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事到如今,大骏终于想明白了,那个不认识的老头,为什么会冻在他家冰柜里。小飞的威胁似是某种指引,补全了他醉酒断片后缺席的记忆。
  这事真要追的话,那得追到半个礼拜前。
  那晚,他接到老胡电话,说想寻个地方聚聚,大骏一口应承下来。一块干了七八年的活,这还是工友们头一回约他。
  店是他推的,永盛家常菜,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的小馆子。
  门面不大,民房改的,没什么装修,高处架台电视机,屋里塞几张小桌子,就算成了。菜品多是家常菜,赢在量大实惠。
  大骏之前常去,一来二去混熟了。不忙时,跛腿的老板就倚着柜台跟他闲扯几句,抱怨下如今生意难做。
  自打知道他家下有个即将高考的闺女,上有个瘫了十来年的老娘,大骏得空就帮着馆子宣传,逢年过节,也都是从他家打包肉菜回去,算是照顾下生意。
  这天,大骏提早预备好,天还没擦黑,人就进了永盛家常菜的门。轻车熟路地寻了张靠里的桌子,跟老板点了几个硬菜,叫了几袋子扎酒,又预先垫付上饭钱。
  他知道,厂子停工之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相较下来,自己这个本地人多少还算宽裕些,起码省去了房租这个大头,便懒得计较那么多,只念着今晚喝个痛快酒,唠唠心里话。
  毕竟,他在家里也是只能报喜,不敢报忧。
  没多久,昔日工友们陆续进了门,围桌而坐,加他拢共六个。
  几句程式化的寒暄过后,众人几乎同时哑了口,饭桌上弥漫着一股子微妙的尴尬。
  虽是一块造粒、称药、打泥头的老伙计,但大骏跟他们几个并不十分熟稔,说到底,也只能算是工友关系。
  如今工作没了,唯一共通的联结也就断了,至于这“友”还能不能算得上,又能再算多久,一时间,大骏心里面也没了底。
  他本就不擅言辞,何况中间又隔了六七个月的光景,再见面,不免多了份小心翼翼,话语间试探着彼此的温度和界限。
  偶尔随别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着家常,讲些没滋耷拉味的车轱辘话,更多时候,只是“啃啃啃”不住地清嗓子,一旦跟谁眼神交汇,便附上一个干巴巴的笑,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好在菜一入口,酒一下肚,气氛缓和了几分,大骏也跟着松了口气,活泛起来。
  他端着杯,听几人天南海北地胡侃,要么相互吹捧,要么相互拆台,自顾自地嘿嘿傻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就着酒,很快又绕到了那起事故上。
  去年冬天,噼啪烟花厂给爆竹装药的那间库房发生了爆炸,五人受伤。这事惊动了媒体,电视和报纸轮着播了一天,厂子很快也被关停,接受调查。
  台西镇的老百姓们议论纷纷,有说是操作失误,有说是器械老化,有说是知道内幕:死了不少人,只不过里外勾结,沆瀣一气,厂长带头藏匿尸体,瞒报伤情。
  还有人说,事故的根源就在于烟花厂的名字不吉,叫什么噼啪,一听就得炸。
  不过一觉起来,这场意外很快就被其他意外所掩盖。没法子,谁让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悲剧。
  过了没几天,鸣不平的忘记了,看热闹的散去了,人人期盼着农历新年的到来,一派欢喜中,日子大步向前,只有受伤的工人就此搁浅在病榻之上,日复一日地徘徊于墨色冬夜,不见天光。
  “那王八蛋有信了吗?”说话的是程明,问的是大骏。
  虽然这世间有许多个王八蛋,但在座的心里面门清,此处特指李大金。
  大骏摇摇头,“没信,我俩也再没联系过。”
  闻言,饭桌上有几个低下头去,程明则响亮地嘁了一声。
  “我就知道问不出个什么来,你俩兄弟情深,我们不过是外人。”
  这话引得大骏微微反感,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接连又念叨了好几遍真不知道。
  话一落地,其余几人互递眼色,大骏只装作看不见,低头喝酒。
  恰此时老板一瘸一瘸地过来了,搁下一盘子虾米拌黄瓜,一盘子辣炒蛤蜊,满脸堆笑。
  “哥几个喝好,这两个菜算是送的。”
  及着老板走远,程明夹起片蛤蜊,“你跟老板认识?”
  “算是吧,”大骏逐渐有些烦躁,“之前来过几次。”
  “怪不得,”程明胳膊肘杵杵旁边的人,“我就说吧,怪不得他非选这家吃。”
  “不是,程明你到底什么意思?”大骏拉下脸来,“有话直说,别老在那桌子底下捣鼓小动作。”
  “我没什么话,就送你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昧良心挣来的,小心有命挣没命花。”
  大骏霍地起身,“说清楚来,说清楚,我怎么对不起良心了?”
  “坐坐坐,”老胡一把将他按下,又瞅了圈周围的看客,打起圆场。“自家哥几个,起什么急?有话好好说,咱今天主要是解决问题,别伤了多年感情。”
  他掉过脸来,拍拍大骏的手。
  “小马,老哥实话跟你讲,不容易,我们几个今年过得都不容易啊。厂长那边,你要是知道什么,给我们透个信,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对,我们也好规划规划,”旁边人附和道,“该回老家回老家,不在这傻等了。”
  “别坑弟兄几个,”另一个垂下头去,声音小得近乎怯懦,“我们真没钱了。”
  “等等,我懵了,脑子嗡嗡乱,”大骏环视一圈,“你们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再装?”程明冷哼一声,“我们都得着信了,说厂子的地皮已经转出去了,要改养猪,一车车砖头水泥往那拉,圈都垒好了,下半年就开。”
  “这不也挺好的?”大骏眨眨眼,“咱培训培训,一块养猪,虽说脏点,臭点,可起码比做爆仗安全吧,这是好事——”
  “你他妈是真能装,还要我再说吗?”程明点点桌子,调门拔高,“跟咱没关系,一分没有,不——”
  他朝地上啐了口。
  “是跟我们几个没关系,你跟李大金要好,早给你安排好位子了。”
  “你胡咧咧些什么?”
  “马大骏,你自己心里清楚,咱今晚上为什么选这儿?”程明粗短的手指,一下下戳他肋叉骨,“你带人来吃,应该有回扣吧?”
  大骏攥着酒,手不住地抖。
  “怎么滴,马大骏,平日憨了吧唧的给李大金当狗腿子,心眼子全用在算计我们哥几个身上了?”
  血冲脑门,等大骏清醒过来,一杯酒全泼在了程明脸上。
  下一瞬,程明嚎叫着扑过来。
  桌掀了,碗摔了,众人厮打起来。
  大骏只觉头重脚轻,脚下一绊,磕在地上,紧接着被谁压了下去。混乱之中,好像挥了几拳出去,又好ʟᴇxɪ像挨得更多。
  耳畔乱糟糟的,有人劝架,有人尖叫,有人拍照,而他眼前一黑,只觉得莫名其妙:
  今晚不是来唠唠心里话的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刚才哥几个还碰杯来着,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半小时后,马大骏独坐在马路牙子上,捡了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一点点擦拭额角上的血,疼得呲牙咧嘴。
  有谁打后面扯扯他挣开的衣领。
  是饭店老板,“兄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大骏狼狈地摆摆手,扭头,却瞥见老板娘正蹲在地上,弯腰捡拾摔碎的餐碟,心底不由地泛起一股子愧疚。
  “不好意思昂,你说今晚弄的——”
  他讪讪笑着,垂着头,来回搓弄手里的卫生纸。
  “你说这事弄的——”
  老板一摆手,止住他的絮叨。
  “既然你没事,那就说说赔偿的事。”
  “诶?”
  “刚才,你们掀了三张桌子,摔了十套餐具,折了把椅子,掼了半箱啤酒,还有,两桌客人让你们打跑了,没结账——”
  老板住了口,逆着光,一双眼勾勾盯着他。大骏忽然觉得那张脸十分陌生。
  “兄弟,你看咱是私了,还是我报警?”
第9章 09宿醉(中)
  铛啷啷,一枚钢镚落地,兜了几个圈,一溜烟滚进过道深处,瞧不见的角落。
  “就这些了。”
  马大骏将钱包翻了个底朝天,抖了几抖。
  “再多的,一个子儿也没了。”
  老板没言语,将钱拢成一沓,沾着唾沫点数,半晌才抬起头来。
  “这也不够啊,还差一百多呢。”
  “要不我每天过来给你们刷碗扫地,”大骏抹了把后脖子的汗,“不用管饭,我白干一个礼拜。”
  “你就没存款吗?”
  “有,不过大头都在你手里了。”
  大骏开口,不想扯痛了嘴角的伤,嘶嘶倒着气。
  “我寻思请客不是,整的都取出来了。卡里就还剩下十二块六,你如果要的话,明早我去趟银行,上柜台都取出来。”
  “我活这么久,头回见着为了请客倾家荡产的,你真是傻——”
  老板顿了顿。
  “啥也不说了,损己利人,老哥佩服。”
  大骏没听出这明褒暗贬的弦外之音,只惨兮兮一笑。
  “主要我们厂大半年没开工资了,我爸妈每个月吃药也得花不少钱。你看这样成么,剩下的一百二,我每月分批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给你打个欠条。”
  说着,薅了几张餐巾纸,扭着身子,在柜台上一趴,歪歪扭扭地写起来。末了,又沾着脸上的鼻血,庄重地将五根指头摁了个遍。
  “好了,”他自个儿小声念叨了几遍,将纸巾推过来,“你看看,中不中。”
  老板捏着没有血的地方,慢吞吞举至眼前,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勉强可辨:
  今日马大骏欠老板一百二十块钱,每月还三十,不还王八蛋!
  找人揍我,没话说!
  老板低头看看欠条,又抬头看看大骏,拧着眉憋了半天,终是一挥手。
  “你走吧。”
  “那我先走一步,不好意思昂,给你们添麻烦了。”大骏双手合十,不住点头,弓腰退出门去,“真是不好意思。”
  可走了没两步,旋身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了又?”
  老板微微起身,老板娘也攥着刀,打后厨探出头来。
  “那个,那个什么,”大骏蹲在地上,红着脸,在泡烂了的啤酒箱里翻找,“钱我也赔过了,里面要是有没碎的,让我带回去吧。”
  他寻出几瓶,搂在怀里,声音瓮瓮的,头仍是垂向地面。
  “不灌酒,我今晚上肯定睡不着了。”
  十来分钟后,大骏驮着一箱子啤酒,飞驰在夜色之中。
  老板发了慈悲,给他挑挑拣拣,拾了大半箱,又用塑料绳帮他牢牢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骏这才千恩万谢地走出门去。
  他没有回家,反而径直骑向了坦岛,向着城市最浓的一处夜色,埋头猛蹬。
  坦岛在台西镇的西南边,一处僻远的岬角,人迹罕至,而噼啪烟花厂正建在这片远离民居与喧闹的海上荒地。
  说是厂子,其实就是一排废弃了十多年的瓦房,李大金脑子活,走关系盘了下来,买了几台二手机器,挂上个招牌,就是算开了业。
  工人也不知道他是打哪招来的,三教九流都有,反正干这行不用什么文凭,只要个胆大心细肯吃苦,除了不能抽烟,不能穿化纤衣服,不能带手机进去,其他哪哪都挺好。
  大骏是自告奋勇来的。开始跟着在“刁底”工房学“刮饼”给爆竹筒封泥底,后来发现“装药”工房挣得更多,便去了那边。
  每天从凌晨四点干到转天上午九点,在遍布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的房间里,给一盘盘捆好的红色空筒装填火药,一个月干下来,挣个四五千不成问题。
  大骏从未想过这份工作是否高危,因为大金让他放宽心。他俩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他信得过他,大金说安全,那就是安全。
  直到媒体曝光,马大骏才知道,整个厂子根本是无证经营,各项指标都不合格,就是个违法的黑心小作坊,自己能囫囵个的干到厂子倒闭,那都属于福大命大。
  爆炸发生后,李大金面对伤者家属的围追堵截,声泪俱下,拍着胸脯子保证,说自己一定负责到底,让伤者先安心养伤,医药费他全权承担。
  掉过头来,又冲着其他员工声泪俱下,同样胸脯子拍得震天响,让他们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对外乱讲,各自回家避避风头,拖欠的工资,转过年来必定双倍奉还。
  可结果呢?
  结果打那以后,李大金人间蒸发,踪影皆无。
  马大骏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不由得抬起屁股站起来蹬,脚踏板踩得哗浪浪的响,将街景与路灯尽数甩在身后。
  今晚酒桌上他爆着青筋地袒护大金,其实心底也是将信将疑。
  如果程明一个人说,他肯定不信,可老胡是个实在人,如果连他也这么说,那事情八成是真的。所以他定要自己赶来,亲眼瞧瞧是非黑白。
  夜风更紧了些,将他的汗与额发一并向后掀去。鼻腔里弥散着海风的腥咸,就快到了。
  大骏拐下柏油大道,驰向颠簸的土路,身两侧是黑黢黢的松林,穿过这片林子,山的顶处,那片光秃秃的平地,便是烟花厂的所在。
  他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腔子里剧烈蹦跶,分不清是慌乱还是悸动,扶把的手颤个不停。
  骑了有个百十来米,隐约之间,瞥见一捆捆的金属杆横在路边,于月色下泛着冷白。
  停车观瞧,他认出那是十来根拆下来的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蓦然,黑色的不祥伏在肩头,郁热夏夜,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慌得扔下车子,只听得身后滴里当啷的脆响,想必是后座上的酒又碎了几瓶。可此刻他实在是不顾上其他,扎煞着两手,撒腿朝山头跑去。
  远远望见了厂子的轮廓,四下堆垒着小山样的沙土与砖头。
  大骏仍是不信,仍是跑,直跑到厂子门口,扶着膝猛喘。
  抬头看,熟悉的围墙,熟悉的铁门,可是全然陌生的招牌:
  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
  一颗心甸甸地向下堕,拖得他寸步难移。
  挨了大半年的贫苦,挨了一晚上的胖揍,捧出一颗真心,等来的却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结局。
  他没跟任何人讲,厂长李大金消失的前一夜,私下来找过他,说自己要去外地筹钱,希望大骏能支援点路费。大骏二话没说,将母亲存在自己这里的退休金尽数给了他。
  今后怎么办呢?钱是穷人的命,财散尽了,命也就不久了。
  月色之中,他扶着车子,颓然向山下走去,后座破损的酒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琥珀色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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