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苒……”
他干哑的喉咙吐出一声轻唤,手肘支着桌面,半抬头,深深注视她一字一句道,“这四年,你有没有一次,哪怕一次,后悔过?”
冉苒已经打开盒子,取出一块鲜花饼。
“不重要了。”
她把鲜花饼递到他跟前。
“重要!”他不接。
“没有。”她便答了。
毫不迟疑,更毫不留情……
梁焕眼睑发颤:“你实话实说,我有对不起你吗?”
“没有。”
“那……”他眼眶瞬间红了,嗓音一下哽咽,“你有对不起我吗?”
*
“还有人要点单吗,最后一次了啊——!”店家对着一排遮阳伞吆喝。
时间已经很晚,小店要打烊了。
“有。”
一把遮阳伞下传出一个男声,“再来5瓶啤酒。”
“好嘞。”店家忙往小本本上记。
“再来碗米线,一点辣椒都不要。”同一把遮阳伞下又传出一个女声。
“不吃。”店家正要答应,刚才的男声却先说。
“要不要啊?”店家问。
“要。”女声肯定地回答。
店家先把酒送来,刚放下,那位男顾客捞走一瓶,往桌角用力一卡开了瓶,仰头就是一顿灌。
店家想问其他几瓶需不需要开,却刚张口就止住了,默默走开。
因为他发现,那个男顾客,在哭。
你有对不起我吗……
这话一出口梁焕就崩塌了,胸口一股气没压住,一冲出来,整个口鼻腔都是苦味。他被那股苦味呛到,呛得浸出了眼泪。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低沉的嗓音笼罩着鼻音,他吐出的气息满是酒味。
“你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切断了,包括你爷爷的电话,我只好一次一次去北华找你,数不清多少次。”
“听说你突然回老家了,就请假跑到你老家去找。那时试用期还没结束,GIT的职位都还没定,我就把下半年所有的假都一次性请掉了!”
“你去……宜宾了?”冉苒一惊。
“我先飞到成都,坐了一整天的大巴到宜宾。宜宾那么大,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只能去学校找。我想你能考上北华一定是重点高中的吧,就把宜宾所有的重点高中都跑了一遍,想着兴许能找到你的同学知道你家住哪。很多学校都拒绝帮我查,愿意给查的却都没找到你。”
“然后我去报了警,说明情况后却被告知这不属于失踪,不予受理。”
“呵……”
他笑出一声来,咧着嘴角,红着的眼眶却滑落出一行湿露。
“没辙,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我记得你说过,从你家走10分钟就能看到金沙江,我就看着地图,从市区起,沿着宜宾境内的金沙江河段一直往西。去程走南岸,回程走北岸,把那段河段都走遍了,逢人便问认不认识一个叫冉苒的女孩,她学习很好,考到了北京的名校……可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还记得视频里看到的那些山的样子,可那一带到处都是山,全都是山,看起来都差不多,我根本分不清哪是哪。”
“我找不到你家……”
眼泪将他的脸划得四分五裂,他拿手掌使劲抹了一把。
冉苒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从不在人前露出这个样子,身体累到瘫下精神也不会倒,总是很有自信能把事情搞定。
但他搞不定眼前这个女孩,于是让她看到了自己落泪的样子。
“你不告而别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冉苒?”
“我在你那里算什么?我怎么样你都无所谓吗?”
“你怎么那么自私!”
……
海腥味的风从湖上吹来,冲散了酒香,空气变得腥咸。
梁焕快将第二瓶也喝光,吞咽之间听到一声浅浅低语:
“……对不起……”
他抬眸看她,见她也握着酒瓶一饮而尽。
“我要听的不是道歉。告诉我,为什么。”
冉苒点的米线被端上来了,店家小心翼翼告知半小时后打烊,这里的灯将会关掉。
冉苒向店家道了谢,把米线推到梁焕跟前。
“我没点,不吃。”他像个孩子一样闹脾气。
冉苒就笑了:“至少喝点汤,要不很快就得醉。你要醉了,还怎么听我给你讲。”
这话,他安静了。
“以前的我打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但现在,你想听,我就讲。”
她笑得淡然,还伸手拿起他的筷子,帮他把米线和菜都泡进汤里,和匀,再把筷子递到他手上,“吃吧,一两句话说不完,吃完了我慢慢给你讲。”
*
小店关门了,海景就餐位的灯全灭了。
不远处有个木板搭的栈桥,伸进湖中,远端立着一个小亭子。那附近停着一艘渔船,船上亮着一点微弱的渔火,勉强将亭子照出了个形状。
两人拿上剩下的酒,去往小亭子。
“以前的你是块海绵,打一拳会凹进去,但松开手就弹回来。”
“油盐不进。”
梁焕微醉,拖着有些不稳的步子,嘴里却不得闲,“现在的你不知道是什么了,打一拳连凹个形状都不会,碰都碰不着。”
两人已走上栈桥,冉苒放慢步子走在后面,怕他一个不小心跌进湖里。
“你高看我了,以前的我不是海绵。”她说,“是泡沫,打一拳就粉粹了,不会弹回来的。”
“不过现在的我是铁板,你别打,打了只会你疼。”
梁焕瞅她一眼,咧嘴笑。
前方就是尽头的小亭子,渔火太弱,人在这里,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
“梁焕,你还记得当初你找我做内测,我算出来的结果是什么吗?”
“一张星空图。”
“不是,那不是星空。”
“怎么不是?”
“图里是有很多星星,但星星都在周围,只是陪衬。它们陪衬的,是正中心的黑洞。”
梁焕停步,看她。
“我算出来的结果不是星空,是黑洞。”
“从前的我,最向往的,是黑洞。”
第72章 72
十六年前, 四川宜宾,某座小镇。
9岁的冉苒放学回家,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一男一女激烈的争吵声。
“冉广立你还是不是人!你杖个不去死!”
“个疯婆娘, 当年不是你们屋头逼我,威胁说要告到我单位头去工作都给我弄落, 我吃错药了才和你结婚!”
“你狗日的说得出来, 爽的时候杖个不想哈呢, 把别个肚皮搞大了还想跑?你跑得脱嚒?”
“喊你打了, 打了, 你不听, 我还不晓得你打的啥子算盘嚒。现在安逸了, 生个自闭症出来, 养撒, 你慢慢儿养撒。”
“是我一个人的娃儿嚒?你是不是个畜生哦冉广立!”
歇斯底里的女声刚落, “啪”地一声大响,什么东西被狠狠摔碎, 门口的冉苒应声一抖!
“疯婆娘你要做啥子!再弄信不信老子掺你一耳屎!”
之后, 门里一片混乱的脚步声、推搡声和家具撞击声。
冉苒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听到他们吵架了,从记事以来就没消停过,前一阵子被他们带去了趟市里的医院后, 他们就吵得更凶,还经常打起来。
每一次吵架,无论从哪里起头,最后都要落到她身上。
她, 是那个原罪。
冉苒不再继续听, 转身走出楼道。
家旁边有条河,叫宁心河, 河上架着一座石桥,两端下方有三米高的桥孔。
河边杂草丛生,桥孔被乱生的藤条占领,原本两侧相通,现在却几乎不透光,就算在白天,看上去也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小孩子们玩捉迷藏有时会躲到桥底下,但没人敢靠近桥孔,都说看着很可怕,里面肯定有怪物。
哪有怪物啊,就有些虫子、老鼠、最多有蛇,这些东西跟吵架的爸爸妈妈比起来一点都不可怕。
只有冉苒敢爬到桥孔里去,她最喜欢来这里,只要想一个人呆着,就会来。
这里最安静了,都没人来,只要钻进桥孔,就没人能看见她。
别人嘴里的危险黑洞洞,她觉得很安全。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人。
冉苒一直在桥孔里呆到晚上才回去,终于,家里没有吵架声了,因为爸爸已经走了。
“你杖个又搞得脏兮兮的哟,叫花子嚒?”
李毓兰指着冉苒一顿数落,“给你说了好多回了,再搞成这样不得给你洗,自己洗去!”
妈妈嘴角有淤青,眼睛肿着,冉苒看了两眼,默默去卧室换衣服,又把脏衣服拿到阳台去洗。
洗衣台太高了,她够不着,只好拿盆接水蹲在地上洗。
时间已经很晚了,还没吃晚饭,肚子咕咕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洗完,还有没有饭吃。
“你老汉儿升官了,每个月要多关几百块了。”
一个声音传来,冉苒抬头,看到妈妈来了阳台。
“他还是有本事,找得到几个臭钱,我不得行。”
李毓兰靠在栏杆上,“他嫌我没得文化,对头对头,他有。”
“摊上我这个妈是你运气不好,还好你老汉儿得行,你还是有福享的。”
冉苒不太懂,刚刚才吵得你死我活,怎么一转头,妈妈就夸起爸爸来了。
李毓兰居高临下看着蹲在地上的冉苒洗衣服。她意外怀孕生下女儿时才18岁,现在风华正茂,正当一个女人的外貌巅峰,光优雅斜靠在栏杆上的姿势就足以让人驻足。
她的眼神,是不满足的。
“以后注意点哈,莫裹一身灰回来。”
冉苒的动作实在有些慢,李毓兰没耐心,悻悻走开。
她边走边唠叨:“唉,没得钱,买个糍粑块儿说晚上饿了吃都舍不得,吃了明天早上就没得吃啰。”
冉苒洗了一个小时才把衣服洗好晾起来,回屋时,妈妈已经睡了。
她小心翼翼去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但冰箱里唯一一样可以吃的,是妈妈刚才提到的糍粑块。
透明熟料袋包着,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冉苒捧着糍粑块,手掌上沾了点油渍。
她盯着被炸得焦黄的糍粑块看了许久,吞了吞口水,还是把糍粑块放回了冰箱。
她举着小小的手掌,把沾上的油渍舔掉。
那一晚,冉苒饿着肚子睡觉。
那一晚,爸爸没有回家。
*
一个月后,学校要召开家长会,冉苒回家告诉了妈妈。
李毓兰摆摆手道:“我没得文化,啥子都听不懂,去了也没得用,找你老汉儿给你开。”
冉广立正在外面应酬,李毓兰告诉了冉苒是哪家饭店。
从那天起爸爸就经常不回家了,冉苒只好找去。
饭店的包间里,冉广立和一桌人相谈甚欢,冉苒在包间外,从窗户的缝隙往里看。
她不进去,光在外面等,服务员问她小朋友找谁呀,她也不回答。
后来有人出来上厕所看到她,才回头朝包间里喊:“冉科长,你娃儿来了。”
冉广立没叫冉苒进去,他自己出来了,把冉苒带到饭店外面。
“家长会?”他点了跟烟,“喊你妈去就是了撒,我没得时间。”
“……妈妈说听不懂……”冉苒拽着衣角,说得很小声。
“有个啥子听不懂的哦,就晓得豁你。”冉广立满脸不屑地吐着烟圈。
他也很年轻,就30出头,但已经显出一点啤酒肚了。
“你妈一天在店店儿头守几个钟头就够了,松活得很,你跟她好好说嘛,说我没得时间,她就去了撒。”
冉苒小心地看着爸爸,没说话。
冉广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给她:“去买粑粑。”
冉苒颤巍巍接过钱。
“等哈儿。”
冉广立又回了趟饭店,出来时手上多了瓶芬达,拿工具开了瓶盖递给她,“就在这儿喝,好还瓶瓶儿。”
冉苒就接过芬达来喝,爸爸在等,她尽量喝快点。
“你晓不晓得,是你妈非要生你的?”
突然的一句话叫冉苒呛到,咳嗽起来。
“啧……”冉广立几分烦躁,“跟你说这个早很了,以后你就晓得了。”
“反正就是说,只有你妈才管你,你非要喊我来管你的话,我就只有给你找个后妈了哟。”
冉苒手一抖,玻璃瓶一斜,黄色的芬达洒出来打湿了鞋子。她急忙拿好,使劲喝剩下的,往嘴里倒得太快,溢出一些染黄了衣领。
终于喝完,她把玻璃瓶还给爸爸,爸爸在她肩上拍了下,说了句“早点回去”,就转身回饭店了。
家长会那天,全班只有冉苒一个人的位置是空着的。
第二天,冉苒刚到教室坐下,就被几个嬉皮笑脸的小孩围住。
“你爸爸妈妈为啥子不来呀?他们是不是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