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车刚刚也被吓了一跳,都绕着这个女人走。贝雯无奈,一步步走到了对岸。她被那辆出租车一激,心里的情绪此刻才释放出来。漫天漫地的愧疚,从她的心底涌了上来。
少陵,怎么办?生不了了,下辈子都生不了了?是我,是我自己将孩子赶走了!那是属于你的孩子,少陵,你一直都想要的孩子……我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她都没说,我为什么要说?不说,不就没事了?我……我连孩子都生不了了,少陵,我对不起你。
少陵,对不起;姐,对不起;姨妈姨夫,对不起;妈,对不起!
那是一场彻底的淹没,不只是情感,还有理智。贝雯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她生不出孩子,就对不起全世界。她浑然忘了自己也是一个人,一门心思的要为别人而活,却把自己给弄丢了。
贝雯奋力地站了起来,朝着雾江走去。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才浑浑噩噩地站到了雾江畔。深秋的江风异常冰冷,贝雯的身子却是火烫。她几乎没有太过犹豫,一个纵身,跳入了片刻不停的雾江水里。
江里好黑,好冷。
“嗡嗡,纺棉花,纺了一个白棉花……嗡嗡,纺棉花,纺了一个红棉花……”一把童声忽然响起。贝雯一低头,看见一个少年悬在前方的水里。这场景似成相识,好像一个久远的梦境。
“你是……弟弟。”
“是,姐姐,只有你对我好。我也一直和你在一起。每天夜里都在角落里看着你,保护你。”
“弟弟,姐来陪你了。”
“不,姐,是我要去陪你了。”少年笑了起来,“我等了二十九年了,今天我终于能去陪你了。”
“可……可姐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我不准你死,你是我姐姐,我要用一切来保护你。”那少年在水里,蜷曲起来,好像一个巨大的婴孩睡在羊水里。可他的眉眼分明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成人。他忽然反转过来,周身都渗出血液,朝着贝雯涌来。
当年,贝雯将啤酒瓶插进自己的脖子,他就救过贝雯一次。贝雯感到温热的血水朝她包裹而来,然后一点点渗入自己的皮肤、肌肉和血脉。
弟弟笑了起来,他不停地催动着血液流向贝雯。而他自己竟然缓缓分解,好像要将自己的血肉与生命送给贝雯,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贝雯眼见着弟弟的手脚躯干,化成了浓稠的血液,朝着自己的血脉里钻。贝雯一时竟然动弹不得,连口中也叫不出一声。过了许久,弟弟的身躯都融化干净,只剩下一个头颅在血水中悬浮着。他笑着落泪,好像很欣慰。
“姐姐,我们终于融为一体了。”弟弟说,“姐姐,只有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没人能伤害你,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说罢,那颗头颅也渐渐化去了。贝雯此时方才被松开了手脚,可她的眼前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转过身来,是妈妈。
贝雯奋力朝妈妈游过去,可一只手伸了出来,将她的双脚拽住。贝雯扭头,是贝军。贝雯猛力蹬他,贝军却死不松手。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漆黑如墨的江水里。有表姐,也有吴老汉,有姨夫姨妈,也有刘主任和胡院长,有苏芳白,还有邱少陵。他们的脸环绕着她,不停在她耳边闹嚷。
妈妈:“这就是女人的命,孩子就是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吴老汉:“你别动,别动!你吃了那么多冰棍,总要给我点什么!”
贝军:“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表姐:“这次,女娲娘娘显灵了。”
苏芳白:“大家对你的期望就是相夫教子,洗衣做饭。事业,哪儿轮得到我去奔呢!”
刘主任:“还可以?还可以在我这儿,就是不可以!”
胡院长:“我想,那就是她吧!”
表姐:“你真的长大了。”
老太婆:“死,一起死!”
邱少陵:“雯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警察:“你怎么知道李亚茹的婆婆死了?”
老太婆:“救命,我儿子……求你,我儿子……”
邱少陵:“我就是养一只鸡,过年也能吃上一口蛋。”
表姐:“雯雯,姐……怀孕了。”
文大师:“哎呀,别说这辈子,你下辈子也别想再有孩子了。”
邱少陵:“鸡都会下蛋,你怎么不会?”
妈妈:“孩子就是女人最重要的事!”
表姐:“姐怀孕了。”
王峰:“这种事是阴司夺子……一个不好,可能夺了别人的孩子。”
表姐:“姐怀孕了。”
王峰和文大师:“下辈子也没孩子,只能夺别人的孩子。”
表姐:“怀孕了。”
“夺了你的孩子。”
“雯雯,我怀孕了。”
弟弟的那颗头颅,忽然出现在贝雯眼前:“姐姐,你要把你的孩子夺回来!”
猛然间,贝雯醒来。原来她纵身投江的位置距离下游渔民打鱼的地方特别近。她顺着江流漂荡,恰好遇见一只打鱼回家的渔船。老渔民救了她。
贝雯醒来后,渔民要送她去医院。可贝雯却摇了摇头,她让老渔民送她去了村口的车站,等到了夜里最后一班车,回到了市里。
邱少陵已经连着数日没有回家了,贝雯没给他打电话,而是一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今天蹲在角落里的弟弟不见了,贝雯却毫不奇怪,他应该就在自己的身体里。许久,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还是那句:“姐,你要把孩子夺回来。”
第108章 游泳
这些故事都是贝雯的弟弟告诉庄昀的。两人当时在车上,庄昀是她劫持的人质,驾驶着贝雯的那辆红色小车。贝雯坐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刀,抵在庄昀的脖子上。庄昀知道,自己没有危险,贝雯的弟弟只是想把这一切说出来,需要旁边有个人听。庄昀也想听,就顺着她/他的意思往周源县里开。
可当时的雨太大了,雾江水涨,漫上了堤岸。听说下面县里不少地方都发了水灾,警察的人手也都撒下去了,整个江城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这辆红色小车几乎是往瀑布里钻,雨刮器飞速来回,发出摩擦玻璃的吱吱声,可前路还是看不清,在眼前一闪一闪的出现。
车开得不快,强子和刘贺就跟在红车的后面。全市所有人都在为了这场大雨而奔忙,只有他们四个人、两辆车,像是与世隔绝似的,不管不顾地奔向某个未知的目的地。
一下到县里,路顿时窄了不少。开始还是七拐八绕地走,在一个拐弯处,强子眼前的红车骤然提速。强子不敢怠慢,也加了油。可他的车体更宽,也更重,所以在拐急弯时终究不能太快。等他转过那个弯,红色小车早已经消失在雨幕ᴊsɢ中了。强子顺着那条乡间的逼仄小路开到了头,是一个不规则的十字路口。他一脚刹住了车,思考了起来。
“师父,她们能去哪儿呢?”刘贺望着窗外的大雨,“这一条是往西的,再走下去就是吴家坳,往山里去了。”
强子好半天才开口,却只是摇了摇头:“山里现在很不安全,而且贝雯是杀人犯,肯定是要劫着人往市外,甚至省外跑。”
“那就是这条,”刘贺指着中间最宽的一条的路,“去新乡方向,拐上省道,开两个小时就算是到了福元市,也就出省了。”
强子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顺着大路往前开。刘贺看着他师父,分析出了嫌犯的逃跑方向,怎么他并不如想象中激动,好像惦记着什么心事。雨大,强子的车速还是提不起来,他开着车,心里却想着最后那一条小路。
作为老刑警,只要是市里的沟沟坎坎,没有他不熟的。他知道,那条路基本上没有任何岔路,直接通向雾江边。这个路口就在周源县城的东边,再往东北一些的地方,开着一家规模很大的超市。周源县城东边儿,人口稠密些,超市开在这儿生意很红火。越过那家超市再往东走一阵儿,就能直接到雾江。小时候,强子就很羡慕周源县的小孩,一到夏天就能去雾江里游泳。
贝雯好像就是周源县人,她有可能去雾江边么?强子看着车外的瓢泼大雨,暗笑自己想太多了。去干嘛呢?顶着这么大的雨,还能游到对岸去?凶手肯定还是往临省去的。可笑完自己,他心里那种古怪的直觉又冒了上来,好像贝雯真可能去雾江边上似的。
江面茫茫一片,只有灰绿的江水涌动波澜。
“这是……什么地方?”庄昀茫然四顾。
贝雯自顾自地开了车门,一片水帘铺了下来。她只欠了一下身子,头发便淋得湿透。贝雯却浑若未觉,走下车去。暴雨击打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好像要将她击垮。庄昀也急忙下了车,走到贝雯身旁,望着滔滔江水,奔涌东去。
“那边,”贝雯用手指着脚下,然后胳膊划出一条轨迹,“从这条小坡下去,往回走不远,就能看见一桩枯树干。它应该就在那儿。那里的水流不快,游泳最合适了。”
枯树干,庄昀明白了,贝雯手指的方向就是枯树湾。如今水大,那儿早已经被淹没在水下了。就算能去到枯树湾,恐怕那截枯树干也见不着了。
“这天也太热了,一场雨也不下。表姐说,她们就约在那游泳,还说要让我见见她朋友呢。”贝雯的神情无比喜悦,天地间的暴雨好像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脸上的神态也稚拙起来,庄昀猛然反应了过来,她回到了 1985 年的那个夏天。她眼里既没有这场暴雨,也没有这几十年间的苦难,有的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一支冰棍,和一片静静流淌在太阳下的,波光粼粼的江面。她还只是个小姑娘,约好了要和表姐去游泳。
一切都还未曾发生。
“贝……雯雯,那个地方现在不好找了。”庄昀顶着暴雨伸手去拉她,“我们不如先回去,等着改天我找到了地方,我们再来,好么?”她说话尽可能的温柔起来,因为她已经察觉了贝雯眼中奇异的光芒。
“不,表姐还在那儿等我呢。我不去,她要等着急了。”贝雯话音刚落,竟然一步步朝着浑浊的江水走了过去。
“别去,危险。”庄昀扯住贝雯的手,可那明明只是一只纤细瘦弱的手,却拥有巨大的力量。庄昀竟然拉不住她,反而被她一把甩开。暴雨已经将四周的土地冲成一片湿滑的烂泥,庄昀被她一甩,竟然滑倒。正要爬起,却又滑了一跤。只是这个间隙,贝雯已经猛朝水中跑去。那本就是个泥土坡,只三两步,贝雯便已经被淹了大半。
“贝雯!不要去!”庄昀大喊起来,她奋力将自己撑起,水已经淹没了她的裤腿。这水势如此巨大,一旦淹进去定然无幸。可她看向那个不顾一切奔向江水的贝雯,心里竟然被狠狠戳了一下。
“贝雯!”庄昀义无反顾地扑进水里。她想要赶上那个单薄的背影,而在水里,游得自然比走得快。
滔滔江水中,乱流的力道让庄昀害怕,她拼尽全力才能保持自己的身体。终于游到了贝雯身旁,庄昀一把抓住了贝雯的手。此刻江水已经淹到了贝雯的下巴,她还在挣扎着。
“贝雯,我们都明白,你是有苦衷的。”尽管就在眼前,庄昀却仍是奋力大喊。雨水江水撞击在一起,声音大得惊人。
“回去吧,我替你想办法。”庄昀喊叫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只是死死攥着手里已经冰冷的另一只手。
“谢谢你。”贝雯的眼神猛然恢复了清明,她看着庄昀,温柔却又坚定。那个眼神就像李亚茹在看着她。“可表姐她还在等我。”贝雯轻轻推开了庄昀的手,在一片浑浊阴暗的水的世界里,她露出了一个太阳般热烈的微笑。
然后,贝雯一偏头,钻入了茫茫的江水中。
庄昀能拉住她,可她经不起贝雯那样轻柔的拒绝。贝雯知道自己的选择,就如同庄昀当年一样。一个人清楚自己的选择时,就不会声嘶力竭,不会哭天喊地,只是轻柔笃定,不可挽回。
庄昀不知道,贝雯在投江前是什么感觉。是解脱,是喜悦,是和表姐的重聚激动,又或者只是一个女孩要去江水里痛痛快快地游个泳的期盼。这个泳,她盼了几十年,也该让她去了。
庄昀在淹到脖颈的水中站了好半天,直到她听见强子在岸上叫她。
“小庄!”
强子他们去而复返,他的直觉帮了他。他们好不容易将庄昀从江水里拉了上来,庄昀却好像丢了魂魄。
“小庄,你怎么了?贝雯呢?”强子着急地问。可庄昀一句话也不说,她走了两三步,双眼微微睁了睁,喉咙中哑哑,发不出声来。
“小庄,你……你究竟怎么了?”
庄昀抬起眼,望向强子,她的眼眸里蕴含了巨大的悲痛。庄昀缓缓跪倒在泥地里,好像失去了一切力气。她在哭么?强子不知道,雨水打在她脸上,混淆了泪水的界限。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强子明白贝雯已经没了。可他不明白的是,眼前这个看似对一切都理智到无情的女人,为什么会对一个杀人凶手有这样深刻的感情?
他不理解,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所以他说:“小庄,她……这不是你的错。”
这时,庄昀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她将自己的手伸入衣服里,摸着自己的小腹,好像触摸到了李亚茹肚子上的伤疤,往里压,又仿佛是她冰冷的,被剖开的子宫。她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一切的原罪么?
接着她抬眼看向强子:“不是我的错?”庄昀痛苦地笑起来,眼泪涌出,“那是贝雯的错么?还是李亚茹的错?”她瞪着强子,双眼通红,喊道:“这不我的错么?这不是天下间所有女人的错么?还是……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强子和刘贺还在发愣,庄昀却已经站了起来,她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了。
第109章 尾声
那场特大暴雨终于在贝雯死后的当天夜里止住了,像是哭了一场的观众,当故事散场,便匆匆离开了戏园子,走得意兴阑珊。洪水却接连肆虐了一周多,才从江城的田间地头上退了下去。
庄昀第二天醒来,天已经放晴,却竟然显得有些肿胀。崔局给他们专案组放了三天假,强子在最后一天约了整个组一起去西山爬山吃鱼。
西山不高,大约两个钟头就能爬到顶。刘贺腿脚不好,和同事在鱼庄喝茶打麻将。只有强子和庄昀两个人上了山顶。
山顶开阔,雾江在远处蜿蜒,深秋时节,满山黄叶片片纷飞,凄婉异常。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了好久,最后还是强子先开口。
“案子结了,你什么时候回省上?”
“我还没想好,报告也要写几天呢。”庄昀说。
“怎么样,你觉得?”强子从地上捡起一杆枯枝,拨弄着地面的泥土。
“什么怎么样?”庄昀问。
“当警察啊,这不是你第一次来一线么,办案的感觉怎么样?”
庄昀叹了口气:“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强子笑了:“肯定是不一样,跟谁想得都不一样,当过了才能知道。你真见过了,被人杀死的人,见过了亲手杀过人的人,你才能知道什么是人。没体会过的,都是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