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上阳台抽烟,懒得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也懒得扯出温柔平和的皮囊,用大概是遗传到的天赋虚情假意地演戏。
门外,颜里又与别人说了几句话,终于跟了进来。
男人薄唇间叼着根细细长长的烟,低头靠近打火机。
“嗒”的一声,微弱的火光亮起。
薄薄的烟雾漫过他的眉眼,沈则随两指夹着烟,靠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人娉婷走来,抬手开了他卧室中的灯,闻言皱了皱眉:“我给你发的消息,你一条都没看吗?”
“看了。”沈则随语气分外冷淡:“我想听真话。”
烟草的味道好像散了过来,颜里伸手在脸前挥了挥,拧眉站远了些。
她语气困惑,“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的妈妈,还会对着你说假话吗?”
沈则随笑了一声。
那是声嗤笑,其中的嘲讽之意任谁都能感受得出来。
颜里并不在意,左右看了看,没找到能坐的地方,于是靠在墙边,抄起了手臂。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开口,话题却转得突兀。
“小随,”颜里问,“你最近谈恋爱了?”
男人掀起薄薄的眼皮,瞥了她一眼,浅灰色的眼瞳里带着点不明所以的讥嘲。
颜里抱着臂看他,“隔壁的那个小女孩,跟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邻居,网友,引领他离开现实的致幻剂,即将过期的止痛药。
烟呛了嗓子,沈则随声音染上几分哑,“与你无关。”
颜里盯了他一会儿,长长的美甲在手臂上轻点。
“……你这种跟个刺猬一样的状态,我真是很久没有见着了。”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些小姑娘见过你的这副面孔吗?”
沈则随漠然反问:“沈思立知道你会变脸吗?”
女人的神色有了一刹的变化。
几秒寂静,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却软了下来。
“妈妈这样问你,也是为你好。”
她语重心长地说,“你遗传了爸爸的脸,长得这么帅气,家里又有钱,那些小姑娘见着你,当然会被迷得死去活来。”
“但她们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吗?她们见过你不像人的腿吗?”
沈则随喉结微不可察地上下滚了一下。
“看看别的残疾人,穷些的把裤脚一绑,撑着滑板上街,还能讨到好心人的钱。有钱的穿个假肢,步态难看些就难看些,总归比坐轮椅要方便。”
“你为什么这样?”女人声音温柔,不急不缓地问他,“不肯自己走路,又一定要穿着假肢见人。”
“是怕别人看见你真实的样子,对吗?”
角落里的黑猫睁着双金黄色的大眼睛,似是能够感受到房间中可怕的气氛,一动也不敢动。
“那些小姑娘是年轻漂亮,但她们不知道跟残疾人生活有多困难。”
“等到以后你老了,长得不英俊了,还需要别人照顾你,她们还会喜欢你吗?到时候你要怎么生活?”
颜里直起身来,靠近他,在他面前蹲下来,扬起脸。
她的脸带着岁月的痕迹,却仍旧美丽,神色温婉,说话时轻声细语。
“所以你还不如乖乖听妈妈的话,和妈妈介绍的人联姻。陪人家一段时间,等钱有了,地位也有了,你爸爸一定会重新开始在乎你,重新爱你。”
她笑了笑,“到了那时候,你想和哪个女孩子在一起,不都随你心意吗?”
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动了。
他抬起眼,本就上挑的眼尾被双眼皮的褶皱压着,在这个角度看来显得有几分锋锐冷漠。
“你放心。”
沈则随终于开口,语调平直冷淡,“我没准备去当别人的拖油瓶,也没有人会被一个残废迷得死去活来。”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颜里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则随垂着眼,眉眼似是笼了一层压抑许久的暗色。
“很惊讶吗?”他一字一句地说,“很难想象吧,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
颜里看着他。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定定看了他几秒钟,撑着膝盖站起来。
“你怎么可以对我说出这种话?”
女人扬起了手,近乎带着痛心的语气。
“——我是你的妈妈啊,沈则随。”
沈则随冷冷扯了扯唇角。
掌心落下时带着凌厉风声,他抬起手,握住女人的手腕,力道重到她面上刹那间显现出痛意。
他常年坐在轮椅上,确实失了从前的力气。
但颜里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比他要更为脆弱。
“咔”的一声响。
好像有门被打开的声音,可谁都没有心思去注意。
沈则随攥住她的手腕,没有什么表情,顺势往旁侧一掼。
轮椅因惯性向后撞,桌角被撞歪,玻璃烟灰缸落在地板上,沉闷的破碎声响惊得黑猫一跳,逃窜似的奔离了房间。
颜里踉跄几步,跌在地上,掌心恰巧压上碎片。
她尖叫一声,仓皇收回手,往另外一侧挪去。
“你这个——”
女人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什么样的温柔神色都溃散了,声音尖细到仿佛要撕裂。
然而下一刻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后半句话猛地卡在喉口。
沈则随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浅灰瞳仁似乎紧缩了一刹。
鲜血触目惊心,他方才推开她的那只手指尖隐约颤了颤,一时怔住。
再次抬眸时,沈则随看见了女人面上惊恐受伤的神色。
“……”
男人薄唇动了动,静默了几秒钟,开口时嗓音却愈发冷沉。
他漠然道:“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颜里瘫坐在地上,将伤着了的手捂在胸口,垂着脸。
她手上染着血,眼中慢慢含了泪水,头发垂在脸边,看上去楚楚可怜。
“小随,”
女人声音又低了下来,哀伤的语气,“妈妈只是想和你一起吃一顿晚餐……”
浓烈到几乎可以将人吞噬的厌烦感铺天盖地将他淹没,沈则随闭了闭眼。
地板上一片狼藉,玻璃缸裂成两半,里头盛着的烟蒂烟灰散了一地,肮脏不堪。
沈则随睁眼,嘴唇微启,还没发出什么声音,整个人忽然一顿。
敲门声轻微,又带着几分迟疑,方才谁都没有听见。
沈则随僵在那里,看着地板上倒映出的那一片模糊阴影,迟迟没有抬眸。
泪水从女人的脸颊上滑落,颜里哽咽着开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愿意和我好好说话呢?”
如岩浆般沸腾着的怒气与戾意仿佛顷刻间冷却下来,无力感与厌世感蚕食着他的心脏。
沈则随紧握的手指慢慢放松,金边眼镜所模糊的眉眼神态晦暗不明。
须臾的静默,他终于偏了偏脸。
女孩站在卧房门口,面上带着点儿不安,与他目光对视的那一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沈则随看着她,神色冷淡至极。
“你来做什么?”
第25章
宋念初开门回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还在沈则随的妈妈手上。
她解开糯米的狗绳, 把外卖一并放在桌上,关好门后揣着钥匙去隔壁敲门。
没人应声,但门没关紧, 被推开了一小道缝隙。
不知道他们要多久才会出来, 宋念初敲门的手指在门前停滞片刻,终究还是推门而入。
这套房的布局和宋念初租的那一套是一样的, 却又在经历过无障碍设计后变得处处不同。
分外宽敞的过道, 低矮的柜台,连电路都经过了改造, 墙上的电灯开关坐着便能按到。
宋念初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心绪难免变得有些复杂。
客厅里没有人, 通往卧房的门大敞着, 隐约可以听见声音。
快走近的时候, 她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 听到女人的尖叫声。
宋念初稍稍一怔, 想起之前物业与沈则随妈妈的对话, 眼眸睁大了些,瞳底隐约现出几分慌乱。
她下意识快步小跑上前, 在门边站定, 目光往卧房里一扫。
那副景象与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女人跪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板边,侧脸泪水涟涟。
而沈则随好端端地坐在轮椅上, 熟悉的面容上浮现出她所陌生的冷戾神态。
与那天出现在她家门口,垂着眸说“我怕你出事, 所以想来看一眼”的男人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
宋念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过来, 冷冰冰地质问她。
就仿佛她是什么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钥匙圈在手心里晃荡,宋念初不自知地将它握紧, 开口。
“……我来找阿姨,”
地上的女人抬头看她,在门口时看见的精致妆容已经被泪水浸花。
宋念初顿了顿,接着小声说完,“阿姨,我的手机在你那儿吗?”
颜里从包里翻找出纸巾,抽出一张,在眼睛上轻轻按了按,然后抬臂扶住了床脚。
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女人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声。
她穿着高跟鞋,刚才摔在地上时崴了脚,一用力就疼得面容扭曲。
“小同学,”
女人半坐在床边,扭头看向宋念初,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细颤,深呼吸几回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你能来扶我一下吗?”
宋念初愣了愣。
沈则随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像是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走过去。轮椅上的男人终于动了动,在她扶起他的母亲时平静出声。
“记得把门带上。”
宋念初看了他一眼。
她没有说话,沉默着扶起女人。
成年女人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宋念初的身上,宋念初有几分吃力地将她扶到外头客厅里,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真是麻烦你了。”
颜里在自己包里找了找,将方才随手塞进去的手机递给她,又吐出了一口颤抖的气息。
“我刚才没有注意,可能是不小心把你的手机当作自己的了。不好意思,小同学。”
宋念初接过手机,说了声没事。
女人崴了的那只脚踝慢慢开始红肿淤青。
宋念初注意到了,有些担心:“阿姨,我去拿个冰袋给你吧?你按在脚上敷一敷。”
“真是谢谢你,”女人感激道,从包里找出自己的手机,对着脚踝的伤处拍了张照片,像是发给了什么人。
“不过没关系,太麻烦你了。我家司机就在楼下,我让他上来接我。”
宋念初摇摇头:“不麻烦,我冰箱里就有,放着也没什么用。阿姨你到医院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她一个人住,时常犯懒,不太喜欢逛超市,时常在网上订购些超市里的生鲜蔬菜,送到家里。
买一些冷冻产品的时候贮存袋子里总会装着冰袋或者干冰,她今早正好就有个快递到家。
颜里没再拒绝,宋念初小跑回隔壁,拿了只冰袋来,给她敷在脚踝上。
女人按着冰袋,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
她低声说,“如果小随也像你一样,我不知道能够省下多少心。”
宋念初飞快眨了一下眼眸,嘴唇张了张,忍不住反驳:“……他也很好啊。”
颜里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她展示了一下鲜血淋漓的掌心,“你看到我的手了吗?会有好孩子对亲妈妈做这种事吗?”
她再一次叹了口气,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态哀伤。
“他变成这样,有时候我真的会害怕他……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爱他,也不可能不管他。”
卧房里始终安静着,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宋念初指尖无意识地划了划手机壳。
她欲言又止,看着眼前仿佛沉入悲伤之中的女人,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颜里的司机很快就上来了。
夏季的衣服没什么口袋,宋念初放下手机钥匙,和司机一起扶着颜里进电梯。
女人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勉强弯起嘴唇,语气真诚地对她道了数声谢。
电梯门关上了,显示板上的数字缓缓减少。
宋念初折返回去,将自己的东西拿上。
黑猫躲在柜子底下,一双金黄色的瞳孔竖成一条细线,谨慎地打量着她。
这里已经没她的事儿了。
宋念初直起身,在沙发前站了几秒钟。
那间房间里仍旧没有一点儿声音。
她迟疑了许久,心中像是在天人交战。
最终宋念初还是走了过去,站在门边。
“……贝贝?”
她抬手,示意性地敲了一下敞着的门,说:“阿姨已经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