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抬手指了下出口的位置,示意上露台。
顾宥缦走上了露台,被室外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这儿是一个阳光房,摆放着许多比人还高的大型盆栽,装饰得像热带雨林。靠近墙面的一侧摆放着沙发和铁艺桌椅,除此外还有一面墙的书柜和一张摆放食品的玻璃柜和小的镶嵌式红酒柜。
“这里真好,你平时都在这里看书吗?”她问。
“偶尔,我很少回国,不过在家的时候在这里坐的时间会长一点。”
他跟随她进入了露台,又反手关上了玻璃门,见她新奇观察着露台上的植物,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刚刚说你不喜欢绕弯子,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介不介意我中文不太好。”
她正半蹲在一束巨大而粉嫩的彩叶芋前观察它的脉络,闻言马上道:“抱歉,我被这里的植物吸引了,有点走神。当然没关系,你觉得不知道用什么中文表达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法语或者英语交流。”
他笑了。
“你很喜欢植物?”他走到了她身边,跟她一同蹲下。
“也不是,我更喜欢花卉。一朵花从花苞到花蕾,再绽放,授粉,凋零,来年再生长,像一次次重生的过程。我一直觉得鲜花是地球上最完美的生命,它们的一生短暂,却很完整。”
她说着,看向了周惟深。
隔着错落交叠的彩叶芋,他们的眼睛望得很近,甚至看得见对方眼里的彩色植株和黑白调的自己。
心脏像被倏地一攥,连呼吸也乱了频。
她的睫羽又颤动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极其少的共颤,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一刻的兵荒马乱,这一瞬间中文贫瘠的人变成了她。
他的指尖抬起了隔在他与她之间的阔叶,微微侧头,靠近了她。
她在西方电影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始于一刻的心动,西方人会给彼此留下一个吻来表达心意。
但她,还不行。
她扭过头,僵硬道:“抱歉,我......”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发丝上,轻轻扯动她的一根长发,笑了一下,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离植物太近了,这儿有蚂蚁。”
顾宥缦低头紧闭了下眼睛,有点想一头撞死。
她刚刚竟然以为,他想要亲她。
“还喝咖啡吗?”他半蹲着问她。
她点头,“好。”
他起身向玻璃柜走去,问她:“你需要哪种乌龙茶?铁观音,大红袍,还是佛手?”
她再度深呼吸,继续保持表面的平静,起身道:“我可以闻一下吗?”
“当然可以。”
他拉开玻璃门,从中挑出咖啡豆和三罐茶叶,又依次拧开罐盖。
顾宥缦走近后拿起茶叶罐子依次闻了闻,感觉铁观音的味道比较接近她常喝的乌龙茶,“这个吧。”
“是先冲咖啡还是先冲茶?”
他问她。
“都可以,我来泡茶。”
她拎起透明茶壶,勺了两勺茶叶放进去,研究了一下吧台上的自动煮茶机,将茶壶放在小水龙头下,按了下开关。
水汩汩流出,到了水位线自动停了,茶壶嘴一转,泡好的茶自动流入底下的公道杯里。
另一边周惟深正在等研磨机研磨完咖啡豆。
淡淡的咖啡香飘散在整个阳光房内。顾宥缦走到他身边观察了一下怎么使用咖啡机。
“你经常自己做咖啡吗?”她问。
周惟深摇头,“有助理,只是偶尔在家会研究一下,如果口感不太好,希望你见谅。”
“比我好,我一般喝速溶的或者叫外卖。”她道。
“那你想学吗?”
他指着咖啡机问她。
“好啊。”
他拿起咖啡豆,又点了点研磨机,“这个是研磨咖啡豆的,18克咖啡豆就可以了,下面的这个旋钮是控制研磨程度,用手柄接住磨好的粉,”他将接满咖啡粉的手柄拿起,拿起另一个圆柱状仪器按了按手柄,“这个是Aline,抱歉,我不知道用中文应该怎么说?”
“压粉器。”
“对,压粉器。然后卡上高压漏斗,放杯子,按这个萃取,半杯浓缩就做好了。”
“你很熟练。”
“是吗?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笑了下,端起了咖啡杯,“接下来要怎么混合?”
顾宥缦取下了一个咖啡杯,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他提醒:“小心,很烫。”
她将咖啡液分成两份,又端去吧台,将乌龙茶倒入咖啡杯里,用小汤勺搅了搅,递了一杯给他道:“尝尝。”
“谢谢。”
两人指尖又一次错碰,他端过咖啡杯,举杯同她示意了一下,才低头抿了一下她的特调“乌龙咖啡”。
味道很......奇特。
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顾宥缦自己也抿了一口,看着他有些错愕的微表情道:“是不是不好喝?”
“口感比较特别,是我没有喝习惯。”
他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顾宥缦笑了,“咖啡的苦味和茶的涩味混合,不好喝是正常的,我今天晚上需要熬夜加班,多喝点咖啡-因。”
“这样对身体不好。”
他将杯子放在了吧台上。
她只是低头抿茶,嘴角带着笑,没有接话。
天色有些黯淡了,透过玻璃房向外看去,淡淡的软紫与浅黄从天空中布下来,如有神明降临。
他靠着吧台和她并立着,两人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黄昏。
静谧了许久,她放下了茶杯,打破了沉默:“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
“我以为你会比较难以相处,因为你看起来很有距离感。”
“你没说错,我的雇员都说我很难搞定。”
他侧头凝视着她。
金黄的光跳跃在他墨黑的发丝上,给他身上布下了一层高光。
他的确是天之骄子,无论家世、教养、礼仪都无可挑剔,她站在他身边,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自惭形秽。
她吞下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又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抿了一口。
君子自然坦荡,她却怀着不可言状的目的在接近他。
“你说你生活在国外,很少回国?”
“嗯,我管理的酒庄主要在南欧,如果有机会,希望你能来我的酒庄品尝一下我们的第一桶原浆,和市面上的红酒口感很不一样。”
他表达好感的方式很直接,恰到好处地让她能明白,却不露骨引人反感,绅士的直球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其实不明白他对她释放的好感从何而来。皮囊?总不可能是灵魂,她和他还没熟到开始交流精神层面的思想。
话又说回来,到了他这样身份的人,什么美女没有见过呢?她有自知之明,不觉得自己比国际巨星还美,一眼能让人神魂颠倒。
抛开外在和内在,再找寻理由,那就成分很复杂了,或许是家人的压力,或许是觉得自己适龄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或许只是想找一个婚姻合伙人而又恰恰觉得她合适。
以己度人,想到这些,她心头的压力小了一点。
她不怕他怀揣种种目的,只怕他是一时肾上腺素上头。
想到这些,她转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直接地问:“周先生,你家里也催婚了吗?”
“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这个人比较理性,刚刚我想了很多种你对我有好感的理由,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你家里人想要你在国内找个合适的对象成家。”
他没有回答,她了然,“是吧?”
“他们是有这个想法,但我现在不是因为这个和你站在这里。”
“那是因为什么?”
她控制着心里的意乱,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苦茶。
“你相信,缘分吗?”
“咳…咳咳咳……”
茶水被倒吸,呛进了鼻腔,她侧过头去,咳得差点享年二十五岁。
他想要拍她的后背,想到她的防备,犹豫了一下,只是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她缓过气了,又靠着吧台不明缘由地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平复了感觉荒诞的心情,她才拿下掩着鼻子和唇的纸巾,侧头仰视着他的眼睛道:“周先生,你是个绅士的人,年轻英俊多金,想来接触你的人不少,我也不想骗你,就直接地说了,我对谈恋爱没兴趣,只是想找个人结婚,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今天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
“......”
他的沉默,意料之中。
第十章
她和他满打满算加起来认识了还不到一天,面对她这样孟浪而无礼的要求,他的无言以对很正常。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反而松了下来。
看吧,她已经放下了自矜,无奈对方难以接受她的“现实”,总不能再归咎于她“假清高”了吧?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周先生,多谢款待,时间不早了,我工作上还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先走了。请代我向你的祖母问好。”
她掩着胸口微微俯身,正准备转身离去。
在她收回搁在吧台上的手时,男人却伸手紧紧圈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实在滚烫,如有熊熊烈火沿着她的腕部向上燃烧。她胸膛呼吸一滞,错愕地回头看他。
他敛眉,神情郑重:“顾小姐,婚姻不是儿戏,我不能轻易在这里说一个不负责任的答案给你,给我一天时间,好吗?”
这回马枪杀得她措手不及。
他的拒绝是意料之中,她还没想过万一他答应了怎么办。
她和他对视着,时间宛如在此刻暂停,她的大脑也短暂掉线,被握住的手腕能感觉到他腕表的冷硬硌人,她能看清他眼里带着温度的复杂神色,错乱的、试作镇定的、以及认真的。
他,在考虑她的提议?
这未免太过荒谬。
她再次启唇,重申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我是说,没有感情的合约婚姻,就像经营项目,只是合伙人,我们互不干涉婚姻以外的各自生活,彼此独立,这你也能接受?”
“如果我说NO,你会拿着这项说明去找别人吗?”
他的这句话不像威胁,倒更像某种妥协,仿佛主动将一条软肋放在了她面前。
猎物不会意识到软肋是猎人下的钩,她当即颔首,更没意识到,她的点头是替他做了选择。
“给我一天,我会给你答案。”
在她轻微挣脱时,他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只是眼里带着笑意地道:“下次见面,希望你不会躲了。”
下次见面?
她想,她和他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犹豫往往就是答案,没有哪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会同意结婚这么荒谬而冒昧的请求。
顾宥缦下了天台便径直离开了周家,打车回了工作室后,她才发消息给顾静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走了。
顾静姝收到消息,问她:【和老太太聊得怎么样?】
【老太太不在,和周】
她顿了顿,不知道周惟深的“惟深”是哪两个字,索性道:【和周大公子聊了几句,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去】
没想到机遇到了面前也会擦肩而过,顾静姝有些失落,但还是安慰妹妹道:【算了,人和人之间都讲究个缘分,缘分不到,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
缘分?
顾宥缦又想起了周惟深说的那句“你相信缘分吗”。
所谓缘分不过是个随机概率事件。
她不信。
小车抵达工作室的时候,已经快到花店的营业结束时间了。
店铺里的小店员正在收拾店里的花束,将摆放在中间的花束都移到两侧,将柜子底下的灰尘都仔细清扫一遍。
顾宥缦进店时逆着光,店员没有看清楚,握着拖把起身便道:“欢迎光临!请问是要买花吗?”
顾宥缦揶揄道:“不买花,店卖吗?”
她一开口,对方听出来了,“呀,宥缦姐!”
小店员发现今天的她和往日截然不同,平常大多是简洁风,这还是小店员第一次见她穿这么华丽的礼服,一下有些晃了眼,晕乎乎道:“您今天要去参加晚会了吗?”
“已经结束了。杜成霜在楼上吗?”她问。
小店员点头,“老板在楼上的。”
顾宥缦拖着有些长的裙子往楼上走去。地面被拖湿了,还有些滑,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
赵小研紧张道:“宥缦姐,你小心。”
她摆摆手,“没事。”
她踩着小高跟拎着裙子走上了楼。
楼上传来一阵“嗵嗵”的摔打动静,她走到杜成霜的花艺工作室门口一看,看见杜成霜正弯腰驼背坐在小木凳上,手上捧着一堆黄泥在拉坯。
“你这做什么呢?”
“捏个花瓶。”
杜成霜回答完,猛地一抬头,发现是顾宥缦,“你不是说下午过来的吗?怎么一下午没信,这时候才过来?”
她靠着墙,言简意赅:“有点事。”
杜成霜打量过她全身,“衣服也没换,穿这么隆重,演罗马假日呢?”
“你有备用的衣服在这吗?”顾宥缦问。
“没有。”
“待会我叫外卖。”
杜成霜惊了,“大小姐,你买个衣服也叫外卖啊?隔壁就是服装店,你出门走两步啊。”
“杜老板,这条街的衣服有多死贵你没数吗?我们这种人只买得起便利店三十块钱一件的T恤。”她回答道。
杜成霜翻个白眼,“抠死你得了。”
没有和她继续互掐,顾宥缦晃晃悠悠进了自己房间。
杜成霜感觉出了些不对劲。
她起身,将手浸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上的泥,又拿了块毛巾擦了擦,走到了顾宥缦的工作室外,敲了敲她的房间门,“能进吗?”
门开了。
杜成霜推门而入,看见桌上摆着一瓶卸妆水,顾宥缦正用棉柔巾湿敷在脸上卸妆。
看着她暴力地在脸上一顿揉搓,用力拽假睫毛,给杜成霜看得一阵揪心,“哎呦喂大姐,女娲给你这张脸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好不好?”
“卸干净就行了。”
她又绕过了杜成霜,拿着卸妆水去了洗手池边。
还是感觉她怪怪的,杜成霜跟着她又到了洗手间,问:“怎么回事啊?这一两天没见,你怎么又这么丧里丧气的了?”
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她闭着眼睛道:“有吗?”
“有。你之前也没这样啊,今天怎么......”她看到了顾宥缦镜子里的脸,“你脸怎么这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