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问。
云初摇了摇头。
“没有。”
“我从前没有去处置他,只是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顾文居正要说什么,她却对他摆了摆手,阻止了他未出口的语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身为皇族贵女,自然可以洒脱些,不在乎这些谣言,若是寻常女子,或许就没那么轻松了。”
“流言如刀,人言可畏,我知道的。”
她半闭着眼,微低着头,细长的睫毛在灯光的投影下有修长的影子。
从顾文居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半张脸,眉目在灯下朦胧,让他无法透过目光,去揣测她如今的心情。
“公主知道就好。”
顾文居暗暗叹息了一声,声音怅然,尾音里带着几乎化作实质的心疼与担忧。
他总是忘记,她自小长在深宫之中,对这些手段自然再清楚不过,若没有一点心机和智慧,大概也无法在生母早逝的条件下,在宫中活得那样好,还得了帝王的宠爱。
只是她竟然还有着同情之心,竟然还愿意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委屈求全。
这实在让他意外,又着实让他心疼。
他家中清贫,从来知道所谓懂事和成熟,都是曾在岁月里摔得头破血流,才能拥有的特质。
那日宫中传来消息,急召云初进宫。
云初在镜前一边梳妆,一边听来传旨的太监焦急地解释宫中情况。
“今日皇后宫中设宴,三皇子喝多了些,也不知怎么就闹起来了,还惊动了皇上。”
“公主您是知道的,三皇子从前是最怕皇上的,不管什么事,只要皇上一出马,他保准就安静了。”
“可这次,也不知是酒喝得太多了还是怎么的,皇上去了也劝不住,在皇后宫中砸东西呢。”
云初专心端详着铜镜里,自己的容颜,听到此处明显的钩子,眉尖一挑,顺着他的话音反问了一句。
“父皇去了都拦不住,难道我去了还能有用?”
那太监低着头,耳朵却是分明竖起来的,一听她搭话,上前了两步,声音都铿锵了些。
“公主您是不知道啊,这三皇子喝醉了,就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
“说什么都是皇后刻薄,才把您赶出了宫,如今大皇子也被皇后挤兑走了,后宫是皇后的地盘了,他过得不痛快,还说……”
太监面容上带着几分阴柔之气,说话的时候,白面皮上的眼还滴溜溜地转,一看便知有自己的盘算。
这一次,云初却不如他愿了。
她冷笑了一声,在铜镜前站了起来,眉一横,目光凌厉。
“你刚刚不是还说,三皇子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只顾着念叨着我的名字吗?”
“如今怎么又多了如此多的说辞?这番话是大逆不道了些,可逻辑分明,可不像是什么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能表述得出来的。”
“你是觉得,我不在宫中了,就连常识也忘了?”
太监在那样的目光里愣了片刻,而后一股寒意顺着脊梁蜿蜒向上,那寒意最后镌刻在了灵魂深处,让他剧烈地战栗了一下。
“奴才不敢!”
他跪在了她面前,云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看他明显的颤抖,听他前后颠倒的解释。
她的眉眼之间,覆上一些不耐烦的情绪,随意地对着他一摆手。
“算了,说不清楚就别说了。”
声音里的嫌弃毫不掩饰,却已经让跪着的人感激涕零。
“公主,那我们……”
云初在他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漫不经心地一点头。
“走吧,入宫。”
“你说不清楚,就让我自己去看吧。”
“你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是仗着自己能在皇后身边说上几句话,自觉我这个已出嫁的公主好欺瞒?”
“不过此事事关三皇子与父皇,你总有不敢全然编造吧?嗯?”
“看来宫中……是出乱子了。”
她转过身去,动作优雅温婉,声音依旧淡淡的,仿佛是在提出疑问,却又没想要什么回答。
三言两语,便说了自己对宫中情境的猜测,那刚刚起身的太监腿下一软,几乎又跪了下去。
“公主!”
这一次,云初没再听他的自我辩驳,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冒犯,自己迈着步子出门去了。
大门口,轿夫早已准备好,侍女掀开幕帘,她上了轿。
整个过程没再回头看那传话的太监一眼,也没再说任何话。
那太监一路上冷汗涔涔,偏又不敢表现出来,一张脸虽极力保持着镇定,却也露出了些骇然的神色来。
“丽初来了。”
云初和太监一前一后,去那闹剧发生的舞台中心时,皇帝的目光是很温和的。
她行了个礼,笑着走上前去,打着招呼,仿佛不是来救场的,只是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回娘家看看慈父。
分明所有人的目光都没去看那太监,可他的心却依旧高高地吊了起来。
一步步靠近皇帝,竟觉得两眼发黑,脚下轻浮,而后平地摔在了地上,恰好摔在传说中醉得不省人事的三皇子旁边。
云初听到了响动,和众人的目光一起去看那摔在地上的人,耳边已有声音责备他的御前失仪,她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三皇子身上。
三皇子一向带着几分笑的脸,如今罕见地严肃着,神情倔强,一言不发地跪着,姿态却分明挺拔,没有半分醉意。
“三哥这是怎么了?”
她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目前周围环境的不对,歪着头,提问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天真的神色,是不在状况中的模样。
“怎么?你还不知道?我不是让……”
回答她的,不是跪着的三皇子,而是身边的皇帝。
话没说完,看到三皇子旁已没了仪态的太监,却也明白了什么,脸上本就不好看的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第21章
亡国公主
“皇后,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宫人?连个话都说不清楚。”
声音里带着的刺并不尖锐,却以为出自皇帝的口,让周围的人都战战兢兢。
除了云初。
她依旧是天真的模样,去看皇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点迷茫。
“怎么了?”
“公公说,三哥喝醉了,御前失仪,父皇也管不住,所以让我入宫来劝劝。”
她皱了皱眉,随着说话的节奏,眉尖微微拧在一起。
“可现在三哥也没醉啊,那公公为何要那么说?”
轻描淡写,太监在公主府的说辞被总结为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听起来有些含糊,可在场的都在后宫浸润多年,谁又能不懂听话听音的道理?
那公公是皇后宫中的人,别的不问,此次犯上之名是跑不掉了,他自小在宫中,一向伶俐,却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被提拔到皇后身边的,终究是没经过多少事。
如今云初三言两语,分明还没说到要如何处置他,他已然方寸大乱了。
“娘娘救我!”
他已不再瘫软在地上,而是直挺挺地跪了起来,后又向着皇后在的方向拜倒下去,声音凄厉。
“娘娘,奴才不敢编排宫中情境,一切只按娘娘吩咐办事。”
皇后脸色一白,还未说话,云初却先笑了。
她懒懒散散的目光越过皇后挺拔的身姿,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惊惶的时候,嘴角的笑意明显,最后目光在匍匐在地的太监身上定格的时候,变得轻飘飘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吗?”
“奴才不敢。”
那太监仍未抬起头来,声音里的战栗分明。
皇后感觉自己心中有一口气提了起来,心中迅速地谋算着,若是云初突然发难,她该如何应对。
可云初却只是歪着头想了想,没再继续捉着这个话题往下。
“是吗?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不过父皇,我真的不知道您叫我过来做什么,他说了半天也含含糊糊的,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那太监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临到头那一刀却没落下来,心中的忐忑却并未减少,被皇帝不耐烦的声音点名,让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与皇后隐晦过来的警告意味一个对视,脚下几乎又失了平衡。
退到一边的时候,他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皇后警示的目光如芒刺背,他终于渐渐找回了神智,然后又开始后悔,担心起后事来。
刚刚,他本以为云初是要和皇后撕开,用他来给皇后一个下马威,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所以才会自乱了阵脚,喊出让皇后救他的话来。
可如今细细一回想,云初分明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挑拨都算不上,他便差点把皇后抖落了出来,这次之后,皇后必定不会再用他了,说不准,还有别的什么在等着他。
这让他眼底闪过一丝懊恼,还有一些怨毒,那情绪却偏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在角落和自己较着劲。
皇帝已低着声音,和云初诉说了今日发生的事。
是三皇子喝了几杯没滋没味的酒,和太子闲聊的时候,被没打招呼就过来的皇帝发现,然后又延伸出别的什么东西。
三皇子说自己从来没什么野心,自小虽在宫中长大,却一直庆幸,兄弟姊妹寥寥数人,却都能交心,不似前朝那般斗得你死我活,反而如民间平民之家,和谐温暖,可如今大皇子去了边关,丽初又出宫去了,鲜少再回来,偌大的宫中,仿佛连一个交心的人都没有了,着实寂寞。
皇帝在幽暗处听了这番话,脸色不太好看,他旁边的皇后却是一脸得意的神色,似在未又除掉一个对手洋洋自得。
他轻咳了两声,示意自己到了,三皇子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是一脸错愕。
夜风绕过回廊,扑在了他的身上,席卷了身上的酒意,他的神思瞬间清明了起来,再看太子的时候,眼里带上了一点苦意。
“二哥……原来连你也不信我,是我天真了。”
三皇子自请往边关是真的,缘由里有丽初的成分也是真的,只是也不全是因为她。
至于今日皇后宫中未曾设宴,那太监说这话的时候,只是想不动声色地敲打云初一番,让她知道她对宫中事态已全然不知,就不值一提了。
云初心中了然,她之前就暗暗观察过,三皇子对她的情感,其实远没有大皇子那样明确而热烈。
此前大皇子的事情被压下来了,可在他那里,大概也不是什么秘密。
后来她又奉旨成婚,也多次暗中敲打引导过他,想来他也应该不至于继续在她身上留有执念才是。
今日宫中传来消息,她坐在铜镜前就已觉得古怪,细细回忆了从前,和三皇子的寥寥数面,也没能找到这次事变的症结,本已做好今日对一切都听之任之,不表态只默默观察的打算。
没想到一照面,心中那些扑朔迷离就都明确起来,让她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的偏向。
“说是要自请驻守边关,保家卫国,我看你就是锦绣丛中躺久了,膈应得慌。”
皇帝的声音带着责备,却又分明有几分关心。
三皇子依旧跪在下首,一言不发,云初大概也知道了,自己被临时叫过来,大概是劝说他心甘情愿在京城待着的。
皇帝以为,京城是最为安全之境,步步锦绣,以为边关苦寒,所以舍不得这个未犯过错的小儿子,也到那地方去受苦。
可是分明,这脚下看似花团锦簇之地,才是最不安稳的地方啊。
云初暗暗叹息了一声,似乎沉吟了好一阵子才开口。
“三哥为什么想去边关,只是想念大哥吗?”
“难不成,就舍得我了?”
三皇子脸上是倔强的,没有去看她,仿佛也是知道她会帮着劝说他留下,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
“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云初站得有些远,似乎没有听到。
她眉间纠结在一起,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上了些软糯的意味,像是在对什么人撒娇,又像是在诉说什么动人的故事。
“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三哥,可三哥要是想去边关,我……也是支持的。”
三皇子带着一点惊喜和震惊看向她,眼底却又分明有落寞浮现。
他是舍不得她的,可也是真的厌倦了这深沉的后宫,厌倦了所有人都带着面具交流。
他已下定决心,无论云初说什么,都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可听到她只是一开始提了一句之后,便不再挽留,心中又泛起一些酸楚的意味来。
等他再回过神来,是上方坐着的皇帝又叫了他的名字。
“好吧……你真的想好了?”
“边关苦寒,可不像京城里这么繁花,我听人说,那边连集市都是萧索的。”
皇帝是没有到过边关的,他生于深宫之中,后来权柄天下,偶尔出巡,去的也都是烟花茂盛之地。
所以边关苦寒,也只是听说而已。
他甚至连形容都无法明确,翻来覆去念叨着的,也就那几句话。
三皇子定了定神,目光依旧坚定。
他离京的那天,云初送他到了城门外,然后他有些惊喜地发现,她眼中竟然有依依不舍,和隐隐约约的羡慕。
“若我是男子,也定和你们一起去边关了。”
“以后京城里,就剩下我自己孤孤单单的了。”
她这么说着,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怅然。
“好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是了,你就当时哄我开心,转身就忘了吧?”
“你不是对你那精挑细选的相公满意得狠,就算真能选择,难道就能舍得他了?”
三皇子笑得爽朗,看来离京是真的让他感到期待的。
他是真的,对宫中的一切,感到厌倦了。
也或许,是因为云初的引导,让他误以为自己心中无处安放的情绪,是给了从前兄妹几人无话不谈的少年时光。
如今云初嫁了,大皇子走了,太子似乎也变了心思,当年御花园里追逐打闹的兄妹几人,感情再不复当年,所以……他才会迁怒宫中仿若会吃人的环境,才会想要远离。
然而既然已做出了决定,真相究竟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
云初倚靠在城门口,看他骑着马远去,尘土随着风飞扬,远行的车队渐渐成了天边的画卷,有苍凉的意味。
大离少了一位天性烂漫的皇子,但愿日后,能多一位保家卫国的将军吧。
三皇子走后,朝中太子党更加猖獗。
从前只有一位大皇子被“发落”或者“历练”,由得他们去编排,如今边关的皇子又多了一人,谁是最后的赢家,似乎就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