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靠近他,挨着他,顾宥缦刚想挽他胳膊,周惟深察觉了她的依赖,先伸手搂住了她肩膀,亲密地将她拥在臂弯内。
今天是家宴,他换下一身笔挺的商务西装,只身着一件休闲衬衫,解开了两粒扣子,露出分明的锁骨,袖口扎起,结实有力的小臂护着她往外走。
这样的他,一点都不像那个在商务场合冷酷,公事公办的大总裁,而是一个热恋中的男人,一个护妻的丈夫。
同他出门,顾宥缦也从他的对话中听出了一鳞半爪的工作内容。
大概是下属来找他咨询意见,在商议货物的报价和订单量,又谈到了下单时间和合作时长。顾宥缦安静听着,发现他计算速度很快,考量利润率和折合平均成本这些随着报价波动的数字几乎不用太多思考便脱口而出。
以前她总觉得所谓高管就是“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管”,所谓总裁就是“总在裁人”,但稍稍了解周惟深的工作之后,她才感觉出一个集团决策人的重担,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连轴转,除了要签合同,做拍板决策,对销售和运营他也了熟于心,一个人至少在做三四个人要做的事。
在他终于挂了电话后,顾宥缦轻叹道:“你的工作量太大了,横跨几个洲的业务,你既要管行政,又要处理公司财务和运营的事情,你又不是机器人,总这么连轴转,铁人也扛不住的。”
没有轻描淡写地同她说“忙完这阵就好了”,斟酌片刻后,周惟深提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他说:“六年前,我祖父突然离世,虽然有遗嘱,但还没来得及立接班人,三年前,时任CFO的叔祖也因心肌梗塞在飞行途中去世,我姑姑原本是能接手管任集团的不二人选,但因为内部斗争,她辞去了COO一职。”
他姑姑,是说周冬蝉吗?
她记得外人都在猜测周冬蝉和周惟深最后谁会接管周家,竟然鲜少有人知道周冬蝉已经离开了集团。
有些惊讶,他说的这些应当是隐晦的家族秘辛,顾宥缦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说给她听。
“那现在海外事务只有你一个人在打理了?”她说。
他握着她肩膀,娓娓道来:“我二十岁那年,在康别顿大学进修MBA,课程上了不到一半,赶鸭子上架回法国接手总公司事务,我那时年纪轻,履历也轻,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摸透水稳定人心,时至今日,又发现时代发展太快,过去老旧的那一套管理和合作模式跟不上市场了,我推动分公司上市,重新组立团队,就是为了一步步将集团内部老旧的心老血管系统迭代,稳定集团的发展,这些事没有一件能够假手于人。”
二十岁。
她二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她记得是在法国上学,欧洲旅行,浪费过大把的时间去看风光,曾在威尼斯的海滨长椅上一坐能坐一个下午,海风吹拂,掀起的海浪拍打上堤岸,淹没她的脚踝,那时有些青春疼痛的无病呻吟,但很自由,也很快乐。
而他的二十岁,在地动山摇的集团内踽踽独行,在本该自由的青春里,他早早背负上家族责任,裹上笔挺的西装,系上一丝不苟的领带,用冷厉来做面具,把真实的自己捂得密不透风。
他生于海外,长于海外,他的家人也都待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好像他一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个生性冷硬的合格继承人。
可他也曾是一个孩子,一个会把保姆说的“呼噜呼噜毛,吓不着”记到长大的孩子,一个渴望有人疼爱,有人关心的孩子。
说完这些,他环着她肩膀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道:“缦缦,我前半生对得起家族,只怕会亏欠你。”
他怎么会亏欠她?
再没有比他待她更好的人了。
顾宥缦红了眼眶,电梯内,她转身将头埋进了他怀里,闷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已经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老公。”
“这评价可太高了,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周惟深沉沉笑着,手掌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惟深。”
她搂住了他的腰。
“嗯?”
她说:“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去度假吧。”
“好。”他应下,又问她,“你想去哪里?”
她摇头:“我听你的,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她的工作就是和风景打交道,想去的地方几乎都去过了,欧洲,非洲,南美,异域风光尽收眼底,有些地方甚至去到腻了,但她想和他出去旅行,哪里都可以,目的不再是为了工作,她就想和他过二人世界,让他松松紧绷的神经,好好休息一阵子。
她的身段柔软,胸脯紧贴着他的身体,呼吸温热,额头埋在他锁骨处,烫得他心口发热。
爱的人无需缰绳,爱自会将人牵引。
曾经他看她,隔着不远不近而又如同万重山的距离。
他见过她对待鲜花与草叶时的温柔细腻,那些品相不好的鲜花,她也精心包装,用铁桶装着放在店门外,贴上一张“1便士自取”的告示;他见过她曾踩着高梯爬上房顶去打扫积雪,雪落了她一头,她毫不在意地拍拍积雪,继续工作,专注认真得可爱;她曾和另一个人赌气,两个人一个走在前,一个走在后,那人非要来抓她,她气极,用头往对方怀里一撞,到了晚上,两人又会并肩往回走去。
她自由,洒脱,又有着自己的内敛和娇嗔。
见多了西方人,在欧洲人界限分明的群体里长大,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中国女孩是这样的。
他像个冰天雪地站在玻璃橱窗外窥探壁炉燃火的人,隔着一道马路的距离,看着她和男友朝来暮往。
他心知这个中国姑娘的温柔与娇嗔都与他无关,他的礼仪与教养也让他决做不出瓜田李下的事。
可当她突然离开,再没出现在那家花店。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的假正经,懊悔自己那自视甚高的虚伪。
直到得知她去了德国,他那一贯的理性消退全无,他处心积虑换得一舞。
近了怕她反感,远了怕再没有机会同她这样靠近。
直到一舞结束,她毫不犹豫地松手离开,他明白了,他是困在笼中的兽,而她是自由的风。
彼时能再见已是圆满,他本不该再苛求许多。
直到,缘分天定。
那一顿家宴吃得中规中矩,有周惟深在,周家人也不好再多为难顾宥缦。木苒芬有几句阴阳怪气的挖酸,才一开口,便先被周惟深挡了回去。
现下周家人都看明白了,原本以为俩人连结婚都仓促,不过是场面夫妻,可显然周惟深动了真心了,护妻得很,谁也不能说顾宥缦一句不好。
看在她腹中孩子的份上,木苒芬勉强先咽下了这口气。
她不快地想,以后时间还长,她儿子也总有不在国内的时候,天底下就没有婆婆看儿媳脸色的事情。
三天后,周惟深去了纽约。
顾宥缦也以静心养胎为由关门谢客,有了周惟深给她兜着,对于周家人的邀约她一概婉拒。
就这么养了半个多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她面色红润了,连小腹也稍稍隆起了些许。
九月中旬去广疆,原本她是犹豫的。
那儿地广人稀,一上车便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颠簸坎坷,她还在孕早期,本不该长途劳累,可是已经应下了工作,一旦爽约,日后再和对方合作也大概率不可能了。
从回国到现在,她创业也不是一帆风顺,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接不到任何工作,自我怀疑到内耗,好不容易在业内有了点名气和立足地了,怀个孕,沉寂一年半载再复出,那个时候业内谁还记得她。
难道她就要从此回归家庭,做个带孩子的全职主妇?
想了许多,考量了种种,她还是做出了决定,这趟广疆她一定要去,不仅广疆要去,已经接下的其他工作在孕期也要照常进行。
如果她为了孩子而放弃了事业,未来某一天,一旦有了悔意,她一定会怪罪于孩子。
无关理性,是人性。
可孩子也不是主动愿意来到这个世上的,为什么还没出生就要先背负上对父母的亏欠?
如果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该不避孕,现在孩子已经进了肚子,才开始后悔没考虑清楚,实在不是一个成熟成年人所为,况且,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原本就是欣喜的。
没再询问其他人意见,她自己拿定了主意,工作和孩子她都要。
带着三个月的孕肚,她踏上了去往广疆的列车。
当然,也不是冒冒失失地只身前往,现在情况特殊,周惟深给她找的助理,她也欣然接受了,一个生活助理,一个工作助理,还有两个以朋友名义跟她出行的随身保镖。
相隔远洋,千万重山,她在去往广疆途中,他在纽约高楼之上。
她出发时,他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我会支持你,也会为你保驾护航。”
第四十六章
四个小时高铁, 抵达银市,顾宥缦先去火车站和大部队汇合。
这次项目的总负责人是中央台新媒体频道的监制,叫姜舒缇, 约莫三十出头, 短发利落。他们一行是坐飞机来,比顾宥缦先到。
一见到顾宥缦, 她便热情迎上来道:“顾老师,总算见真人了,我们当一年网友了, 这还是第一次线下见面, 你比视频里还漂亮啊。”
“谢谢。”顾宥缦张开怀抱接受了对方一拥,笑道,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线下见面了,你在海影学院做的那场讲座, 我去听过。”
“真的啊?那是一年多以前了吧, 可惜了那个时候咱们还不认识。”寒暄了几句, 姜舒缇又低头看她肚子, “你现在这几个月了?”
“还早, 三个月多一点点。”
“那你也太拼了,哎哟, 我都替你提着心呢。”
顾宥缦坦然道:“放心, 我既然出来了,责任自负, 不会拖大家后腿。”
被她说穿,姜舒缇笑一声, 打太极道:“是责任的事吗?我是担心你身体,亏得你家那位也敢放你出来。”
“他也是心提到嗓子眼了, 只是知道关不住我,你看,给我安排那么多人盯梢呢。”她侧身往后一指,意在说明自己这边也带了几个人。
顺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看,有四个人全副武装,严正以待地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站在她身后等着她。
看来用不上他们特别照顾,姜舒缇稍松心,又柔声道:“我怀孕的时候下楼梯都小心翼翼,连气都不敢生,你还敢来广疆,胆子也太大了。”
“我是两个月了才发现怀上了,总不能把接下的工作都推了。”她摊手。
姜舒缇说:“哎呀,你跟我讲,我肯定能理解的嘛。”
顾宥缦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理解是理解,但你说我要是临阵撂挑子了,你们以后还敢找女摄影师合作吗?”
工作就是工作,职场很现实,没那么多人来讲通融和理解。姜舒缇打哈哈地同她一笑,两人心照不宣。
“对了,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家那位,我们这项目原本是在招商的,现在也不用插广告了,经费比之前批的还充裕,医疗队也解决了。”
原来带资进组是这种感觉,顾宥缦笑笑,想起来,拿起手机道:“你提醒我了,我跟他说一下,已经跟大家汇合了。”
她用手机拍了个小视频,环了一圈,照到了二十来个人,她摆了摆手道:“我到银市了,和团队汇合了,马上坐火车进疆了。”
姜舒缇从她旁边露了个脸,诙谐抱拳说:“感谢金主慷慨赞助,你老婆交给我们,尽管放心。”
见她提起金主,其他人也附和地此起彼伏喊起:“感谢金主爸爸!”
顾宥缦原本以为国企媒体平台出来的,加上有科研队,大家应当都挺严肃正经的,没想到一帮年轻人,丝毫没有架子,个比个的逗比。
她笑着将视频发给了周惟深,还友情提示了一句:公共场合记得调低音量。
没一会儿,周惟深回了一句语音。
男人声音低沉磁性,温和道:“大家客气,我老婆就麻烦大家多多照顾一些。”
两个月的拍摄,几百万的赞助,还不植入广告,只加个片尾鸣谢单位,别说照顾他老婆,连他一块来度假大家都双手双脚支持。
有了钱,待遇也升级了。
他们从银市进疆,原本的硬座全部升级成了商务座,一节车厢都是他们的人。
制片就坐在顾宥缦旁边,将这次拍摄的脚本定稿又给她看了一下。
随着新媒体短视频的兴起,拍摄时间短,成本小,上线快的短视频纪录片更快发展起来。央视今年出了“山河四季”这个短视频栏目,春、夏两期反响很不错,这次的主题是“秋天的广疆生命盛景”,他们的行程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从荒漠、草原到冰川,拍摄的都是最富有代表性的植物。
顾宥缦已经进疆两次了,加上这一次那就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跟当地导游小团,第二次是找了个司机自驾游,这是第三次。
不比其他城市散文诗般的日新月异,广疆的发展更像一首史诗,荒漠冰川,亘古万年,在这片广袤浩渺的土地上,城市化的进展缓慢而又坚实,繁复的文字图案,民族特色的建筑,交构成独特而又轻易不会再变化的广疆特色风格。
广疆是秋意最为浓重的地方,随着海拔的升高,列车驶出城市,开进山脉之中,入目所及不再是绿意盎然,浓重的秋黄覆盖山林,从漆黑的隧道出来,迎面而来的便是崎岖的公路,山形如刀削斧凿般诡谲壮丽。
顾宥缦忽觉这一趟来得太对了,再没有比这样豪放的风景,壮阔的自然,豁达的心境更适合做胎教的了。
刚进疆的前两天还是非常轻松的,大家有说有笑,吃吃喝喝,没多久便融为一体,混熟了。
可从市区转到县城再转到村落,动辄三四个小时的转场路程,团队里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颠簸的戈壁路,五辆越野车前后驱行,顿得车身都咯吱作响,有人遭不住这罪,一下车就“哇哇”吐了。
顾宥缦来过广疆几次,对路途颠簸也有了预料,她坐垫很厚,是能减震的蜂窝枕,她还另抱了一个抱枕护肚子,除了后来上高原时吸了几口氧,她竟然比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还活蹦乱跳。
本以为身体状况比她想得好太多,能四平八稳地结束这趟工作路程,可在咯拉斯拍摄时,她“遭殃”了。
有当地人好心牵着马来给他们骑,大家不管会不会都跃跃欲试地上马,她是孕妇,只能站远一点围观。
后来上车时,一群人身上都浮着一股浓郁的马骚味,那股夹杂草料、臭味、腥臊味的气息弥漫整个车厢,顾宥缦先是开车窗通风,风沙大了后,窗只能合上了,她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拿了个塑料袋接着,“哇”一下将涌到喉咙管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马骚味和呕吐物的味道夹杂在一起,复杂混合,没吐的也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