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药都见了底了,他拿下了碗,道:“好了,可以了。”
捏鼻子是挺有用,药还没尝着什么味就已经流向了肚子里。
保姆难得见她真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欢天喜地和周惟深道:“先生,还是您有办法!”
顾宥缦现在不能多想喝了药的事,她拿过一旁的早餐餐盘,拿起了一块三明治送进了嘴里,想用面包香的味道来减轻口中的苦味。
三明治囫囵咀嚼了几口,咽下肚。
她张口正想说:“这样会不会......”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那熟悉的倒胃感如同退潮后又忽涌而至的海啸,她一把捂住嘴,猛地跑向了厨房,甚至都没能跑到水池边,趴在垃圾桶旁就把刚刚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她撑着垃圾桶,简直两眼都发黑。
保姆惊呼一声,忙跑过去给她递纸,团团转道:“怎么还是吐了?”
周惟深蹲在一旁,替她拉住了垃圾桶,又拍了拍她的后背。
一股说不出来的带着浓重药味和胃酸味的中药水被吐了出来,顾宥缦自己闻了这个味道都想吐。她推了推周惟深,想要他走开,他却岿然不动,甚至还替她捋了捋耳侧落下的发丝:“没事,吐吧。”
这简直是她人生中最难看的画面,呕吐物,涕泪糊了满脸,她一边吐一边呛咳,他目睹一切,还能接过保姆递来的温水守在她身边。
顾宥缦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这样难堪还不止被一个人看到了。
她的朋友,周家人,甚至周惟深……
杜成霜都常说她“死要面子活受罪”,眼泪都说不清到底是被呛出来的,还是因为心理难受而哭出来的了。
直到她完全没什么可吐的了,他用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并将水喂到了她的嘴边。
顾宥缦别开头,声音发颤道:“你不要看我。”
“没事。”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将水放到了一旁,半搂半抱地将她带回了客厅。
他同保姆嘱咐道:“王姐,以后药就不用煎了,她喝不下,再吐几回倒是把胃弄坏了,家里的花也换换,把空气净化器打开,散散房子里的中药味,她闻不得这个味道。”
保姆连声应下了,先去厨房将她吐过的垃圾袋都收拾了。
周惟深哄着她又喝了几口水,水一下肚,她又想吐了,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想手掌伸到了她下巴前,兜住了她吐出来的苦水,又一把拿过了旁边的敞口花瓶,递到了她面前给她吐。
感觉肺都快呕出来了,再次吐无可吐她才缓和下来。
周惟深抽了几张纸擦了擦手,手心攥着脏污的纸团,只用胳膊揽着她。
顾宥缦实在受不了那股味了,推了推他,哑声道:“去洗手。”
他喊了一声,“王姐,还有垃圾桶吗?”
看到阿姨又拿了垃圾桶来,他才起身去厨房洗了手,擦干手后,他回了沙发处,将蜷缩在沙发上的小姑娘抱进了怀里。
她眼尾全是泪水,战栗地抱紧了胳膊。
他将她抱在膝盖上,一遍遍低头吻她额头。
阿姨有些手足无措,问:“先生,我这......”
周惟深抬头看向她:“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回房间休息吧,我来守着她。”
保姆应一声,又收拾了垃圾,从后门员工通道拎出去,将空间让给小夫妻。
直到感觉家里又安静下来了,她才闭着眼睛,声音轻而颤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你只是生病了。”
他的手掌包裹着她温热发烫的脸颊,反复摩挲,上次回来她还长了一点肉,这才小半个月,她下巴都尖了。
静了静,他低声哄道:“乖乖,我们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不想喝药我们就打针,我陪着你。”
她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摆,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抚着她的发尾,用纸巾轻拭着她的眼泪,从眼尾一直到耳窝。
折腾好几天,她还是进了医院打吊水。
再折磨下去,她小半条命都快交代了。
她沉沉地躺靠在医院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床薄毯,难受得紧闭着眼睛,耳朵里却不自觉捕捉着周惟深打电话的声音。
他就站在输液大厅旁的安全通道口,侧侧身便能看到她。
她睁开眼,往那边看了看,周惟深挥手向她摆了摆,示意他在,又将鼻子往上一戳,做了一个猪鼻子的丑脸,她眼泪还没干,扑哧一下就笑了。
他放下手,言谈中冷静安排着他离开后团队所有后续工作,嘴角又朝她扬了扬。
她斜靠着躺椅,下巴温柔含着毯子一角,注视着他挺拔有力的身姿,就像一片飘摇的落叶,寻不到落脚点的蒲公英,轻轻飘飘地落在踏实的泥土上,心下茫茫然踩不着地的那处,忽而落下了。
那绝望而难堪的情绪,被他的稳定的精神力拽了起来,她第一次在悲观主义下落的悬崖中,拽住了一根坚实的树木。
第二十九章
为了不耽误下个月工作, 整个五月底她都老老实实在医院度过,积极配合治疗,打针吃药, 好好的白皙手背都快扎成筛子了。
六月芒种将至时, 她的症状总算好转,只是原本基数就低的体重一落再落。周惟深在国内陪了她许久, 每天线上办公,面对面盯着她吃饭吃药。
白天他是衣冠楚楚,晚上他是禽兽不如, 过了十来天大荤大肉的日子, 顾宥缦遭不住了。
病好点,她就开始想往外跑, 觉得被他和阿姨管得浑身不自在,答应了会保重身体好好吃饭, 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才将他赶回纽约工作。
他一走, 她当天立刻买机票飞云市。
去云市的这一趟, 杜成霜是和她一起的。
飞机穿过明澈如洗的天空, 在暖阳照耀下抵达云市机场。
落地广播响起,顾宥缦拿下了盖在脸上的蓝色渔夫帽, 抬起眼皮子看向窗外, 飞机正在停泊,风景飞速倒退。
日光正盛, 杜成霜喋喋不休地和她说她衣服穿太多了,劝她脱下外套, 以免中暑。
她穿着一件羊绒的呢子大衣,愈发衬得皮肤雪白, 低帽檐的渔夫帽往头上一戴,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和红棕色的唇,眼皮子还耷拉着,左耳进右耳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空姐推开了舱门,乘客们纷纷拿下行李准备下机,重实的摄影包搁置在行李架上,杜成霜打算先拿下来。
见她是女孩,一位男乘客热络道:“是那个包吗?我帮你拿。”
他踮脚拉住包带往外一拽,包纹丝不动,他有些尴尬,左看右看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卡住了。”
顾宥缦穿着双带跟的短靴,解开安全带一起身,比一米七出头的男士还高半个额头,她声音困倦沙哑道:“谢谢,我自己来。”
她抬手将摄影包从架子上稳稳拉下来,胳膊一抬,不费什么劲就背在了单肩上。
男人抬头看着她,嘴角抽了抽。
云市的平均身高就不高,她和杜成霜两人走下飞机,夹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
风一吹,顾宥缦侧头咳了两声。
杜成霜侧目看她,意有所指:“我发现你自从结婚之后,身体是越来越虚了,年轻也悠着点,别纵欲过度了。”
顾宥缦凉凉送她一个词,“滚蛋。”
她“啧啧”八卦说:“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听你吐槽过你那老公,看来他某些方面应该挺行的。”
顾宥缦淡漠的神色没变,瞥她一眼,声音清浅而温凉:“你是不是单身太久憋疯了,满肚子男盗女娼。”
杜成霜幽怨,“你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都空窗多久了,你也不想着给我介绍介绍帅哥。”
她一顿,当真了,仔细想了想身边有没有合适人选,又问杜成霜:“你想要什么样的?”
“长得帅,个高,干净,有正当职业,别太有钱,有钱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顾宥缦回忆了一遍认识的异性,还真对号上一个,“上回我去肯尼亚合作的一个带队甲方长得还不错,一米八多吧,人也挺好说话的,你想认识吗?”
“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顾宥缦侧目看她:“你先说说这次是打算半年还是三个月?”
杜成霜给了她一个飞吻,“七天。”
“渣女。”她感叹。
杜成霜笑着弯了弯眼睛,“瞧你这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对朋友的婚恋交友观,她不多置喙,认真谈也好,玩也好,都是成年人的双向选择,后果自负,旁人没有质疑的立场。
在行李提取大厅,顾宥缦插兜站着静静等待自己行李箱出来,杜成霜挽着她胳膊,每转过一个行李箱她都要嘴一句:“嚯,这箱子都快塞炸了吧。谁家小孩用这么小的箱子。这有个土豪,箱子都是日默瓦联名款......”
那日默瓦联名款的箱子和小箱子同时被一个人拎了出去。顾宥缦和杜成霜同步往旁边看了一眼,是个穿蓝衬衫和黑西裤的男士,恰巧还是在飞机上试图给顾宥缦拎摄影包的那位。
见她俩都看了来,男人含蓄礼貌笑了下,指了指外面示意自己先走了。
她俩行李也出来了,顾宥缦箱子稍大一点,得费点劲搬下来。听说云市气温只有十几度,她近来体寒得很,多带了两件大衣。
俩人拉着行李箱并肩走出机场,身影高挑又时尚靓丽,牛仔裤包裹下笔直的长腿让人频频侧目。
机场停车场,一群快车司机正在招揽生意,一见有两个看着就是肥羊的年轻女孩,如鬣狗遇着猎物般群扑而上。
杜成霜怕被坑,执意要打网约车,正在她们被快车司机缠得烦不胜烦的时候,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开到了她们身前。
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来,竟然还是刚刚那位男子,他道:“两位美女是要去哪,我们老板说送你们。”
顾宥缦最讨厌这样轻佻的搭讪方式,眉头皱了皱。杜成霜玩味笑道:“老板?就怕我们上得了车,下不了车了。”
后排的车窗落了下来,露出一个成熟男人的侧颜,他身着酒红衬衫和黑西外套,无框眼镜柔光微闪,他转过脸温声道:“杜小姐,顾小姐,又见面了。”
顾宥缦稍稍想了想,“何......”
“何宓,何先生,好巧啊,你也来这边出差?”杜成霜先高兴而又熟稔地打上了招呼。
“是很巧,你们要去哪,我让司机送你们。”
“不用了,我们......”
顾宥缦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杜成霜攀着她胳膊道:“行啊,正好我们对这边也不熟,有个司机带路多好,我们要去迈舵酒店。”
何宓眼睛微弯,“正巧,我也住那。”
他朝着前排微抬下巴,吩咐道:“小胡,给两位女士抬一下行李。”
司机和助理同时下车,帮她们将行李送上了后备箱。
杜成霜语气一谄媚,顾宥缦就知道她又要开始套近乎了。她这人说俗点是掉钱眼的钱串子,说高级点是先天的生意人,创业初期就敢带着项目策划书一家一家投资机构拉赞助。
她有句“名言”,二十岁除了半斤尊严和半斤脸皮以外一无所有,想赚钱就得不要脸,忽悠到了投资算赚,忽悠不到也不亏。
一上车,她就打开了话匣子,自来熟地和何宓唠上了,先感谢了他上次递手帕的绅士行为,又套上了一个还人情的幌子,接着便问何宓今晚有没有时间,她和宥缦一起请他吃个饭。
顾宥缦默默伸手掐了她手臂肉一下让她适可而止,杜成霜呲牙咧嘴。
“在这遇上也是缘分,请也该是我请你们,哪有让女士买单的。”何宓见她神情怪异,疑惑问,“不舒服吗?”
“空调开得有点冷哈。”
她“嘶嘶”揉了揉被拧疼的肉肉。
何宓又吩咐司机,“空调关了吧。”
顾宥缦一见杜成霜那狗腿子的样子就来气,胸口又替她发堵,说不出一句话。
车停在迈舵酒店门口,助理替她们将行李箱又搬下来。
杜成霜和何宓唠了一路,她健谈起来就没有接不住的话题,言笑晏晏,分寸恰到好处。一直到电梯到达,她们住的是中间商务房,何宓住的是顶楼总裁套间,这才告别。
走出了电梯,一路缄默的顾宥缦这才忍不住开口吐槽:“你不是一向讲究不死缠烂打,点到为止的吗,今天变狗腿子了?”
“我的大小姐,他是何宓,你查查百度百科,他是方济药业的执行总裁,董事,这几年有什么比搞医药还赚的?只要他给牵牵线,别说各家基金,光是跟着他打听点行业风向,投投资我都能躺平赚麻了!”
“钱串子。”顾宥缦无奈道。
“张张嘴套近乎的事儿,唾手可得的人脉不要是傻子。”杜成霜走得很飒,言辞振振,“但凡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什么,大小姐你视金钱如粪土,因为你从来没有过真穷的日子,如果你也经历过一家三口吃咸菜拌馒头,住工地大棚讨工资,被人泼红油漆的日子,你就知道钱有多重要了。”
杜成霜家境不算差,但是也切切实实过过苦日子的,所以她这人身上有一股韧劲,像遒劲的君子兰,不过她常常自我调侃,以铜钱草自称。
到了酒店房间里,将行李安置好,俩人各奔此行目的地。
顾宥缦这次来云市是出席一场摄影大赛,她不是选手,是评委,连酒店房间也是赛方安排的。杜成霜正想给花店换供货商了,正好蹭她公费报销的酒店多住几天,在云市物色新合作商。
她的花店价格高,顾客不多,主要服务对象就是富人阶层,对鲜花品质尤其重视。店虽小,但她亲力亲为,短短三年就赚回了前期投入成本。
下午主办方安排了饭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评委们,顾宥缦不可能和杜成霜一块去还何宓的“人情”。
杜成霜倒是直接地说她去不去都没事,反正是她要和何宓套近乎。
能做到企业高层的都是人精,顾宥缦怕她吃亏,提醒她悠着点,别把自己忽悠进去了。
夜已深,走进订好的餐厅时,她和顾宥缦道:“放心,我栽不到老男人身上。”
那时,顾宥缦没有意识到她这“栽不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餐厅衣冠镜内照出的彩灯闪闪夺目,杜成霜拿出口红,对镜将唇又描得更红些。
渐渐地,眼前这些五彩缤纷的彩灯聚集重组,并成记忆中方剂药业的灯牌,越发闪耀,闪耀到近乎刺眼。
十二年前,方剂药业的曾执行董事,现董事长,高高在上地乘坐着一辆豪车,从车窗内甩出几打钞票打在她父亲头顶上,不耐烦地让她父亲拿钱滚蛋。
她永远记得父亲点头哈腰穿着不合身西装捡工钱,却被保镖推搡到路边时的落魄狼狈样。
有钱可真了不得。
能踩着层层脊梁骨把玩底层人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