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头,我妈妈说她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因为她经常跟叫花子一样哈哈哈哈——”
“那她妈妈肯定不喜欢,叫花子脏得很。”
“我妈妈说她爸爸也不喜欢她。”
“你们看她嘛,一个闷包,哪个喜欢闷包嘛,哈哈哈哈——”
……
冉苒缩在位置上,低着头,刚翻开的书页上滴上了眼泪……
*
没撑过半年,在冉苒刚过完10岁生日后,冉广立和李毓兰离婚了。
两人这些年的恩怨纠葛太多,财产分割上无法达成和解,最终对簿公堂。
法庭上,法官问冉苒:“孩子,爸爸和妈妈,你更喜欢谁?”
控方和辩方的中间摆着一张椅子,冉苒被安排坐在那里,面朝法官。
“……都喜欢。”她用细微的声音回答。
“更喜欢谁呢?”法官追问。
冉苒低下头去,不回答。
法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十六条第三款规定,夫妻双方解除婚姻关系的时候,如果子女已满十周岁,抚养权的判定应当尊重其真实意愿。”
“也就是说,孩子,你10岁了,可以选了,爸爸和妈妈,你想跟谁?”
冉苒像块石雕凝固在椅子上,许多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她仔仔细细想了很多遍才终于相信,真的是这样……
她缓缓抬起头来,转向左边。
妈妈坐在那里,抱着手臂偏着头,没看她。
-- 摊上我这个妈是你运气不好,还好你老汉儿得行,你还是有福享的。 --
她又转向右边,爸爸正翻阅文件,和律师小声讨论着,没空搭理她。
-- 只有你妈才管你,你非要喊我来管你的话,我就只有给你找个后妈了哟。 --
之前不懂他们为什么都说对方好……
“孩子。”
法官的声音把冉苒从恍惚中叫醒,她寻声看过去。
小小的脸蛋煞白煞白的,法官鼓励她道:“孩子别怕,你有选择权,爸爸和妈妈,你选谁?”
第73章 73
冉苒没有选, 最终,法院把她判给了李毓兰。
那天从法院出来后,妈妈独自回家了, 是爸爸把她送去妈妈家的。那之后的好几年,她就没再见过爸爸了。
李毓兰和从前一样, 在店里打零工, 挣点口粮钱, 冉广立每月给三百块抚养费, 但大部分被李毓兰拿去穿衣打扮了, 两人的日常开销十分拮据。
冉苒长个头慢, 但还是长的, 衣袖和裤腿渐渐不够长, 手腕和脚踝露得越来越多, 却一年到头也没件新衣服。
李毓兰对她说:“有啥子办法嘛, 你自己不选老汉儿,我又养不起你, 只有想办法再给你找个老汉儿撒。等到, 等找个有钱的老汉儿你就有新衣服穿了。”
妈妈身边开始出现陌生的叔叔,常常晚上不回家,冉苒就自己把门锁好, 自己睡觉。
妈妈不回家的日子,有时会在桌上放几块零钱让她出去吃碗面,有时也忘了。于是冉苒每次只点素面,攒下五毛一块的, 遇到妈妈忘了的日子, 就至少还能买个包子。
但妈妈身边的叔叔冉苒其实都没见过,都是听院子里的阿姨们说起才知道。
听得最多的两句话, 一句是:“你们晓不晓得,那个李毓兰又换了一个。”
还有一句是:“她杖个可能找得到好的嘛,带个自闭症的娃儿,哪个要嘛。”
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对冉苒说:“这个星期天,有个姓俞的叔叔喊我把你带出去耍。”
妈妈从来没带她见过哪个叔叔,冉苒整个懵掉。
“俞叔叔喊的,要去哈。”
这不是商量,冉苒乖乖点头。
李毓兰好声好气地:“平常不带你去,也不是妈妈不想,我们这个小地方嘛,坏事传千里,他们一听说你的情况就不要妈妈了。”
冉苒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裤腿。
“妈妈不是说怪你哈,妈妈就是跟你说,这个俞叔叔是外地来的,说普通话,不得跟这些小地方的人打交道,就不晓得撒,你只要表现好点,他看不出来就好了嘛。”
“俞叔叔是大老板,工地上百多个人,有钱得很,你要好好打招呼,要喊人晓得不?”
“学校里头老师教了你们说普通话的撒,妈妈说不来,你多说点话嘛,讨俞叔叔喜欢。”
冉苒咬着唇,鼓着勇气点头。
星期六,李毓兰带冉苒去街上买了条公主裙,冉苒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裙子,套到身上连路都不会走了。
星期天一大早,李毓兰就让冉苒穿好公主裙,把她带到路口等着。没一会儿,一辆油亮油亮的黑皮小轿车开来,停在她们跟前,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叔叔。
李毓兰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对冉苒说:“幺儿,这是俞叔叔,快喊俞叔叔好。”
“俞……俞叔叔好。”
俞叔叔开怀:“小姑娘声音真好听,温温柔柔的,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那是。”李毓兰立马跟着称赞,“这孩子从来不调皮捣蛋,衣服都自己洗,听话得很。”
俞叔叔伸手摸冉苒的脑袋,冉苒一动不敢动。
俞叔叔开车,妈妈坐副驾驶,冉苒坐后面。
早上刚吃了豆浆油条,车窗都关着,混着汽油味的空气闷闷的,冉苒很少坐桥车,这气味有点不舒服。
李毓兰很习惯,高兴地和俞老板攀谈着。
冉苒忍了一会儿,越来越恶心,觉得胃里有东西在往上涌,正想开口和妈妈说,就听俞叔叔呵呵笑道:“你说这车啊?哪是什么合资,看清楚,纯进口!”
李毓兰:“我说这么气派嘛,进口的呀,俞大老板的车车怎么可能不好嘛。”
冉苒默默把话吞了回去,不能说这车的坏话,不能说坐得不舒服。
乡下的路拐来拐去,车子时快时慢左右摇晃,冉苒一下下作呕,只好用双手捂着嘴拼命忍着。
终于,俞老板从后视镜里看到,惊吼一声“哎呀这孩子要吐!”便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到路边。
急刹车的那一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呕吐物从口中冲出,捂都捂不住,俞老板火急火燎跑过来开车门,就看到了座椅和地板上沾满的污秽。
俞老板脸色骤变:“怎么晕车都不说一声,就开个窗这么简单的事儿,实在不行停车出去吐不就得了,没长嘴还是怎么着搞成这样!”
冉苒还在一下下作呕,停不下来,听到妈妈正惊慌失措地赔不是。
她知道,完了……
游玩计划终止,俞老板掉头往回开,直接把车开进了洗车场。
冉苒看到俞叔叔给了妈妈一叠钱,然后对她手一挥,转身离去。
母女俩在路边拦了辆大巴车回去,没位置,两人都站着,妈妈脸色很难看,一直没和她说话。
车开到镇上菜市场附近,有人大喊一声“师傅刹一脚!”车停了,那人下车。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刻,李毓兰突然一个蹿步溜下了车!
冉苒反应过来时,大巴车已经又往前开了,她看到妈妈头也不回地走掉。
还差一点到家,妈妈提前下车了,没带上她……
车子穿过了小镇开出很远,冉苒一直没喊停,直到终于有人要下车,才跟着下去。
她沿着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回到镇上,回家敲门,没人开,妈妈还没回来。
她今天没背书包,身上没有钥匙,只能在门口等。
天渐渐黑了,妈妈一直不回来。
冉苒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早上吃的都吐了,到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又等了很久,周围的人家都关灯睡觉了,冉苒知道,妈妈今晚不会回来了。
她不再等了,走到宁心河边,爬进了她最喜欢的桥孔,夜晚的这里更加漆黑,就更加安全。
冉苒蜷缩在布满桥孔的藤条里,听着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和时不时的虫鸣,在心头默默念叨:不是说有怪物吗,怪物快出来吧,快来把我吃掉,这样妈妈就不会被拖累了。
翌日清晨,冉苒再回到街上时,又变成了叫花子的样子,粉白的公主裙被藤条上的刺戳得烂兮兮的。
李毓兰回来时一身酒气,一看到她就两眼赤红,抡起胳膊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
那两年,李毓兰找了各种各样的人,眼光逐渐放低,从要么大款要么年轻有为,到有个工作的普通人,同样带孩儿的二婚,再到长她十几二十岁游手好闲的带娃老男人,甚至三婚。
她的脾气越来越差,冉苒越来越怕她。
眼看年纪快到30,李毓兰一咬牙,嫁给了一个拄拐杖的残疾人。
这人叫余富贵,因为身有残疾还不能生育,四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他自己没娃,明明白白说,只要冉苒肯叫他爸爸,他就不嫌弃。
余富贵虽然身上有毛病,脑子却机灵,在菜市场开了家五谷杂粮店,生意兴隆,有点小钱。还说只要李毓兰嫁他,就给她也盘个门面铺子自己做买卖,不再给别人打工。
李毓兰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嫁时,要冉苒喊余富贵爸爸,冉苒不习惯,好半天也没能喊出来,李毓兰就说:“你是不是要妈妈一辈子都毁在你手头?”
冉苒哭得两眼通红,拼命摇头,抽泣着朝余富贵喊:“爸……爸爸……”
冉苒跟着妈妈搬到了余富贵家,余富贵把她户口本上的名字都改了,改叫余春苗。之后余富贵就给李毓兰盘了铺子,让她在街边开了家服装店。
李毓兰自有了自己的服装店,头都抬高了三分,但她从前只帮人推销,没算过账,一看账单上那一串数字就头疼。那时冉苒上初一,听学校老师说她数学学得很好,李毓兰就叫她来算账。
能帮上妈妈是冉苒最开心的事,她每天放学都去店里帮妈妈算账。她口算都比李毓兰用计算器快,李毓兰很吃惊,把她算的账本给余富贵看,余富贵比对了几次,确定都是对的。
李毓兰就想,没想到这娃儿还有点用。
自己开店要忙的事太多,李毓兰转不过来,一放暑假就让冉苒整天都呆在店里帮忙。
冉苒记东西快,没两天就把每款衣服的喊价和最低卖价都记了下来,但她完全不会推销,让她来卖,不仅卖出去的东西少,最后的成交价还准是最低卖价,一毛钱都提不上去。
“人家试了衣服,你就要夸好看撒,杖个好听杖个夸,夸高兴就买了嘛。”李毓兰循循善诱,一遍遍让她观摩自己是怎么把东西高价卖出去的。
冉苒很认真地观察,但就是学不来。她张不开口,说不出妈妈随口而出的那些夸赞和奉承,就是使劲憋出一两句来,也半点听不出“真诚”。
而且只要别人往下压价,她就撑不住,一个劲退,直到退到最低卖价退无可退。甚至有人直接问她最低卖多少,除了那个真实的最低价,她就说不出别的。
她觉得,这件事,好难。
“这有啥子学不会的?懒!”李毓兰觉得这不比算账简单多了。
她一边不满意冉苒的表现,一边又无可奈何地在自己外出进货时让她暂时看店。
结果没两次就出了幺蛾子。
一天清晨,冉苒独自看店,一位捡垃圾的老婆婆看中了一件T恤。
“婆婆,这个最少10块。”冉苒看老婆婆浑身上下都是破补丁,直接报了妈妈规定的最低价。
老婆婆从脏兮兮的兜里掏出一团揉在一起的零钱,展开来数了数,一共7块5:“妹儿,我只得这点儿。”
冉苒不知道该怎么办,没说话。
“妹儿,我给我孙女儿买,你卖给我嘛。”老婆婆央求。
自从见不到爸爸了,冉苒也没再见过爷爷奶奶,她有些想念。
“婆婆你等哈。”她说完,回到柜台翻自己书包。
余富贵隔三差五会给她几块零花钱,昨天给的还没花,有3块。
冉苒把T恤卖给了老婆婆,只收了7块,账上记的却是10块。当天李毓兰回来查出货和进账,一切正常。
这事本没什么,少吃两根冰棍就是了,然而就在两天后,几个大妈闹上了店。
一开始也没闹,几人只是来买衣服,都想买同款夏季T恤。李毓兰从标价开始跟她们一块一块往下磨,这几人难缠到连李毓兰都磨到了最低卖价。
“10块不得行,明明7块都卖的嘛。”有人说。
李毓兰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从来都是这个价,10块最低了。”
冉苒在里屋做暑假作业,听到有人报价7块心都提到嗓子眼。
“别个亲口说的,就在你们这儿买的,一模一样的T恤衫,7块!”
“对头,就是那个捡渣滓的老婆婆儿说的,我们都听到的。”
“就是,老板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啰,收我们就要收10块?”
……
七嘴八舌把李毓兰给说蒙了,仔细问了日期才明白过来,7块的价格是冉苒卖出去的。
李毓兰没办法,只有放血低价出售,大妈们图便宜一口气买走了七八件,李毓兰求爹爹告奶奶求她们千万不要传出去。
顾客一走,李毓兰就翻脸了,大白天的把卷帘门往下一拉,生意都不做了,气冲冲地把冉苒从里屋揪出来质问。
“好啊,你娃儿胆子大了哈,敢骗老子啦!”她使劲揪着冉苒的耳朵。
冉苒浑身抖如筛糠,字字发抖:“……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敢了……”。
店里随手一抓就是衣架,李毓兰气急,拿起衣架就往冉苒身上狠狠抽:“老子打死你个败家女儿!”
冉苒不敢动,低着头咬着牙,任妈妈打,眼泪一颗一颗滴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