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嬴政远去,江宁叹了口气。王者注定孤独,自己这个玩伴只能努力陪他走得远一点。
第二天一早,江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推开窗户。阳光落在室内,衬得屋子里亮堂堂的。风游走在室内,留下一抹淡淡的花香。她猜应该是生长在咸阳的紫薇花散发的香味。
万星之主,中天帝北。人之王者,紫薇长存。老嬴家要是拿着这一套忽悠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上当。
江宁笑了一下,之后带着束好头发,便去庖厨拿朝食。回来路过一座院落的时候,她听到了仆从说话的声音。
“唉,你说姬夫人怎么不常去拜见太子妇了?以前几乎天天都去的。”
“夏夫人都出来了,又颇得太子宠爱,姬夫人何必放着亲表姑母不巴结,反而跑去巴结外人呢?”
“咦?既然夏夫人如此受宠,那为何会被软禁?”
“不知道,只是听老人们说,是夏夫人出言不逊才被软禁。”
“这样啊……”
等到两人的身影走远后,江宁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了。她摩挲着下颌心道,看来夏姬和华阳的联盟也不是那么稳定。但是,她不明白夏姬为什么要这么做,从目前来看与华阳撕破脸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前程。
除非——除非她有能力支撑嬴异人登上秦王的宝座!江宁如醍醐灌顶一般想通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嬴柱放夏姬出来是为了瓦解韩楚外戚联盟,重新建立朝廷平衡。
打压楚外戚的老秦王去世,楚外戚势力没了压制开始肆无忌惮起来,甚至刺杀秦国宗室。嬴柱不想像父亲一样前半生为外戚牵制,所以他想到了颇有手段的夏姬。
没错,在推测出夏姬手中也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外戚力量后,她便认定夏姬被软禁的原因绝不是出言不逊冒犯了谁,而是在政治斗争中失利了。再推测下去,夏姬跟华阳联合是建立在夏姬一辈子不能离开禁足地上成立的。
这也是嬴柱放出夏姬的原因。他要撕碎韩楚联盟,要先用厚此薄彼的态度离间两人,逐渐壮大夏姬的势力。他清楚夏姬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壮大之后一定会与华阳撕破脸。而到那个时候朝局会变成楚韩宗室三方牵制的状况。
如果说两个妻子是平衡朝堂棋子,那嬴异人一家对于这位君王来说是什么呢?继承人,棋子又或者二者皆有呢?
江宁撇撇嘴,怎么说呢?仁慈的君王也是君王,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权力,所有人也都可以被牺牲。这就是时代的底色,无论想不想都要直视“吃人”二字。
她打了个冷战,搓了搓胳膊,拎着食盒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也许是临近登基大典,秦国上下都在筹备相关事宜,所以各派暂时休战。
这让江宁松了口气。在被夏姬设计后,赵姬犹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起来,连带着她也被折腾的心力憔悴。
“这么多人还是你的挽的发髻最合我意。”赵姬欣赏着镜子中的自己。
江宁谦虚地回了一句夫人过奖了。
门外传来了富有乐律的响动,好似初春时节,泉水冲击薄冰发出来的声音,美妙悦耳。回眸望去,便瞧见吕不韦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如玉的面庞因为上挑的眼尾,少了几分书生气而多了几分精明的气质。
赵姬甫一见来人,多情的桃花眼弯了起来:“原是吕先生来了,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夫人说笑了。岂有主迎臣之礼……”
江宁见状识趣地退出房门,吕不韦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赵姬。应该是商量要事,她可不想听。生存要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走了段距离,江宁见没人,便没有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秦王登基无论是宗室亲族还是列国都会送上一份礼物,她是不是应该帮嬴异人准备一份特别的贺礼,用来巩固他的太子地位?
四大发明,指南针、火药、印刷术还有造纸。纸张已经有了,指南针火药暂时用不上,那就活字印刷了。一会儿去——
“宁。”
被人在身后突然叫住名字,江宁受惊过度,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腰给闪了。她欲哭无泪地看向罪魁祸首,语气哀怨:“公子下次能不要突然在身后叫仆的名字吗?”
嬴政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摸了摸脸颊询问:“你没事吧?”
江宁扶着腰,仿佛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语气沧桑:“刚刚听到了嘎嘣的一声,大概有事。”
嬴政咳了一下,有些尴尬:“要不我叫王将军帮你找个军医看看?”
“没事。缓几天就好了。”江宁撑着一旁的树木,问道,“公子找仆有事?”
嬴政摇摇头,解释:“我只是看到有人影在这里,想看看是谁而已。”
听完嬴政的解释,江宁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我今天事不宜出门吗?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那个,我带你回去吧。”嬴政好心地伸出手。
江宁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按照自己现在的速度,三四个时辰都做不回去。于是果断选择让嬴政送她回去。送上门的大腿,不用白不用。
因为要避人耳目,所以两人走的地方都很偏僻。茂密的野草中横着几根腐烂的木头,诡异的寂静,让江宁想起了鬼怪传说。正想到精彩的地方,一阵细微的哭声从远处飘来。
建国后不能成精,但没说过建国前不能成精吧……霎时间,江宁的汗毛倒立起来,后脊梁骨冒出了丝丝冷风。
“你怎么了?”嬴政问道。
江宁颤颤巍巍道:“你没听到哭声吗?”
嬴政蹙眉,侧耳倾听。江宁紧张地盯着嬴政,生怕只有自己听到了。在他的印象里,要是只有她自己听到那就代表她被盯上了,不日就要暴毙身亡了。
“你在这等我一下。”说完,嬴政捡了一根长木,剥开了长长的野草。一个小孩出现在眼前,两眼红肿,睫毛上还沾着泪花,看起来可怜极了。
“成蟜?”
嬴政大概也觉得,身为王孙贵族的成蟜哭得这般惨烈实在奇怪。
但还没等他询问,成蟜仿若一只受惊的兔子连蹦带跳地跑了,只留下江宁和嬴政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江宁开口,像是问嬴政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们两个长得很可怕吗?为什么他每次看到我们都会仓皇退遁?”
嬴政看向她,黑黝黝的眼睛好像在说,我怎么知道。
第23章
虽然好奇成蟜为什么哭得那么惨,但江宁也不会去刻意打听,给自己惹麻烦。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江宁揉了揉自己闪到的腰,缓了一会儿坐到了书案前,拿起笔在木块上书写。可惜,下笔的第一个字,江宁就写错了。本来应该是反写文字,然而她因为习惯写成了正的。写错了,就代表废了一个木块。
江宁:“……”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开头出错,接下来的事情也不会那么顺利。要在拇指大的木面上的小篆,字迹工整清晰,差点没把她逼得现场发疯。
程邈哪去了?快点来发明隶书!我要发疯了!江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本打算直接写简体汉字的,但考虑到人的接受能力是循序渐进的,她不得不放慢新鲜事物进入这个时代的步伐。
好在江宁选的范本不太长,花了两三个时辰,她终于将其反写了出来。烦闷的情绪随着浊气被吐出,江宁拿起刻刀,开始耐心雕刻木块。
室内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刻刀剐蹭木头上的声音。唰唰的,让人感到平静。
太阳缓慢地向西面移动,时间在不经意中飞奔远去。当江宁刻完最后一个字时,浅金色的光辉已经变成了鎏金色,落在枝叶案面上,点亮了黯淡的角落。
她伸出手遮在额头上仰望天空,看到偏西的太阳后才意识到已经到下午了。她又揉了揉肚子心道,啊,哺食的时间过去了,不知道现在去庖厨能不能拿到东西吃。
正想着庖厨里还能剩下什么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江宁转过头看去,就看到嬴政和一个拿着食盒的仆从走了进来。
“公子?”
嬴政接过食盒让仆从退下,自己拎着食盒坐在江宁对面,“我就知道一想到什么就废寝忘食。”
江宁摸摸头讨好道:“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绝不麻烦公子来送饭。”
嬴政睨了她一眼,掀她老底:“这话你从邯郸城就开始说了。大概有个几百次了。”
“哪有那么夸张,顶多就是几十次。”江宁辩解。
“原来你还记得啊。”嬴政幽幽道。
江宁:“……”掉这小子挖的坑里了。她尴尬地咳了一下,转移话题:“公子您看,仆又弄出了一个小玩意儿。”
嬴政捏起一个小木块,在看到反写的文字后,看向江宁目有不解:“它?”
江宁闻言立刻给嬴政展示了起来:“一个当然看不出来有什么用,连起来就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木块按照顺数安装在木盘里,接着拿起自制刷子沾了墨水涂在木块上,又在上面铺上一张纸后小心地擀压,最后小心的揭开纸张。一首《无衣》便被工整的拓在纸上。
嬴政眼睛一亮,接过纸张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江宁捧起粥喝了一口,问道:“如何?”
“可。节省时间,又便于更换,用于印制经典最合适不过了。”嬴政看向江宁问道,“你想的?”
江宁一边在心里给毕昇道歉,一边胡说八道:“倒也不完全是,之前跟蔡先生的大侄子毕昇一起玩的时候,无意间做出这么一个小玩意的。”说着,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们两个一开始是想做象棋的。”
嬴政也没追问下去。江宁十分赞赏小陛下这种给人留有私人空间的行为,心满意足的她又喝了一大碗粥。
越是临近吉日秦宫上下就越发地忙碌起来。江宁不禁好奇起了先秦时期新王登基的场面,应该会很宏大吧。
可当真正参与进去后,江宁却是没时间看。作为新王亲眷,嬴政一家要从秉明天地祖宗开始,一直陪到宴请群臣结束。
太史选的吉日确实不错,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鼓乐庄严,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肃然起敬的情绪。嬴柱在万众期待中缓缓地登上长阶,步伐沉重身影略显疲惫。
她之前还猜测孝文王是被人暗杀,但看到对方的样子后,她便确定对方是死于疾病。一年多的兢兢业业已经榨干了嬴柱的精力,透支了他的生命。
江宁目送着嬴柱的身影,心中升起了惋惜的情绪。
此时的孝文王会想什么呢?
她猜,对大概在期待着自己的挥斥方遒,期待着自己能做一个比父亲还要出色的君王,期待在自己的带领下秦国能够海晏河清。
只是可惜二字总是常伴人生,江宁收起了目光盯着自己的脚面,所以我从不有过高的追求。
规模宏大的仪式结束后,新王要宣布自己的新政和对自己的亲人进行册封。这些与她记忆中的一样,嬴异人为太子,赵姬为太子妇。
江宁往嘴里塞了一块菜饼心道,阶段性胜利,还需努力。
嬴政换完衣服,就看见江宁趁着这个间隙偷吃,调侃道:“是怕又肚子打鼓?”
“……”江宁叼着菜饼一脸哀怨地看着嬴政,黑历史能不能忘记了啊,小陛下。
嬴政勾了勾嘴角,说道:“多吃点吧。宫宴开始后,没一两个时辰结束不了。你最好打起精神,别睡着了。”
江宁心道,殿内歌舞升平,我要是能睡着就怪了。
随着雅乐响起,晚宴正式开始。她跪坐在嬴政的侧后方,欣赏着战国时期的舞乐。不能说无聊,也不能说是有趣。
“说起来今日是王上大喜的日子,不知太子准备了何物庆贺?”
江宁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只见阳泉君脸上是掩不住的恶意。刚才她还在想嬴政打算什么时候献上活字印刷术呢,现在她知道了。
如江宁所想,在阳泉君开口后,嬴政以此为契机献上了活字印刷术,顺便又说了吉祥话引得嬴柱龙心大悦。抬手间竟当着满朝文武和宗亲的面,将秦王剑赠给了嬴政。
秦王剑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秦王钦定继承人,谁敢置喙。这下望风而动的老狐狸们,大概会有所动作了。江宁咋舌心道,阳泉君现在肠子都要后悔了吧。
但这也意味着,孝文王去世后,嬴政会遭遇更凶险的算计。毕竟他不死秦王剑就无法易主。
生死局啊,江宁按着太阳穴,要做些准备了。一阵清风吹过,撩起竹帘,江宁抬眸望去,只见众星拱月好不热闹。
宫宴结束后,太子行宫里便热闹了起来。每每从阁楼上向下看去,都能见到嬴异人彬彬有礼地接待每一个访客。嬴异人长相清俊温和,笑起来不似吕不韦狐狸般地狡诈,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作为邯郸岁月的见证者,她最清楚对方温驯的皮囊下,藏着一颗杀伐果断的帝王心。
只是她到现在摸不清楚嬴异人的算盘。心腹吕不韦只是一个太子舍人,最能依仗的竟然是赵姬和嬴政。孩子静悄悄,准是在作妖。她敢确定嬴异人和吕不韦这对狼狈为奸的君臣,肯定没憋好屁。
“宁,走了。”嬴政招呼道。
江宁应了一声,跟上了嬴政的步伐。今日王翦要教小陛下骑马。第一课就是要学会挑选适合自己的马匹。她跟在两人身后,一边听王翦讲课,一边欣赏健硕精神的马匹。
“王将军在给王孙挑选马匹?”浑厚的在马舍中响起。江宁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身边还站着两个少年,看起来比小陛下年长。
王翦拱手:“蒙将军。”
蒙?江宁眨了眨眼睛,难道跟蒙毅有亲戚关系?
王翦刚想向嬴政介绍蒙武,嬴政便先说道:“蒙武将军戍边有功,我早就听父亲提过将军大名。”
蒙武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王孙过誉了。”
在三个人的寒暄中,江宁捋清楚了人物关系,这位蒙武将军是蒙恬蒙毅的父亲,而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就是少年时期的蒙氏兄弟了。所以蒙氏兄弟是小陛下的青梅竹马喽?
“这匹吧,”蒙武牵出一匹枣红马,“此马性情温顺,最适合初学者。”
嬴政:“多谢将军。”
起初江宁倒没感觉到这次见面有什么不对劲,但当她瞧见王翦和蒙武默契地将目光落在嬴政身上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是来看小陛下值不值得押注的。
她撇撇嘴心道,看来白起一事给秦国武将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转头,她便看着两眼通红的成蟜。
江宁:“……”这孩子是水做的吧。
也许是成蟜哭得太惨了,小陛下驱马走到成蟜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丢到了成蟜的怀里,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中驱马离开。
江宁勾起嘴角,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小陛下刚才按了按太阳穴。他大概也在奇怪成蟜为什么总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