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牛老头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又使劲搓搓眼。
  没一会儿,只见另一株月季花也跟着抖了起来,晃晃悠悠挪了几步,走到刚才那株旁边,立住脚,也停了。
  十来分钟的功夫,几株花就这么走走停停朝前挪,最终齐刷刷地站成了一排。
  “噢哟——”老头喃喃自语,“月季花成精了。”
  他当即揣起手机,朝外奔去。边跑还边琢磨呢,这段要是拍下来寄给《走近科学》节目组,那还不得震他们一下子?弄不好都能颠覆唯物主义世界观,在教科书上跟马克思肩并肩。
  可真等着跑到了外面,牛老头又怂了。
  夜色之中,白日熟悉的景致陌生起来,四下里乌漆嘛黑,什么也瞅不清楚,耳边只剩下他自个儿急促的呼吸。
  花园里繁茂纤长的野草,沾着露,草尖细软潮湿,拂过他赤裸的脚背。一下一下的,似有若无,柔软中带着细小的尖牙,痒中掺杂几丝疼,牛老头不由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空档,花园深处又吱吱嘎嘎响了起来,声音越移越近。
  “谁在那?”牛老头强装镇定,声音却尖锐得劈了叉,“我告诉恁,科学时代,未经许可,不准成精!”
  他刚吼完,花不动了,声不响了,只剩下后山里布谷鸟的啼叫。
  布谷,布谷。
  牛老头有了科学傍身,心中不免升起一丝胆气。折了根树杈,拨开层层叠叠的花枝,一步步蹚过花草,直直奔向后墙的方向。
  草汁的清丽,混着新泥的土腥,浓郁地灌进鼻腔。
  脚下一个趔趄,牛老头赶忙扶住旁边的月季,这才没跌跤。待稳住后低头一瞧,只见花与后墙之间的泥地上,不知何时被人挖了一个深坑。
  坑底黑黝黝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蜷成一团,看不分明。
  他朝前探身,擎起手机往下一照,当即惊叫出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侧身躺在坑底,双目紧闭。
  牛老头撒腿就跑,不想两腿一软,失去平衡,径直跌进坑里,一屁股正蹲在尸身上面,坐了个结结实实。
  牛老头木在原地,周身血都凉了,只剩下一颗心咚咚咚咚地擂着腔子。正不知怎么往上爬呢,一双手忽然拍了拍他屁股。
  “牛大爷,挪挪腚。”
  “尸体”在他身下闷哼一声。
  “你坐我肋叉骨了。”
  马大骏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里两点多了。
  一身汗酸,灰头土脸,身上白汗衫挣开了线,拖鞋梆子上也全是泥巴。
  他将铲子挨着墙角,轻轻搁平,趴在房门敛声倾听,直听见南卧父母深沉的鼾声,才算是松了口气。
  刚才,尽管他跟牛老头反反复复地解释,说自己是趁着晚上出来做个沙疗,可对方愣是不听,一次次追问他的真实目的。
  逼到最后没法子了,只能说自己敬佩他花艺高超,一时鬼迷心窍,准备偷几株月季回家,才算是完事。
  好在小区里老一辈的都是一个厂的熟人,这才没闹到报警的地步。
  道了歉,听老头絮絮叨叨,夸耀了三四回遛狗途中跟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自己又贴着笑脸,声情并茂地赞扬了五六遍大爷老当益壮,并且答应明天请客喝酒赔罪,牛老头这才勉勉强强,松手放他回家。
  可大骏知道,牛老头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不出几天,全小区指定知道他“偷花不成,装神弄鬼”,糟心的还在后头。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了,ʟᴇxɪ他有更要命的破事得了结。
  马大骏抹了把汗,再次确认父母睡得深沉,这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
  咔嗒一声,将门反锁。
  既然花园的计划行不通,他只能走那条路了。
  寻出早就预备好的塑料布,平平整整地铺在瓷砖地上。
  深吸口气,戴好塑胶手套,站到冰柜跟前。
  冰柜半人来长,很深。他敞开盖,神情平静地打里面捞出冻羊腿,冰鲅鱼,过年的饺子,端午的粽子......
  转眼间,零零散散的吃食铺了满地,白色寒气汩汩升上来,这才显出最下面冻着的东西。
  尽管早有准备,马大骏还是吓了一跳。蹲在地上缓了半天,方才颤巍巍地扶着冰柜起身,冲着里面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我也是逼得没法了,您老千万别怪我。”
  他抽出斩骨刀来,无声举高。
  “要是不愿意,现在就说,别等着我动手了,后面再赖我。”
  对方自然没有回答。
  老人只是阖着眼,两膝抵胸,胎儿一般,安详地蜷缩在冰柜深处。
第7章 07肉汤
  “怎么不吃?”
  大骏眼前浮起冰柜里的老头,喉头一动,反手将面前的肉汤推远。
  “没胃口。”
  “趁热吃,我特意上早市买的新鲜排骨。”
  母亲似是没听见一般,夹起块肉,扔进他本就满溢的汤碗。
  “白啃得太干净,给欢欢剩点肉。”
  名叫欢欢的串串狗已经老得头晕眼花,下巴上的短毛也变得灰白,嘴里呜咽个不停,紧抱着大骏左腿,一下一下,哆嗦着往上窜。
  一人一狗的监督之下,马大骏只得慢吞吞地托起碗,臊眉耷眼地低下头,用筷子瞎拨拉。
  昨晚上预备着劈第一刀时,母亲醒了。顺着光寻过来,哐哐砸门,问他在里面作什么妖。大骏着了慌,手忙脚乱,将尸体连带着杂七杂八的吃食,一股脑全塞回了冰柜。
  而母亲显然是误会了,只以为大骏是半夜馋肉吃。
  “厂子那边怎么样了?”
  母亲忽然发问,眼却没瞧他,探身打椅背上抽出条洗得泛白的毛巾,掖进大骏父亲汗衫的脖领里面,动作娴熟。
  “早好了,”大骏含糊其辞,脸埋进碗里,“我都上一个多礼拜班了不是——”
  “净糊弄我,昨晚上小飞他妈来跟我说了,看见你白天在三角花园那块,跟些民工一块儿蹲力工活。”
  父亲抓筷子的手抖个不停,肉悬在嘴边,颤颤巍巍就是吃不进去,汤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母亲赶忙拾起毛巾一头替他擦拭。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失业了?”
  “没有,”大骏头伏得更低,假装去逗弄桌下的狗,“厂长走的时候说了,保证不会让我们失业,就是在家避避风头。等事一平,工资和赔偿金一块补上——”
  “都避了大半年了,还没避过去?”
  母亲皱眉,直接下手抓起块排骨,将肉一丝丝剔下来。左手垂下去,喂狗;右手抬起来,喂马老爷子。
  “大骏啊,你做人就是太老实了,人家说什么你都信。要我说,呢李大金就是个没毛的猴,一百来斤的人,九十多斤的心眼子,弄不好,哼哼,弄不好他自己早跑路了。”
  “不能,”大骏一摆手,“俺俩从小玩到大,他不会坑我。”
  “他坑你的时候还少?”母亲剜他一眼,呛声道,“恁方言,你们的意思烟花厂爆炸这事,电视上可都演了,人家记者说了,李大金呢是无证经营,恁厂子根本没资质。
  “再说了,现在过年也不让放鞭放炮的,就算开张了,又能卖给谁去?千万白再跟前年一样,用爆仗抵工资了。人家小孩来拜年,别的长辈都给红包,你倒好,给一把窜天猴。”
  她停住,弯腰拾起马老爷子甩到地上的勺子,围裙上蹭了蹭,重新塞回他手里。
  “当时没炸着你,那是我天天烧香祷告的功德,那是菩萨保佑。
  “你看看姜川现在,上个茅房都得看别人脸色,下半辈子怎么办?
  “曼丽可跟着遭老罪了,结婚这才多长时间,要是当初跟了你——”
  “白说些那个,过去的事了,”大骏一仰脖,吸溜吸溜喝光碗底的汤,“你要是真心疼她,哪天给炖个鸽子,我给送医院去。”
  “怎么滴,这么些年爱屋及乌,你连她老头一块喜欢了?”
  母亲白他一眼,端着几人的空碗朝厨房走去。
  “不管怎么说,曼丽结婚落定了,你也该死心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赶紧成个家。我跟恁爹说闭眼就闭眼,没别的心事,就想着走之前看你有个三口之家。”
  大骏端着剩菜盘子跟进厨房,“我跟曼丽,再加上她老头,正好凑上一家三口。”
  “呸,整天就些屁话,”母亲啐他一口,“去去去,上外面遛遛欢欢跟恁爹去。”
  大骏搁下盘子,笑着刚要退出去,突然定住了。
  “你干嘛?”
  母亲手扶冰柜,吃力地拔掉插头,“化化冻,待会拾掇拾掇冰柜,怎么了?”
  “白动,”大骏上前一步,挡在冰柜前面,“你不是老吆喝胳膊疼么,白碰凉的了,等晚上我弄就行。”
  “你会弄个屁,”母亲扒拉开他,“好狗不挡道,上一边子去。”
  “你看不清,回头再割着手——”
  “我怎么看不清?谁说我看不清?”
  母亲听到这句忽然拔高了调门。她一生争强好胜,最怕旁人说个不字,自从前几年右眼患上白内障之后,变得更加敏感多疑,既不去医院做手术,也不许别人念叨她视力差。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时,母亲的庙友英子姨,领着小孙子来串门了。大骏如蒙大赦,赶忙将人让进来,又连拉带推地将母亲拖离了厨房。
  “快白折腾了,晚点我来收拾,你只管陪好姊妹喝喝茶,拉拉呱。”
  果然,老姐俩一见面就手攥手,面对面,眉飞色舞,嘀嘀咕咕。
  母亲一会笑嘻嘻地逗弄小孩,一会垮下脸来指指自己右眼,偶尔还伸出食指,冲大骏这边狠劲点嗒两下,引得英子姨也跟着扭头瞅他,视线由上到下,意味深长。
  马大骏识趣,在二人开始教育他之前,一手牵狗,一手推着父亲,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出门前,还特意给厨房上了锁,将唯一的钥匙,塞进了后裤兜里。
  他推着父亲,在小区里一圈圈地绕,心急如焚。
  可没法,只要他一往家的方向踅,狗就趴在地上不肯动,父亲也按住了轮椅不让挪,两个齐心协力,搞得他寸步难移。
  大骏只得哄着他俩,看欢欢明明没有尿,也愣是翘着条后腿,颤巍巍地将小区里的树蹭了个遍。
  还得时刻留意着父亲,只要他嘴里“啊啊”出声,就赶忙弓腰,将脑袋伸过去,任由他将掐下来的野花,缠到自己头发里。
  几年前,聪慧了一辈子的父亲,忽然开始记不清事情。
  开始是忘带钥匙,后来是叫不上老朋友的名字,但是大家都没太在意,老人嘛,记性差点也是常有的事情。
  某个冬夜,下班回来的马大骏看见父亲牵着狗,雕塑一般,立在暮色之中,肩上落着层薄薄的雪。问他怎么不回家,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后来他才知道,出去遛狗的父亲,一掉头,忘了家在哪。
  某个天色阴沉的午后,出去买菜的父亲跌了一跤,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打那以后,父亲好像忽然老了,本就不善言辞的他,话更少了。慢慢的,旧日的朋友也不再上门,他一日日地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盯住窗外的太阳看。
  四季的光影在他脸上轮转,而父亲似睡非睡,始终是同一副惘然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后来,父亲终于退出了现实的苦难,在梦里寻得了自由。
  疾病让他重新蜕回成一个孩子,将隐藏了一辈子的情绪一股脑地迸发出来,开心了就笑,不高兴了就闹,再也不必去看谁的脸色,再也不用去扛什么责任,他在糊涂中,求得了恒久的安稳。
  大骏是家中独子,父亲病倒后,吃喝拉撒都得由人陪着,他就跟母亲倒着班照顾,转眼已过了两三年。
  而今母亲糖尿病愈发严重,引发了白内障,劝她去医院手术,总各种理由推说不去。大骏知道,她是舍不得钱,过惯了苦日子,总想着省吃俭用,攒下点积蓄,好留给他结婚使。
  别看她嘴上天天催他结婚,其实心里也清楚,家里这破条件,拿什么娶人家姑娘呢?
  这五十来平的老房子,已是他们最后的庇护。
  于是母子二人心照不宣,每次她本能地催,大骏就笑着岔巴开话题,母亲则顺坡下驴,只骂他不着调,对家中的贫困全然不提。
  “爸,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骏将轮椅停在树荫底下,轻轻理顺父亲脑后的乱发。
  马老爷子却没空理他,弯下身子,吃力地捡起路边被人踏过的凌霄ʟᴇxɪ花,仰脸冲着他笑。手一拱一拱的,要给他戴上。
  大骏顺从地垂下头来,任父亲揪起一绺头发,粗鲁地拉扯。
  “报警?报警不行,这事我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我发誓,我是真不知道那个老头哪来的。”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父亲同样佝偻的影。
  “爸,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给抓进去了,你怎么办?俺妈又怎么办?”
  正说着,一双手搭在他肩头,惊得一身冷汗。猛回头,是邻居小飞。
  小飞是这片出了名的酒彪子,从早到晚泡在啤酒屋里,喝多了就闹事,事平了又去喝。直喝得一双手抖个不停,什么正经营生也干不了,成日偷鸡摸狗的瞎混。
  大骏不愿搭理他,点头笑笑便要走,没想小飞一把薅住他袖子,左右环顾,神秘兮兮地耳语起来。
  “分我点,我就不说出去。”
  “分你什么?”大骏一怔,摸摸头顶,“花?”
  “我要呢个干什么,”小飞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白小气,猪肉分我点。回头我让啤酒屋加工加工,小油一炸,金黄焦香,啧啧,再配上小扎啤那么一哈方言,喝,给个神仙也不换。”
  “什么神仙?”大骏眨眨眼,“什么猪肉?”
  “装什么,你那晚上干嘛去了,当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可全都看见了。”
  此话一出,头顶的日头呼啦一下子就黑了,天旋地转间,大骏强撑在轮椅上。
  “白胡说八道昂,”他四下张望,下意识去捂父亲的耳朵,“你......看见什么了你?”
  “半夜三点,你自行车驮着一大包东西打猪场回来,不是猪肉,还能是什么?”
  小飞撞了他一膀子,又䀹䀹泛红的肿眼泡,暧昧一笑。
  “那么沉的一大包,不是头猪,难不成还能是个人?”
第8章 08宿醉(上)
  鳖孙,让你猜对了,还真就是个人。
  马大骏心底一颤,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僵着脸,甩开小飞的纠缠。推着父亲拖着狗,急匆匆往家里走。
  自然,也无视了不远处牛老头的招呼。
  通了,如此一来,全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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