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那么竭尽全力,可风依旧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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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晚会那天,全校都很兴奋,大礼堂大到能容纳三个年级的人。
门外夜幕降临,主持人宣布晚会正式开始。
叶允姝他们的表演在中间,上台时她看到台下乌泱泱的人群,手不自觉地发抖。却又在片刻之后平静下来。
她不知道十七班的位置,不知道唐祎琛在哪个方向,只知道他在往台上看,这就够了。
慌乱紧张的心跳慢慢平息。
他们演奏的是由越剧《玉蜻蜓》的自编自舞。笛子的声音一出来就带上了悲凉。
叶允姝最喜欢里边的一句戏文——蜻蜓已非君独有,不在你腰间在我心,我心上若无玉蜻蜓,笔下哪来这意中人?
女舞者站在原地,男舞者带着不舍地向后退,两个紧挨的手在悲壮寂凉的笛声,古筝声中愈发遥远。
有人说《玉蜻蜓》的结局算作圆满,那在申贵生离开后,王志贞的那些年又怎算好?
叶允姝放下手时,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说人生是飘荡在海上的小船,那唐祎琛是她一眼就看到的岸边。
叶允姝永远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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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允姝换下服装,准备去找十七班的位置。还没出去,周停然凑到她面前,小心地问道:“你怎么哭了?”
这会儿叶允姝早已经平复下来,她敷衍:“感动啊。”
周停然明显不相信:“噢。”
叶允姝不想在这里停留,刚走出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周停然的声音。
他叫她的名字,那么的认真。
“唐祎琛,顾屿。”刘啸旗找了离他最近的两个人,他看了眼时间,台上下一个节目已经表演了一半。“你们两个看谁去后台接一下叶允姝,她还不知道咱们班的位置。”
顾屿眼睛就没从舞台上移开,同唐祎琛说:“你去吧,我女朋友在台上呢。”
唐祎琛点点头,站起身朝后台走去。
……
后台人来人往,滞留的人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叶允姝猜出他想要说什么,止不住发抖。她能感受到有人许多目光在她投来,她只觉得慌张,不解甚至害怕。
不要说,不要说出来。
她祈祷着。
周停然慢慢靠近,走到她的面前。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起哄,他们笑着。丝毫不在乎中间人的感受,叶允姝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为什么要让她处在这么尴尬的局面,为什么不能考虑她的感受。
当周停然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叶允姝只觉得耳鸣,她听不到了任何声音,周停然笑着开口,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周围人大笑鼓掌,喊着什么。
别说了。
叶允姝张了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没有人会在乎她是否愿意。
也许在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今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管她今天给出什么答案,从今往后提起她,不再单单是‘叶允姝’这三个字,而是会与‘周停然’这三个字挂钩。
凭什么呢?
她那么喜欢唐祎琛都没有失去自己。
她让人记住的从来都是‘叶允姝’。
如果有一天她被人熟知,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名字,而不是她自己。
那叶允姝宁愿不被任何人所记。
这些周停然不知道,他不愿意知道,也不会知道。
叶允姝只觉得可笑,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连我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愿意了解呢?为什么要让她像个物品一样站在中央被人观赏呢?
她闭上眼睛,突然听到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姝姐,走了。”
那道声音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对任何人都温和谦让。而此刻却带着一丝严肃穿过层层人群,道道起哄声,直达她的耳中。
叶允姝抬眸。
唐祎琛带着身后的灯光,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可她觉得无比温暖,像是这寒夜里唯一一片温暖的地方。
“老师让你赶快回去。”
周围一片安静,都在频频看向周停然。唐祎琛见叶允姝还怔愣在原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人群。
直到走出后台,叶允姝才觉得终于能够呼吸。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被唐祎琛握住的手腕,忽然有些后怕,眼泪不自主地落下。
唐祎琛回头,顿时有些无措。认识这么长时间他没见过叶允姝哭,见最多的是她发自内心的笑。
“你,你别哭啊……”
第43章 酸涩
冬夜冷风刺骨, 少年的脊背挺得很直,拉着她向前走的手炽热,紧握的手腕像是被灼烧。
他有没有感受到从脉搏处传来的狂热的心跳。
叶允姝看着他的背影。她太熟悉了, 她看过无数次唐祎琛的背影,也只有在找寻到的是他的背影是她才不会下意识躲避。
她轻声抽泣, 以为唐祎琛会问她为什么哭,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放在她的手中,帮她把身后宽大羽绒服的帽子带上, 随后仰起头移开目光。
帽子将她的脸隐藏,她低着头, 两人的距离很近,泪水低落晕染开再看不清任何东西。
“下一个节目舞蹈《青花瓷》,大家掌声欢迎——”
礼堂的声音传来,掌声和欢呼, 喧嚣和热闹似乎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在礼堂后台门口的一隅,他一句话没说却小心地呵护了她的自尊。
那些青春时期的木讷, 拧巴, 从来不渴望别人能理解的自尊心, 在这一刻得到了尊重。
“五分钟了。”
叶允姝听到他的声音, 下意识抬头。唐祎琛垂着眸, 眼睛里倒影着她的身影。他站在寒风中, 像是屹立不倒的松柏,从不为谁弯腰,从来备受仰望。
叶允姝刚哭过的眼睛泛着红, 帽子带上后她没收着,鼻尖也是红的, 这会儿还带着哭过后的轻轻抽泣。黑长的睫毛,泪眼婆娑的模样让唐祎琛愣了下,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这才想起刚才要说的话:“难过五分钟就够了,别哭了。”
叶允姝呆滞的点头。
“想进去吗?”唐祎琛问道,叶允姝随即便摇头。他没有丝毫的意外,似乎只是走个过场的问一下。
两人坐在礼堂外草坪上的长椅上,帽子摘下,叶允姝才发觉风吹的有多冷。
“姝姐。”
唐祎琛忽然开口。
叶允姝抬眸,裸露在外的手冰凉,她攥起放进口袋。
“人都是自私的。”唐祎琛没怎么安慰过别人,头一次说这种话,还有些别扭。他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说得很慢,似乎每一个次都是反复斟酌之后才说出口的。
他在叶允姝望向他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所以,不要为了别人难过。”
不会有人真的换位思考,也不会有真的感同身受。我们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至少在利刃刺向时,可以做好防护的准备。
叶允姝眸光微动,黯淡的目光在这一刻重新亮起细碎的光亮。
“好。”她点头。
说完,没有收回目光。人与人始终不一样,别人无法做到的事,在唐祎琛这里却好像是很平常的事。他的教养让他时刻尊重女性,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会让人难堪。
“琛哥,谢谢你。”叶允姝是发自内心的感谢,抛开‘喜欢’不谈,在今天那种场景,他跨越人群将她拉走这件事,她发自内心的感动。
“客气了。”唐祎琛知道她在道什么谢,靠在椅背上轻笑一声。
“我们回去吧。”叶允姝开口。
“嗯。”唐祎琛站起身。
叶允姝习惯性慢他半步,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一阵悲哀。
为她自己。
今天唐祎琛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人好,而不是因为她有多特殊。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叶允姝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靠近的每一步都像是道别。
冷风吹过未醒的枯枝,诉说着酸涩的心事,像是光怪陆离的梦,永远也抓不住的盛夏。
元旦的放松过后,所有人都进入到了期末复习中。
叶允姝很珍惜这段时间。过完年竞赛成绩便会出来,也就是说唐祎琛可以选择不用来学校,这大概是他们最后能共同学习的机会。
晚自习上课前,叶允姝刚坐在位置上,门口响起一道声音:“姝姐,有人找你——”
他的声音不小,本来就不算热闹的教室瞬间因为这道叫喊声安静了几秒。
叶允姝看过去,皱起眉头。
周停然站在十七班门口,眼神里带着拘谨和期待,像是怕她拒绝不会出去。
她叹了口气,在一众目光下走出去。
有些话是要说清楚的。
叶允姝最后停在楼梯口,现在这个时间没有上课,只有稀疏的人群经过,又不算寂静。
周停然挠了挠后脑勺,纠结了很久才说出口:“那天晚上……”
听到这话,叶允姝抬眸,眼睛里不带任何温度。
他继续说:“那天晚上,对不起。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不用。”
周停然察觉了她疏离的态度,有些不死心:“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就不能考虑一下吗?”
“抱歉。”叶允姝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很早之前,唐祎琛和一个女生站在这个地方。她在教室听着那些人的夸大之词,坐立难安写不出一道数学题。再往下,楼梯的拐角处。那是她和唐祎琛的第二次见面,他在那个地方拒绝了一个同他表白的人。叶允姝转头,那副场景在她脑海中历历在目。
她有些恍然,在同一个地方,她用同样的话语拒绝了一个同样喜欢她的人。
岁月以另一种方式留下了痕迹。
“那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叶允姝回过神听到这句觉得有些可笑,也确实扯了扯嘴角,只是这笑不带任何笑意。
“你刚才也说了,你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继续和一个从不考虑我感受的人做朋友呢?”她抬眸对上周停然的目光:“周停然,没有朋友是这样做的。”
“我的朋友不会让我处于那种难堪的局面,不会道德绑架我,更不会让我孤立无援。他们在我身后,我不会担心他们随时会离开,也不用担心我回头时空无一人。”
“这才是朋友。”叶允姝面无表情,她看出来周停然的僵硬,仍然选择做刽子手:“你不是。”
周停然没想到叶允姝会那么直白的说出口。她不再是他印象中的温和谦让,看着似乎很好拿捏,她冷漠,字字见血。
他这才明白,叶允姝的所有平和都是建立在不伤害她的基础之上。也是,能做出在开学典礼上直怼李主任的人,怎么可能像表面那么的柔和。
教室里,叶允姝一出去,陈釉和顾屿就趴在窗边。
那天晚上的事,叶允姝没说,唐祎琛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两人还不知道叶允姝经历了什么。顾屿猜测:“这货不会是要表白吧?”
唐祎琛挑挑眉,问道:“要是真表白了呢?”
“不是,他有病吧。”隔的有些远顾屿看不清,只能一直探头:“楼梯口这么多人,他是表白还是逼迫啊。”
陈釉暗骂一声,怒气值瞬间拉满,那架势像是准备出去干架。唐祎琛差点拉不住,连忙说:“肯定不是告白。”
“你怎么知道?”
“额……”唐祎琛解释道:“表白不能连花都没有吧?再说,万一不是,你出去杵他俩面前算怎么一回事。”
陈釉想了想也对,回到原来位置。顾屿笑着给他分析:“你看啊,楼梯口那么多人路过都没有停留,按照咱们学校这八卦度,听见有人表白不起哄就算好的了。肯定不是你放心吧。”
“你挺有经验啊。”陈釉嗤笑一声,刚才算是脑子一热,现在平复下来才觉得有些冲动。他揶揄顾屿:“当众表白的事没少做吧?”
本以为顾屿这种女朋友不断的人,各种表白方法都用过了。他们几个从不过问顾屿谈恋爱的事,问了也记不住,总是上一个名字刚知道,人已经换了两个了。
没想到顾屿这次却否认:“当众表白的前提是两人互相喜欢。”顾屿手搭在陈釉的肩膀上,吊儿郎当:“哥从来不做那种事。”
唐祎琛失笑着摇头,继续看卷子上的题。
陈釉无语,拍开他的手。
“诶诶诶,你别动,快看。”顾屿就差站在凳子上了,“姝姐笑了!这男的不会真的有戏吧?”
笔尖停顿在卷子上,墨水染成黑色一团。唐祎琛脑海里闪过那天晚上哭得眼眶通红的那双眼睛,仅仅只是一秒,他没再多想,继续算着数学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