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落进了妹妹柔顺的长发里,喃喃说着:“十几年前,我也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也挨了打……我和唐先生是相亲认识的,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天天催婚,我拖啊拖,拖了半年,拖到不能再拖了,又要挨打了,我才不情不愿地领了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和唐先生,没办过婚礼,领了个证就开始过日子,日子倒比我想的好过多了,至少现在,不会有人对我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了。”
“缦缦,日子有时候就像死胡同,没必要非往死胡同里钻,有时候我们退一步,退一步反而好过得多。”
“只要成家了,成家了就好了,等你结婚了,父亲就管不到你了,那时候,你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不回,再不用受家里的气了。”
顾宥缦心里曾经坚持的很多理想,很多笃定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一刻忽然有些土崩瓦解了。
她那些坚持的,真的是对的吗,如果是对的,她怎么会过得那么艰难,过得这么生不如死?还是说只要像姐姐说的那样,退一步,反而日子就好过了?
“姐,结婚真的好吗?”
“好啊,结了婚,在别人眼里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结了婚......”
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
顾静姝使劲想了想,却想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答案,只能仓皇地抱着妹妹,静谧而无声地,淌下了眼泪。
第八章 (二更)
楼上,房间里祖孙叙话,氛围却是一片温馨祥和。
佣人拿着画来问:“海云,惟深少爷送的这幅画是挂起来还是放库房里收起来?”
“打开我看看。”
佣人将画从卷筒中拿出来,松开绑带,小心翼翼将画展开,一只憨态可掬的水墨熊猫像跃于纸上。
“这是吴作人的画吧?”海云看向了在一旁品茶的孙子。
周惟深放下了杯子,温敛道:“听明嘉说你最近很喜欢熊猫,正好一个法国朋友手上有这么一件藏品,要来给你添个喜。”
“拿过来我看看。”
海云接过画,端在手里看了又看,叹道:“多好的国画啊,怎么都落外人手里了?”
周惟深笑:“海云舍得,送博物馆也好。”
“你难能送我些什么,情比画贵,我可要好好放着的。”海云递过画,吩咐佣人,“把画挂我床边去。”
回过头来,海云若有所指地感慨:“熊猫可爱,但再可爱也没有人可爱。惟深,你祖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也有了你,我倒不是要催你,只是想问问,有没有成家的打算了?”
“海云是喜欢顾三小姐?”周惟深直截地问。
“叮啷”一声响,是顾以宁打翻了茶壶。她匆匆想去扶,佣人道:“顾小姐,您放着吧,我们来收拾。”
海云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道:“以宁累了吧?下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陪着了。”
“奶奶,我......”
她话没说完。海云看向屋内亲戚和佣人,摆了摆手:“我也要清静一会了,你们该去玩的去玩,该忙的忙,这儿有惟深陪我。”
这一句话挥退了左右,摆明了是要和周惟深说私房话。
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海云才接着对周惟深道:“顾家三姑娘小时候,我也见过她一面,标致,乖巧,是个好苗子,现在长大了,倒是越发的亭亭玉立了。我打听了,她也在国外留学过,和你应该有共同话题,听说现在是什么独立摄影师,倒也有趣,就是看着身体不大好,听说因为身体原因还休学过。”
周惟深看着不置可否,只道:“现在人身体亚健康也都正常。”
“听你的意思,不排斥?”
他递过一杯茶放海云面前,“能让您都看中的,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惟深,你比晏川可懂事太多。”海云喜出望外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那英挺鼻梁下,浅淡的笑容谦和温润:“我是周家的长孙,理应要担起周家的担子。”
“你这么说,我就落下心了。”海云拍了拍他手背,叫他不抗拒,索性同他讲明了理由,“我不是乱点鸳鸯谱,这顾家三姑娘,一来漂亮,高挑,不畏畏缩缩,有些神气,以后管家也镇得住场面,二来也是顶尖大学毕业,聪明,有能力,日后兴许还能给你分担一些事务,三来他顾家知根知底,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这样的娘家既不拖后腿,又不至于将孩子教得跋扈,我们这样的家庭,已经树大招风,也不求岳家还有多显贵,只要家宅安宁,就是上上策,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这顾三小姐很是不错,只要你点头,我就给你定下了。”
她的种种衡量都在他意料之中,周惟深微笑道:“都说你是八卦炉炼出来的火眼金睛,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老太太一句话,顾以宁被请出了房间。
她站在门外,有心想再听出点什么,只听了个“顾家三姑娘”,还不等听到下文,就被总管看到,将她请回了客房。
一进房间,她就开始摔枕头摔被子,气得要发疯了。
顾宥缦她凭什么?她何德何能?!
从小到大,只要和她站在一起,旁边的所有人便只看得见顾宥缦了,他们一个劲地夸她漂亮,聪明,懂事,有气质,就连父亲也偏疼她几分!
中学时候,她身上背着那样的丑闻,父亲竟然也轻拿轻放了过去,还给她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退学理由,将她送出国去,担心她在国外过得不好,时不时便要她母亲打电话代为问问好,每年的钱更是没少给。
而她呢?
大学四年,除了每月固定一笔钱,父亲从没主动问过她一次过得好不好!等她毕业了,父亲不仅不关心她前程,想的竟然是让她在自家酒厂里做个小财务!
而顾宥缦一回国,父亲便找关系托人想给她内推进大公司,她反倒不屑一顾,放言说她只靠自己。这样大逆不道,父亲竟也就随她便了。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女儿,她却是父亲最不放在心上的那一个?!
如今好不容易因为周家,父亲重视她了,大家都知道她顾以宁了,而顾宥缦只是露了一个脸,她过去伏小做低,辛苦争来的一切都要退居后位了?
难道日后她还要叫她一声大嫂?!
顾宥缦!顾宥缦!
她为什么要回来?怎么不永远永远待在国外!
愤恨像烧热的铁水,将她的嫉恨铸得如有实质,她恨到抓起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
花瓶没有碎,只是闷声作响,倒出来的水溅湿了她的脚面,淌了一地冰凉。
下午四五点,客房来了人通知,说老太太想单独见见顾宥缦。
姐姐陪了她一个下午,见她神色还有淡淡倦怠,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她起身理了理头发,苍白笑笑,“没事了。”
顾静姝翻了翻包,从包里拿出了些化妆品,“来,姐姐给你补补妆。”
眼底的红晕和脸上的巴掌印被遮瑕覆盖,扑上一层清透的蜜粉,又用指尖点着唇膏补上唇。
所有的疮痍都被繁厚的妆容覆盖。
顾静姝看着灵动绰约的妹妹,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轻声道:“缦缦,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水才是这世上至坚至硬的,砸不碎,斩不断。有人想看我们凄风楚雨,我们偏要活得漂漂亮亮,你的难过悲伤,不会让讨厌你的人有半分自责,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才是对那些瞧不起你的人最强有力的报复。”
原来有家人做后盾,是这样的感觉。
顾宥缦抿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低声道:“姐姐,我不会再哭了。”
顾静姝送她走出了门,叮嘱道:“去吧,在老太太面前好好表现。”
理智做了最后的挣扎,在姐姐鼓励的目光中,她终是放下了所谓的清高与自矜,慢慢点头道:“……好。”
佣人将她带去了五楼,走过长长的长廊,进了一处休息室,而后停在了一处茶室外。佣人推开门,道:“顾三小姐,请进。”
她修长的脖颈微侧,颔了颔,“谢谢。”
入门处是一道屏风。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闷的叩响,室内有些阴凉,她裹了裹披肩。
转过屏风,先看见的是一张实木茶台,随后又看见了从清透玻璃外洒下的暖光照现的背影。
她微滞。
男人负手抬头站在偌大的酒柜前,酒瓶斜向下倾放着,黝黑瓶身成了一面昂贵的装饰镜,黑茫茫的镜面照出了他笔挺而孤寂的侧影。
“周先生。”她迟疑道。
在她站定的时候,他也回过了身。
隔着一张茶台,他们四目相望。
金风玉露顷刻化为细碎的光芒,跳跃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在光里,却神色淡淡,没什么暖意。
她在暗处,眉眼紧张颤动,于无声处熠熠生辉。
忽地犹豫片刻,她问:“我们……曾经见过吗?”
第九章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朝着茶台抬了抬手,“刚刚茶杯倒了,海云去换衣服,你稍等片刻。”
“好的。”顾宥缦看了下茶台和旁边的艺术凳,不知道这些椅子能不能坐,“我坐......?”
“你随意。”
顾宥缦看了一下,选了一把有猫耳朵的椅子坐下。
“茶,咖啡,还是酒?”
他说着,低下头,解开了手腕表带,随手放到了茶台上。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表带,她也收敛着好奇心没有问,语气轻松道:“这个时间喝酒不太合适,茶和咖啡可以吗?”
对她的选择有些意外,他手指搭在茶台上,指尖微叩台面,重复了一遍,“茶,和咖啡?”
“你没喝过吗?比如乌龙咖啡。”
“是我孤陋寡闻,”他走到了咖啡柜前,问,“需要什么样的咖啡?”
“有埃塞尔萨种吗?”
没想到她会选择这么小众的咖啡豆,周惟深关上了柜门,回头看她,缓缓道:“有,但不在这,你等我去取,还是跟我一起去?”
他斜倚着咖啡柜,长腿比柜子还高出一截,微微笑着,比她想的要随意。
她没忘了她上来是为了什么。
桌下的手指紧了又紧,面上不动声色,她松开了手,做了选择:“我们都走了,你奶奶过来会不会找我们?”
“不会。”
原因他没有说,她也没有追问。在暗室里同处的孤男寡女心照不宣一笑,已经了然,默契维持着若即若离的氛围。
跟他往外走时,顾宥缦还留意着被他随手放在茶台上的表,提醒道:“你的表没有戴。”
他回头道:“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往回走了几步,握起他的手表时,指尖触及了表盘背后的余温,温热的,硬质的触感,那是他留下的体温。
手中的物件变得炙手,慌张的心率又快了几分。
这块表......
理查德米勒经典款黑陶瓷。
她上一次见这块表,就在一天前。
记忆在这瞬间被点醒,从脑海里的那块表上移到面孔,她脱口而出:“昨天你来花店取过花。”
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记忆力不错。”他语气带笑。
竟然真是,她蓦然松口气,“抱歉,你昨天带了墨镜,穿得也和今天不太一样,所以没有认出来。”
“怎么想起来的?”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表,所以昨天留意到了。”
话说出口,她就开始后悔自己嘴快。这是一款男表,按照常理,他一定会顺着她的话问,你的那个朋友是异性吗?但意外的,他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追问隐私,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顾宥缦惴惴跟他走出了幽暗的茶室,穿过廊道走向电梯。
他没有主动伸手接过,她正想着如何自然一点将手表还给他,他的手机响了。
电梯也正好在此时到达。
他抬了下手,示意女士先进,接着进入电梯,按了顶楼。
他的手机铃声是系统自带的提示铃,他按了静音,看了眼来电人,同顾宥缦抱歉道:“工作电话,介意我接一下吗?”
“工作为重,没关系。”
他接通了电话,刻意压低的声音道:“Allo,oui?”(喂,你好)
顾宥缦无意听别人的电话内容,但无奈她听得懂法语,电梯就那么大,他有意压低声音,但通话内容还是清晰传到了她耳朵里。
大概是电话那边的人在要一个新西兰某公司高管的电话,需要和那边直接对接,周惟深回答稍后他用邮件回复。
她拉着披肩低着头,试图表示自己有意回避他的工作隐私。
“抱歉,可以帮我看一下时间吗?”他掩着话筒,抬手用手背轻碰了顾宥缦两下。
看了一下他的表盘,她回答:“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
“谢谢。”
电梯到了,他一边和电话那边说新西兰时间已经是晚上,让他们明天再联系对方,一边伸手挡住了电梯门,示意顾宥缦先出去。
手里还攥着他的表,此时已经是最佳时机。
她轻呼一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而后抬起手,主动将表带掐在了他的手腕上。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很惊讶。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进行眼前的动作。
男人的手腕光洁,腕骨突出,她的手指微凉,给他戴表带时,无可避免地皮肤触碰,她的手腕在轻轻发抖,她努力抑制自己的这种非自然反应。
终于,在合不上门的电梯“滴、滴、滴”警示音中,她将表给他戴上了。
他掐了电话,先说,“谢谢。”随即又说,“你有些紧张。”
“是的。”她放下了微微发颤的手腕,缓缓深呼吸,仰头看着他刻意低头迁就她的眼睛,“抱歉,我很少和异性接触这么近,我在努力克服这种紧张了。”
“你比我想的还要直接。”他笑了。
还?
顾宥缦有些疑惑,但没有纠结于这个程度词,她索性摊牌道:“嗯,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不喜欢绕弯子的说话方式,我觉得有什么事说清楚能够避免产生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绕弯子?”他不解。
“就是说话比较的......话里有话,拐弯抹角。”
“OK,I get it.”
他接着道:“我家里有一个词,‘打机锋’,我想就是‘绕弯子’的意思。”
“真神奇,你都知道‘打机锋’但不知道‘绕弯子’。”
“我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中文不是很好,主要靠和家里人交流学习,以后要向你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