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一起身,老冯赶忙撤步。
“我问你,昨晚上到现在,谁靠近过棺材?”
“就你。”
“确定?再没人单独来过?”
“忘了吗,昨晚上你特意支开所有人,说要亲自给老爷子入殓,等我们再进去时,你都盖上盖了。”
“可是,”大金胡乱搓着脑后乱发,“我确确实实放进去的是个人啊……”
“古有狸猫换太子,今有金条换老头,图什么呢?”
老冯掏出盒烟,给大金让了根,自己也叼上一根。
“李总,事到如今,您跟我撂句实话,咱家老爷子——”
“不是奥特曼!”
“这我知道,”冯平贵一偏腿,也跟着坐在棺材梆上,“咱家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来头呀?”
大金猛地一口烟呛住,剧烈咳嗽,平复之后,掌根抹了把泪。
“没什么,就一普通老头。”
“那就奇了怪了,谁会用金子换个老头回去呢,这说不通哇。”
两人一人一头,分坐棺材两端,各自抽烟,间或瞥一眼中间的金子,若有所思。
“诶,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冯平贵眯起眼来,两指夹烟,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古怪。
“你刚刚说,昨晚放进去的是个人。”
“对。”
“今天开棺,就变成了金子。”
“是。”
“那也就是说,这些金子也不是你的。” 他拾起一根金条,慢慢摩挲,“这是无主的金子。”
大金一怔,转瞬明白了。
“冯哥——”
他矮下身来,低头狠嘬了几口烟。
“我活着走出这个村的概率有多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冯一撇嘴,“别胡说八道,咱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大金摆摆手,苦笑道:“那我换个说法,如果我今晚执意要走,死于意外的概率有多大?”
“这难说,”老冯凑过脸来,仍是笑着,“下山的路可不好走,特别是晚上,不熟路况的,时常有掉下山崖的,尸骨都找不全。”
大金点点头,木着脸,一垂手,在泥地上碾灭了烟头。
“冯哥,咱俩做笔交易吧,只要你保我囫囵出去。”
灯光昏暗,他能看清的只有冯平贵上扬的嘴角。
“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金条。”
老冯略一思忖,伸出五根手指。
“五根?”
老冯摇头,笑。
“五十根?”
又摇摇头,还是笑。
大金直嘬牙花子,“难不成五百根?”
老冯看着他,晃了晃手。
“五成,我要总价的五成。”
“你这——”大金霍地起身,将要发怒,扭头却瞥见贴在窗玻璃上的一张张脸。
大院里没有上灯,因而只见得人影攒动,面容却模糊不清,恰似他此刻的处境,众人在暗,他在明。
心淌血,牙咬裂,却终是松了口。
“成交。”
“那今晚十二点,我送你下山。”
老冯一把握住大金的手,潮乎乎的手汗。
“李总,合作愉快。”
老冯躲在围墙根下,不住地瞅手表,十一点四十二分。
左右张望,焦虑难安。
嗒嗒嗒嗒,脚步声愈来愈近,负责打探的柱子一路小跑而来,在他面前刹住了脚。
“这回看清楚了。灯灭了,李大金人还在,就杵在院子中间,不知道上什么神呢。”
老冯点头,一摇手,五六个人在暗影中围成个圈。
“一会儿别乱,等我信号,只要我进屋一咳嗽,你们几个就上。记住,麻袋套头,别让他看见长相,只要控制住他,金子就全是咱的了。”
“叔,”柱子啪啪打着蚊子,“万一这小子报警呢?”
“他不敢,我摸清楚了,金子本来就不是他的,报警全没。”老冯冷笑,“咱们仁义,到时候给他留个几根,这小子也是赚的。”
“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扎纸活的老王附和道,“要是这票成了,哥几个这辈子吃穿不愁。”
“行,那都听冯哥的。”
“对,听哥的。”
话音刚落,啪嗒啪嗒,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方向,是打灵堂大院那边过来的。
“谁?”
老冯还没明白过来,就听见一个破锣嗓子喊得响天震地:
“不好啦,死人啦,李大金自焚啦!”
第5章 05生天
“你——”
“你什么你,都这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
黑影抡起马锣,兜头给了老冯一下子,震得他耳朵嗡鸣,眼冒金星。
“你们先去,我再喊其他人来,快快快,救人要紧!”
老冯懵了,刚要细问,屁股后面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给他蹬了一个趔趄。
“赶紧的!”
等回头再瞧,黑影早一溜烟儿窜出去好远,边跑边沿路砸门,马锣敲得震天。
“来人啊,救火啦!”
躁动撕裂了暗夜,全村的狗狂吠不止,村舍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不明所以的村民打炕头上惊醒,惺忪着睡眼,趿拉着鞋,纷纷披衣出门,手扶门框左右张望。
老冯一拨人率先赶到,只见办白事的老院子门户大开。
刚迈过门槛,就觉得热浪逼人,汗顺着脖子淌,面庞也给映得红辣辣的。
庭院当中,烈焰冲天,富丽的金山,在更为刺目的灿艳中燃烧,化作地上蜿蜒流淌的太阳,化作天上橙红明灭的星。
一个焦黑色人影伏在最上面,看不清面庞,只隐约见得肢体抽动,呛人的臭气。
“操。”
老冯眼红着,脸却白了。
“舍命不舍财,这小子是他妈活活抠死的。”
他叱喝身后的人。
“愣着干什么,救火,救金子啊!”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朝水库奔去,跟后面赶来的村民,撞了个满怀。
院里院外,乱哄哄的一片。
打水的,运水的,不小心泼歪了水的,被莫名浇了一头水而跺脚骂娘的,抢东西的,喊加油的,看热闹的,讲风凉话的……
除了救火,他们什么都干了,大汗淋漓,狼狈不已。
十来分钟后,金子燃尽,火自己灭了。
夜色如墨,村子重新遁入黑暗。
没人言语,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喘息,唯有零星几声狗吠,自遥远的暗处传来,兜兜转转,打着漩,落在李大金一动不动的尸身上。
老冯蹬了柱子一脚,“过去看看。”
柱子忸怩半天,终是拗不过长辈,只得苦着脸,擎着手机上前。
“是他吗?”年长的几个隔着老远吆喝。
“不好说,”柱子退了几步,哭声颤颤,“瘦了,黑了。”
“这不屁话么,烤肉吃过没?烧焦了能不皱皱么?”话一出口,老冯自己先恶心上了,“你好好瞧瞧,还有救没?”
柱子蹲在地上,用长棍小心地拨拉,“叔,这身子里烧出东西来了。”
“是不是烧出舍利子了?”有人小声嘀咕。
“屁,你瞅他对他爹那不孝样,”老冯摇摇头,“八成是肾结石,这小子看着就肾不好。”
“铁丝,”柱子大喊,“烧出一截铁丝来。”
“铮铮铁骨不是个比喻吗?”围观的窃窃私语,“还真能烧出铁来?”
“这有啥奇怪的,”旁边的抱着胳膊分析,“他老子死了变金子,儿子死了变成铁,都是金属,说得通。”
“诶?靠靠靠!”柱子一屁股跌在地上,手脚并用,飞速后撤,“现原形了,李大金现原形了!他不是人,他四条腿!”
“啥玩意?”
一众人围了上去,个个擎着手机照亮。人一多,胆子也就壮了,仔细一看,有人便发觉情况不对。
“有点眼熟,这不我扎的纸人吗?四条腿的是那小绿马。”
老王用脚蹬开“烧焦”的躯干,露出下面尚未燃尽的金子。
“底下的也不是真金啊,这不二嫂她们叠的纸元宝吗?”
“我就说吧,金子怎么可能烧着——”
“大半夜的烧纸活,在这装神弄鬼的。”
冯平贵意识到了什么,一扬手,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谁发现着火的?谁第一个喊的?”
“不是我。”
“不是我。”
“也不是我。”
问了一圈,村里人竟都说不是自个儿。冯平贵心里一咯噔,头上被锣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李大金呢?”他略略提高了嗓门,“刚才谁看见李大金了?”
众人你瞅我,我瞧你,都摇头。
老冯推开人墙,大步向前,一脚踹开了正屋紧闭的房门。仍是傍晚时分的样子,棺材当中搁着。然而,棺材里空空荡荡。
金子没了,人也没了。
“驴也没了,”一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ʟᴇxɪ,“他骑走了我家驴。”
“好你个奸商李大金,非但不分我钱,还顺走一头驴。既然你不仁,那休怪我不义——”
老冯抄起门后的铁锹,咬牙呼唤众人。
“顺着下山路,追!谁先逮到,金子归谁!”
李大金趴在树上,乐呵呵地看冯平贵在大院里发疯。
若不是他撒尿时看见柱子在墙头上探头探脑,差点就中了冯老鬼的圈套。
如今他藏在枝繁叶茂之间,耐着性子,静待脱身的时机。
等年轻的持着棍棒追出去了,年老的拄着拐棍回屋睡了,村里的狗也不再叫唤了,月牙隐进云里,他抱着树干,一点点蹭下来。
蹑手蹑脚,转身进了后院。
他知道冯平贵的人看住了他的车,也断定他们一旦发现自己不见,定会第一时间追出去,因而金子藏在院里,反倒是最安全的,毕竟灯下黑。
为了营造逃跑假象,他还特意放跑了一头驴。想到驴的主人,大金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写了张欠条,用石头压住,搁在了圈里,希望主人明早能看见。
眼下所有人都沿着山路朝下追去,村里没了看守。他从草垛子底下摸出金子,大摇大摆地运到自己车上,一路哼着小曲,畅通无阻。
既然老冯他们堵住了下山的路,那他就一路朝山上开——他赌这盘山路是个圈。
车子飞驰,转眼出了村,山路蜿蜒,右手旁是无垠碧波。看月色照海,李大金心底无比畅快。
逃出生天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陡然而富的喜悦紧接着炸裂。
昨个儿还是个工厂倒闭的穷光蛋,今天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余生不必再为碎银奔走,唯一的烦恼就是钱多到花不完。
李大金拍着方向盘,狂笑不止。
对,他得学学怎么花钱。
先给亲朋好友都买上房,一人一套,不,一人两套,单双号轮着住。
给自己雇个司机,上坡时候专门帮他蹬自行车。
再雇俩助理,跟电视剧里面贵妇人似的,无论在哪,屁股后面专门有人给擎个椅子,走哪坐哪。以后不管是地铁,还是公交,嘿,永远有座。
然后呢?再然后兼济天下,回馈下琴岛的广大群众。买热得快,一箱一箱的买,都插进大海里,造个恒温海水浴场。
对了,还有父母——
一想到父母,大金的笑碎在脸上,挂不住了。
尸体到底哪去了?总不能自己长腿跑了吧?
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懂到底是哪个变态,会用金子去换个死老头。
山路颠簸,悬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晃来晃去,似是某种预兆。长路尽头,一辆没开灯的货车,正悄无声息地,尾随他向深山驶去。
而李大金没有注意,他只是苦着脸,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同一个问题:
爸爸去哪了?
第6章 06花园
销骨篇•花园
牛老头年初的时候非常愉作。
贪财捡了块石头,却阴差阳错帮着警察拿住了凶手,立了功。案件详情参见《一生悬命》虽然报上对他的称呼不过是“热心市民”,可他觉得自己摇身一变,已然成了台西镇的名人。
打那以后,牛老头更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天拖着狐狸狗风雨无阻,朝九晚五,打卡似的满大街溜达。逢人便逮,逮住就讲。
小半年下来,狗遛瘦了,人听烦了,个个见了他都跑。
如今眼瞅着入了夏,气温一升,街头巷尾的闲人更少了,除了坐轮椅跑不过他的马大爷,他是再抓不住别人来讲述自己的光荣事迹。
于是乎,在遛狗和抓坏人之外,牛老头另辟了一桩消遣,那便是养花。
他家住一楼,卧室的窗子,正对着小区的后院墙。二十多年的老小区,设施老,物业也老,种啥花草基本上靠天意——看鸟吃完了拉什么种子。
牛老头自然不喜欢窗根底下星星点点的小白菊花,不吉利,也不喜欢常青植物,觉着同样不吉——毕竟平时好炒股,眼里见不得绿。
思来想去,购了一大批月季和蔷薇,贴墙边种下,很快便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拳头大小的花苞竞相盛放,遥望过去,红馥馥的一大片,吉利又喜庆。
牛老头得意起来,每日吃完饭,就站在窗口欣赏自己的手艺。可慢慢的,他隐隐觉出几分的不对劲——这花似是长了脚,一天天地往前挪。
没错,这花自己在跑。
如若不仔细观瞧,许是看不出差异,可是,牛老头记得确是清清楚楚,自个儿原本是紧贴院墙种下的,为的就是遮挡老损斑驳的砖墙。现在当中的三株月季,离墙面愣是多出了半米多宽的距离。
第二天起来再看,嘿,又朝前跑了两棵。
左思右想琢磨不透,到底是碰上了哪门子变态,吃饱了撑得跑他花院来玩“一二三,木头人”。
晚饭时候,他把这事告诉了老伴,老伴只说他是马尿灌多了,烧坏了脑子,二人当即呛呛起来,这一吵吵,反倒把花的事给忘了。
当晚一点半,牛老头醒了。
正闭着眼满地划拉着找拖鞋呢,迷迷瞪瞪间,就听到窗外墙根底下,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他登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是赶上现场了。赶忙紧贴窗台矮身蹲下,悄咪咪地掀起两片帘子,打中间狭长的缝隙,朝外窥探。
午夜月色如水,黑黢黢的花园里,空无一人。
然而,却见一株月季无风自抖,簌簌甩了两下脑袋,朝前走了两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