文大师拉住,本就巨大的眼睛有些癫狂地瞅着文大师:“大师,大师!”贝雯扑通一下跪在了大街上。文大师吓坏了,她一把将贝雯拉了起来:“你干什么!疯了么?”
她急忙将贝雯连拉带拽拖到了车里,贝雯不依不饶,追问她究竟为什么还没怀孕。文大师心里也有气,被她逼得实在厌烦,便说:“这种事都是鬼母决定的,你要心诚,早晚能怀孕。可你呢,一直问一直问,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信鬼母?”
“我信,我信,”贝雯一下子软了,赔礼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人很烦,总是打扰您。但我实在是怕……”
不等她说完,文大师就打断她:“怕什么啊?我跟你说了,只要你保守了秘密,没跟人提过,这事儿一定能成。”
贝雯忙说:“没提过,没提过,一个字我都不敢提。”说到这,她忽然脸色白了一白。文大师察言观色,惊道:“怎么,你说了?”
“没有,我……我从没说出口过。”贝雯的大眼中满是恐惧,“可我……我想过。”
“哎呀!”文大师马上接口说,“坏了呀,妹子,你想过,我们凡人不知道,鬼母还能不知道?你这就是心不诚,恐怕你的孩子啊,”文大师摇了摇头,“已经被鬼母收回去了。”
贝雯听到这话,耳朵里重重地响了一声,再去听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痴痴傻傻地张了张嘴,想要耳朵恢复过来,可只能见到文大师张嘴。她急得皱眉,可眼前又白了下来。她奋力地想看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文大师ᴊsɢ自然不知道贝雯的感受,她心里却有另一番计较。
王峰所做的事到底是见不得光的,所以经常约束手下人,要低调,要保密。这两个月间,贝雯电话不断,已经惹得王峰很不开心了。王峰预判贝雯回来宾馆,于是连常年租用的宾馆包房都换了。刚才她又当街下跪,文大师吓得够呛,早有心断了她的纠缠。贝雯刚才的话,正好让她借坡下驴。
她见贝雯没有反应,以为是后果不够严重,她生怕绝不了贝雯的念头,又说:“唉,妹子,你这一番已经犯了鬼母的大忌,别说这一辈子,恐怕就是下辈子也不会再有孩子了。你呀,唉!”
文大师半天没听见贝雯的反应,抬头见她的嘴只是微微张了张,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虚空处,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下了车。文大师那番话好像石头落入了沼泽地里,沉没下去,悄无声息。文大师正感觉奇怪,再扭头去看时,贝雯已经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了。
第107章 复生
天色沉了下来,贝雯的脚步踉跄,耳旁嘈杂,眼前的世界似是而非。汽车和摩托似乎在争抢,唰唰的在她面前驶过,尾灯的轨迹或红或黄,汇聚成一条河流,奔腾不息。贝雯在路旁呆立了片刻,一脚踏入了面前的激流中。
风刮在脸上,贝雯心里有些惬意。她快走两步,淌入河中。一辆出租车如同一只怪兽般窜出,两只车灯如同一对巨眼。它长鸣着喇叭,朝着贝雯冲了过来。可她没有躲,反而站住了脚步。
刺耳的刹车声顿时响起,尖锐的鸣响立刻扰乱了激流。
“你他妈有病啊!”出租车司机在贝雯身前不足半米的位置停了下来。他摇开车窗痛骂起来。贝雯却并不还口,只是用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神去瞅他。司机被她的眼神一望,心里没来由的冷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明显不太对劲儿,司机胸腔里憋了一箩筐的脏话几乎已经要冒出嗓子眼儿了,此刻只好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叫了声晦气,拧头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