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李总,您的孝心,还真是点到为止,”他嘴角一抽,扯出个冷笑,“别低看了人,做我们这行的,讲究个死者为大,凡事有个规矩——”
  “我加钱。”
  “不是钱的事。”
  “加一倍。”
  “流程很复杂,杠子队还需要时间准备呢。”
  “加双倍。”
  “真不行——”
  “三倍。”
  十五分钟后,出殡的队伍便组好了。
  “李老爷子,躲钉哟。”
  随着一声喊,有谁塞给大金一柄斧子,一颗长钉。
  “主孝长子,钉。”
  大金并不懂其中规矩,只是顺从地上前,茫然打了一圈。
  白事知宾在他耳边小声念叨,“抡斧子,把第一颗钉子砸进去。”
  大金点点头。斧子比想象得要沉,一双双眼睛盯住他看,心下不免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干脆眼一闭,手一横,抡高了就劈。
  咔嚓,歪了,一斧子正劈在棺材板上。
  大金慌了,赶忙张大眼,又补上了第二下。
  咔嚓,又劈在棺盖上。
  旁边看热闹的嗤嗤低笑,“只听过劈山救母,头回见劈棺救父。”
  眼见着大金要劈第三下,白事知宾一步跨上前,夺过斧头就给钉了下去,又命旁人匆匆忙忙地,将另几根子孙钉敲了进去。事毕,擦擦额上的白毛汗,抖着嗓子吆喝。
  “老爷子,西行上路。”
  八个庄稼汉分列两排,铆足了劲起身,“嘿”的一声,棺材却丝毫没有离地。
  试了三回,三回皆不中。
  办白事的,话有三不说:不能说死,不能嫌尸臭,不能嫌棺重。
  此时,负责抬棺的一个个立在那儿,不开口,直拿眼往白事知宾身上瞥。
  知宾也不开口,偷摸给冯平贵使眼色。
  “这是吉兆,说明咱李家人贵重。”
  老冯凑到大金身边,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李总,我有一说一,老辈的讲究棺材不落地。这大院离着墓地可远,为保顺利,要不,咱多加几个,改成十六人抬棺,也让老爷子风光下葬?”
  李大金点点头,老冯迈开两步,又拧回身来,乐得牙比眼大。
  “当然,这个是另外的价钱。”
  现场另搜罗了八个大爷来帮忙,人多了一倍,总算是哼哼唧唧抬了起来,棺木跟着众人,颤悠悠往外走。
  白事知宾又塞给大金一个陶盆,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摔。”
  见他木呆呆瞅着棺材没反应,那人又捅了他腰眼一下。
  “快,孝子摔盆啊!”
  大金这才反应过来,高举过头,大力甩了出去。
  啪,老盆落地,四分五裂。
  一声脆响,像是一个信号,绑棺的麻绳绷断,棺材侧翻在地,棺盖裂了。
  有什么滚了出来。
  只一瞬,唢呐哑了,吊丧队不嚎了,就连打包饭菜的人,也默默放下了塑料袋。
  负责抬棺的心虚着往后退,看热闹的却壮着胆子往前拱。大金慌了,扒拉开人群往里钻。
  可棺材里面没有李老爷子。
  棺材里面满满登登的,全是金子。
  黄澄澄的金子,日头底下,映射着耀眼璀璨的光。
  对比之下,一旁纸扎的金山黯然失色,棺材里货真价实的金条张扬着逼人的富贵,亮堂堂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人人都在心里盘算:一根脱贫,两根致富,三根脱胎换骨,而眼前是成百上千根……
  李大金扶着寿棺,强撑住身体。环顾众人,眼神有些失焦。
  “人来?”
  声音嘶哑苍白,他指指棺材,又重复了一遍。
  “人在哪儿?”
  下一瞬,红着眼的人群渐渐逼近,拢成一个圈,将他和金子围在正中。
  “你们要——”
  话音未落,黑压压的贪婪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第3章 03生意人
  跟李大金办白事的院子一峰之隔,有座春山茶厂。
  厂子落在山脚,规模不大,不过是几排自建楼房,主要收购加工附近茶农的绿茶。
  近些年,生意逐渐稀少,旱天之后茶叶欠收,更是再没开过张。老板前几个月处理了设备,遣散了员工,一把大锁封住了铁门。
  如今厂子大院荒草蔓延,人烟凋敝,就连看门的狼狗都不知去处,唯有土褐色外墙尚残留两ʟᴇxɪ行油漆斑驳的红字:
  私人厂房,游客禁入
  今日的厂子里有人。
  眼见着暮色四合,房内却没有点灯,暗影寸寸漫上来。
  屋中央置着张茶台,红泥小炉燃着橄榄木炭,时而爆裂,噼啪作响。炉上沸着水,自壶口升起缕缕白烟。
  炉膛内微弱跃动的焰火,偌大房间里唯一的暖光,不偏不倚,正打在男人的笑上。
  “事情到这一步,总要讲个缘由吧。”
  说话时,男子并未抬头,自顾自地沏茶。
  垂低视线,悬高壶口,煮沸的山泉汩汩而下,化作一条细顺柔软的川,杯中茶叶打着漩儿,上下浮动,重新舒展。
  男人名唤廖伯贤,人称贤哥,刚接替前任,从堂主升为喜福会新一代大佬,为人处世颇有些手段。因总是慈眉善目,笑眼盈盈,江湖诨号“笑面狮”。
  “我找的人,我组的局,我打通的关系。为了这一单,我千里迢迢,亲自从橡岛过来。交易现场,头家老板一打开箱子——”
  贤哥顿了顿,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一打开箱子,里面蜷着个不认识的阿公。现在道上起了谣言,讲我贤仔走私阿爸,卖父求荣——”
  他猛地收住话头。
  “话说回来,阿公,您到底哪位啊?”
  “嘿嘿,”坐他旁边的老头放下茶杯,谦虚地摆摆手,“区区大爷,不值一提。”
  “怎么会在箱子里呢?”
  大爷并未回答,反而低下头去,不急不慢地呷了口茶。先是呼哧呼哧地吸溜水,又呸呸几声把茶叶吐回盏中,接着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吸溜水。
  一屋人敛气屏声,昏暗中耐着性子等他的答案。
  直至一整杯喝完,大爷方才抬起头来,缓声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小弟气急要上,却被贤哥一把拉住。他见对方这般气定神闲,不禁多了几分猜测,生挤出一个笑来。
  “阿公,您哪条道上混的?”
  “308。”
  贤哥一愣,来之前做过功课,可没听说当地有个叫 308 的帮会,于是一拱手。
  “新组织哦,赐教,敢问归哪个管?”
  “归……城管吧。”
  大爷两手一搭,笑着拱回去。
  “我在国道 308 路边卖瓜,敢问你们在哪练摊?”
  贤哥脸色一僵,瞪向身后的人。
  “大只狗,你搞什么飞机!卖瓜的怎么会在交易现场咧?你不是说提前验过,保证没问题吗?”
  绰号大只狗的男人挠挠头,“贤哥,你一直不讲交易的是什么,我以为头家换了口味,要的就是阿公呢。”
  “弄干净,我不想再看到他。”
  “了。”大只狗上前一步,伸手摸向后腰,“我这就做——”
  “做你个鬼,讲多少遍了,这不是我们地头,莫要搞事!我们这次的身份是生意人——”
  贤哥压低声音。
  “生意人,懂么?最重要的是什么?”
  “什么?”
  “甘霖娘,是讲礼貌!和为贵!”
  “懂了,”大只狗点头不迭,“最重要的是甘霖娘,和为贵。”
  “你——”贤哥疲惫地阖上眼,“你的问题,我们私下再谈。来人,先送阿公回家。”
  手一挥,三五个壮汉上前,几人半推半架,拖着大爷朝门口走去。
  “茶叶不错,杯子我也捎走啦,门口箱子还要不要啦?我捎回去装瓜。对了,恁到底卖什么的——”
  砰的一声,大门关闭,大爷的絮叨也跟着戛然而止。适才扬起的浮尘,亦无声落了地。
  贤哥迎着橙红火光,摘下眼镜,轻轻擦拭。
  “趁现在没有外人,我不妨将话摊开来直讲。今日丢的是金条,一整箱,价值上亿。我原本不想声张,就是怕人心叵测,节外生枝。不成想,千算万算,还是遭了内鬼暗算。
  “此次交易,不仅是我们打通海外市场的第一步,更事关喜福会声名,各位弟兄今后能否见得了光,就在此一举。
  “我明白,大佬过世不久,帮会内部人心不稳。若有人想趁乱搞小动作,我廖伯贤绝不同意,就算错杀一千,也要把内鬼揪出来。”
  他重戴上眼镜,视线在人群中游走,各堂口小弟垂着头,绷住脸,不敢言语。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事情闹大之前将货悄声追回。这件事,定要寻个靠得住的人去做。”
  他无视大只狗的跃跃欲试,转向暗影中的另一个人。高身量,宽肩膀,黑面庞上吊着一双细眼,打进门起就倚着墙,闭目养神。
  “阿仁,你身为恩哥护法,手段我是知道的。交给你的事件件有着落,不知我贤仔能否差遣得动?”
  名叫阿仁的慢吞吞起身,抬腕瞄了眼表。
  “我下班了,有事明天讲。”
  “你怎敢这样跟贤哥讲话,”大只狗抽出刀来,“一个杀手讲八小时工作制?干,那要不要给你缴社保啊?”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好员工,这点恩哥清楚。”
  “恩哥?如今恩哥在哪?”大只狗逼上近前,“少了庇护,你莫要狂,信不信阎罗要你今日死——”
  “那不行。”
  阿仁随手捉住他腕子,轻轻一扭,刀转瞬落了地,噹啷一声脆响。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言毕,转身朝外走去。
  “那他的命呢?”
  身后惊起一声惨叫,阿仁定住,贤哥手下正用刀抵住一人动脉。
  “蛋仔是你亲自带的,十多年下来,形同兄弟。”贤哥语气温和,“他的命,你不会坐视不管吧?”
  刀刃进了几毫,皮肉渗出血珠,蛋仔唇色青白。
  “贤哥,”阿仁蹙起眉头,“这什么意思?”
  廖伯贤却并不看他,一手捏茶匙,一手端茶壶,歪着头,疏通着堵在壶嘴的叶渣。
  “你是老资历,看在恩哥面子上,我动不得你。可这次交易,你们组负责看守,现在货丢了,按照规矩,总要有人负责吧。”
  他端起杯盏,在蛋仔的啜泣中小口饮着,声音不疾不徐。
  “除你以外,整组人送去马老板那边,周身能用的,能卖的,拼拼凑凑,多少也能挽回些损失。”
  贤哥手一勾,下一秒,蛋仔攥住左腕,伏在地上打滚惨叫。
  阿仁不言语。他看不清褐黑色的血,寻不见断指,但嗅得到夜风中逐渐浓郁的腥气。
  “阿仁,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方法。每天,我会选一个你手下,每隔一小时,断一截手指,断完手指,断脚趾。
  “然后是耳朵,鼻子,眼睛。再然后,心,肝,脾,肺,肾。
  “我会让他们清醒地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地消失。”
  贤哥抬眼,收敛了笑意。
  “直到,你带回货为止。”
  “仁哥,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我——”
  阿仁低头,望着蛋仔那张涕泗横流的脸。
  前晚的大排档,蛋仔灌着扎啤跟他一醉方休,而如今,同一个蛋仔却跪在他脚边,流着泪说不想死。
  “仁哥,我怕,我真的不想死,我想回家——”
  阿仁蹲下,轻轻掰开蛋仔紧扣的四指,默然走出门去。
  凄厉的嚎啕在身后绵延,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直至迈出厂房,直至铁门关闭,直至哭声远去,耳畔只剩密林间的蛐蛐吟唱。
  他迎着夕照,眯起眼远眺。
  风拂松海,倦鸟归林,山腰上的人家升起炊烟,本应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夏夜,本应一切尘埃落定。
  可他的双手却一片赤红,那并非是夕阳的缘故。
  靠北。
  阿仁骂骂咧咧,逐着日落,朝山那边走去。
第4章 04交易
  李老爷子死了。
  李老爷子没了。
  李老爷子在死了之后,没了。
  天色将暮,灵堂里被撞得乱七八糟,花圈纸人散落了一地。鼻青脸肿的李大金脚踏棺材,两手持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对面的村民三两一堆,以手遮口,嘁嘁喳喳。偶尔有那胆大的,朝前探去一步,可一对上那双赤红的眼,便又识趣地退了回来。
  “金哥,别激动。” 冯平贵贴着墙边,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你是要寻爹,不是要去见爹,先把刀放下。”
  李大金瞥他一眼,并不言语,但刀口向下垂了几分。
  “咋说呢,这事责任主要在我,后果我一力承担。”
  老冯摸过来,试探性地握住大金的肩膀头子。
  “金子我先拉回去,至于您父亲,找到之后,不日送回。”
  大金猛地起身,他吓得向外逃窜,不想被一把扯住衣领,拉回屋里。
  “我有件事想问——”
  大金将将开了个话头,却顿感四下静了下来。一抬头,正撞上一双双抻长了的耳朵。于是踉跄上前,关门闭窗,将落日余晖与他人的好奇,一并锁在门外。
  屋里只剩下他跟冯平贵两人。
  日头落了西山,灵堂里的光线登时黯淡下来。头顶的钨丝灯忽明忽暗,投下一方摇摆的昏黄。墙角的蜘蛛无声织网,捕捉着嗡鸣的蚊虫。
  “经常这样吗?”李大金哑着嗓子。
  “哪样?”老冯嘴上回答,目光却钉在刀上,微微退了几步。
  “下葬的死人,经常不见吗?ʟᴇxɪ”
  大金将刀一扔,颓然抱头,窝坐在棺材板上。
  “还是就我家的没了?”
  “李总,实话实说,我干殡葬这么久,也是头一回见着。”
  刀一落地,老冯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才壮起胆子,扒着棺材仔细朝里观瞧。只见满满登登的金条,在灯泡照耀下,涌动着温润柔和的辉光。
  “金、金哥,”老冯眼不错珠,不住地咽唾沫,“我儿子看的动画片里,有个奥特曼给怪兽打死了,死后就是变成了金子。你说,咱家老爷子,会不会有奥特曼血统?”
  “恁方言,你们爹才奥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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