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了忍哽咽的哭声,让自己平静一点,才能慢慢告诉她:“我爸拿了公司的钱,拿了很多很多钱,已经被拘留了,咨询的律师说,我爸的金额太大了,肯定要坐牢,如果积极退赃可以争取轻判几年。”
然而她说完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电话里看不到表情,只觉得这几秒像死寂一般,呼吸和心跳都在相继停止。
她不知道那漫长的几秒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已经有些沙哑,但还在安抚她,“我帮你,你别哭。”
她在第二天就见到了从北城赶来的沈既白。
但是与离开北城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总一身散漫的懒怠,傲慢到谁都不值得多么放在眼里。但他此时眼底憔悴,神色也略显颓态,像是一整夜没有睡觉。
他像一夜之间衰败了,年少傲慢里最硬的那一根骨头被打断,连再多看她一眼的能力都一同失去。
她诧异地望着他的憔悴,正要问他怎么了,他却没给她机会问他的事,先一步避开道:“我带你去见个律师。”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话,他沉默的侧脸里,是她难以读懂的孤独。
他帮她联系好了律师,带着她办好了相应的手续。
她不懂这方面的法,但是几天的反复询问下来也知道,除非爸爸真的另有冤情,这几年的牢狱都不可避免,能做的只有尽量主动配合,在限度范围内减刑轻判。
这一部分钱,沈既白让委托的律师直接跟他联系。
但会另有冤情吗。
她在忧心忡忡里,仍然抱有这样一丝希冀,和律师的几次交流都还抱着这样的希冀。
律师说话委婉,为难地看着沈既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不得罪人又让她死心。
“高一那年,你知道公司为什么想把你爸爸裁掉吗?”
在回去的路上,沈既白忽然问。
这几天下来,他都只是沉默陪着她,很少跟她说什么话,只在旁边陪着她,听她和律师的交流。
听到他忽然这样问。
旧事重提,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缓缓摇头,视线却闪烁地望着他。
他挪开了视线,不想看她的眼睛。
在她执着而不安的注视下,他闷声呼着胸腔的空气,说道:“他做假账挪用公款,给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好在造成的损失还有办法弥补,再加上公司念在他是老员工,所以只打算借着裁员辞退他,就连辞退都给他保留了脸面,公司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些事,我在帮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以为你也知道,怕伤你自尊,所以一直没提。这几天才发现,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望着窗外,“在帮你爸爸恢复工作的时候我就让人提醒过他了,他非但不改过,反而因为我帮你,更有底气地贪得无厌。他这些年侵吞的钱能把你卖给大你十几岁的二婚男人七次八次了,但你们一家还是住在那个老旧房子里,你一个人在北城过得那么辛苦,吃穿住行全靠自己,手机用了几年都舍不得换一个,他真的给过你父亲该尽的责任吗,你还要对他抱有一丝希冀吗?冤情?”他嗤笑了声。
然而随着短暂的嗤笑,他的神情很快就沉寂下去。
这几天虽然每天陪着她见律师,但是几乎都是一言不发,连眼神都很少与她对视,他陪在她身边,但却像隔着银河。
一条无法再触摸到彼此的银河。
他的侧影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浮光掠影中浮浮沉沉,他的沉默只让人觉得好疲倦,高傲的头颅和背脊只要静下来就会衰颓。
车里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只有车轮碾过马路的细微,偶尔几声沿路的车鸣。
他闷痛着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恐怕会伤她的心。
他转过头,低声道:“江弥,可能我说的话不太好听——”
“没关系。”
她轻声打断了他的抱歉。
她居然没有哭,反而对他安慰地笑了下,“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看她这样,他反而更不忍心下去。
因为道理谁都懂,但割舍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心脏长在谁的身上,谁才能体会到有多痛。
他没再说话,只是在听到她闷声的哭声时,把纸巾递给她。
而后,他还是缓缓对她说道:“没关系,这世上,总会有人陪着你。”
“永远陪着你。”
第99章
那时候她正因为家里的事焦头烂额, 本就消极下坠的情况变得更重,整个人都像泡在深水里,呼吸都变得费力, 静下来的时候只想静静待着。
所以沈既白说的那句永远有人陪着你,她只当是个寻常的安慰, 因为他很快又消失在她的世界。
她的年假不长,很快就要回北城,后面的环节都会由律师代理,刑事犯罪很难让家属插上什么手, 她即使在南江也只能静候程序进行。
回北城的行程中,沈既白也全程沉默。
从北城赶到南江的这几天, 他的话都很少, 除了告诉她那桩陈年旧事,他几乎没有跟她多说几个字。
所以回程途中,也理所当然的沉默。
只在到了北城后, 他送她到了家,说了一句, “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都会帮你。”
停顿后,似是不忍心。
又说了句, “好好休息, 我走了。”
北城的夏天不如南江那么燥热,空气中泛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他下了楼,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冗挤的楼道。
墙壁是经年颓败的灰, 楼道里不透光,光线晦暗。
他肩背宽阔, 背影坚实挺直,哪怕只是往那儿随意一站都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慢,所以每次出现在她生活环境的周围,总会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不该在这里出现。
所以他的背影从楼道消失后,反而呈现出一种再也不会回来的空旷感。
在那以后,他的确没有再出现过。
他没再像这半年来那样,隔三差五就找她一起吃饭,偶尔在选购东西的时候让她帮忙选一选,吃饭时把顺便给她也带的一份递给她。
这些哪怕只是寻常朋友的交集,随着他从北城匆匆赶回南江的这一程消失了。
他的朋友圈本就很少发,他的人际圈子和背景也完全不了解,所以他一旦不再联系,就像他出国留学的那几年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的世界。
他的阶层,如果不是他低头,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只是南江回来后,她心疲交瘁,也无暇顾及。偶尔的孤独感会念想他是不是在忙什么,但都很快被消极感吞噬,无暇在意。
因为她的病情在从南江回来后日渐严重,从最初的麻木疲惫已经转为丧失生活的欲望。
在上班前拧上发条运转,下班后就躺回自己租的房子里,像当初的林嘉远,死去一般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连呼吸和心跳都费尽力气。
每天都在这样的浑浑噩噩里度过,分不清昼夜,更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无数个想在这样的寂静中死去的念头,她一遍一遍画着兔子,支撑着自己熬过这些寂静。
胸口的闷痛、呼吸的窒息、浑浑噩噩的记忆力,她像被剥光了灵魂,只剩一个躯壳,靠着那点大洋彼岸传达的光亮,拖着这副病情消极的身体匍匐前行。
他在好好生活,她也能好好生活。
律师一直在跟她联系,到了什么程序,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需要做什么,都事无巨细向她传达。
但也只是传达而已。
因为委托手续办好后,除了配合退赃和缴纳各种款项,基本上没有更多插手介入的机会,用不着她来做什么。
而那些大笔大笔的金额支出,沈既白全都已经转过去了,律师只是将这个结果告诉她。
所以她给沈既白发信息,“我请你吃个饭吧。”
那时候临近年关了,工作也暂时又可以告一段落。
距离从南江回来送她回家,也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一年过得很快。
日复一日,麻木疲劳,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波动。
很久后,收到了沈既白的回复。
他问,“是不是休息了?”
“嗯。”
“我来接你。”
看到他的回复,她麻木的大脑有一瞬的怔,迟钝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这半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像从她的世界退出了,所以发信息的时候都几番犹豫,以为不会顺利。
她特意在假期的第一天白天给他发信息,方便他随时有空。
但他居然马上就来接她吗。
她一身乱糟糟的颓废,昨晚吃过药后就躺下了,连喝水都没什么精力。
迟钝的精力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以后,连忙爬起来洗头洗澡,昨晚回家后一身乱糟糟的颓废全都清洗过,找出衣服换上,妆也化好。
他这时刚好到小区门口,她匆匆拎着包下来,坐进他的车。
北城的冬天很冷,车里的暖气瞬间化解这些寒冷。
他没自己开车,所以她一拉开车门,看到他也在后座。
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一身懒洋洋的傲慢,略带的笑意透着股散漫,连北城的浮华都无法住进他的眼底,哪怕只是随意坐在那儿也是中心。
见她上来,他弯了个懒散的笑,拿了个靠枕放到她腰后,问道:“想请我吃什么?”
她的脑子还乱糟糟的,药效还没效用,因此精力一片散乱。
她用有限的精神在脑内搜刮着北城哪些地方适合请吃饭,这几秒的考虑,他已经了然地笑道:“没想好啊?”
“嗯。”她只好如实说,“我没想到你会马上就来,我以为你会很忙。”
不难猜到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忌。
因为正是他亲手疏离的这半年。
所以他没再问这个话题,而是转为问道:“过年还回南江吗?”
“不回了。”停顿一下后,她说道:“我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所以妈妈这半年都没有再联系过我,除了每个月找我要工资。”
“每个月给你妈多少?”他问。
“三千。”
他的眉头有些皱,“你自己够用吗?”
“当然,我又不是笨蛋。”她让自己的脸看起来笑一点,“要是自己都不够用了,当然不会给她那么多。”
但他的皱眉还是没有松开,反而更深的皱着。
因为她的工资还要负担房租,再扣掉这三千,几乎没有剩下多少。
偏偏她的边界感和防备心很强,如果没有合理的理由,直接给她的东西如果超出了她的负担能力,她都不会要。
本就细胳膊细腿,这么多年了,还细瘦得跟十几岁一样,风一吹就能散。
他无声闭了闭眼。
改了主意,“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你请吃饭不是想谢我吗?”
“嗯。”
“一顿饭就把我打发了?”他语气带上点恶劣的笑。
她有些怔,因为这样的语气已经很久没听过了,一下就回到了刚认识他的那年。
那时候他总这样半带玩笑的强硬和威胁,不是要求她坐他旁边就是陪他玩一天,她不太情愿,因为他看起来很不好惹,但是又不敢得罪,只能勉强答应迎合,所以一开始和他的相处并不愉快。
但是现在看着他这副做派,她竟然不再感到害怕。
她只是平和道:“你说。”
她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要提什么要求,一副很坦然接受的样子。
她这个样子反倒让他没法再演下去。
还是那张巴掌大的脸,孩子气的眼睛像初生的小鹿,灵动又胆怯。曾经总想逃离森林,现在竟然能够安静坐在他的旁边。
心脏里某一块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地方,又一次凹陷下去。
车里这样静了几秒,他也静静望着她。
好久后,问了句:“我说什么都同意?”
“嗯。”
“都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都可以吧。”
他再次沉默下来。
车窗外倒带着北城的浮华,在他的侧影上浮浮沉沉。
而后,他低声道:“你以前不是挺怕我的吗?”
“以前——”她自己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以前太幼稚了,见识得太少,以为凶巴巴的就是坏人,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人,我已经没有几个能好好吃饭的朋友了,在北城只有你一个。”
她瘦了太多,五官薄薄地挂在脸上。
但是一笑起来,还像个小朋友,即使已经懂得大人的人情世故,但是对他笑时仍然像小孩子,亮晶晶的眼和弯弯的笑,坦然地说着你的坏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