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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交晃,连绵的春雨褪去,晴日大好,大军即将出征。
出征前夕,京华长安举办了灯会。
宫内也跟着挂了花灯,但皇宫偌大,宫中的灯会显得零散冷清。
沈熙洛在宫里瞧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正要回景仁宫休息,兰砚却出现在她面前,照理说,大军出征前夜,他会很忙。
皎洁明亮的月色罩在肩膀,沈熙洛被兰砚抱着,绕开宫中的禁卫军,悄悄离开皇宫。
仿佛,少年只是一个闯入皇宫,带走他喜爱少女的江湖侠客。
“凤至,不要紧么?”沈熙洛忐忑,高空的风吹动发丝,交叠在一起,淡淡的龙涎香和软玉暖香融合,沈熙洛凝眉,思考着,认真道,“你明日要整军出发,皇上还要刻意病重,这时失踪,恐怕会惹起躁动。”
“我想与洛洛待在一起,这样是不好的事么?”兰砚闷声,“之前,我也是这样找洛洛的,并无任何影响。”
沈熙洛脸红,一下子想到他作为凤至时,对她做出的各种大胆诱引。
“洛洛,把我当成凤至,好么。”俊美少年央求道。
在他是凤至的时候,洛洛虽然也会为他的活计担忧,但并不会重视到忘记与他相处。
春日夜,长安街巷挂满花灯,朦胧光影连成一片,浮生幻梦。
花神娘娘被人们拥护着在街道上走过,众人言笑晏晏,热闹非凡,百姓安乐。
士族被打压殆尽,贵族嚣张跋扈的气度收敛了,与百姓一同游逛灯会。
街道上,还有许多洒脱的江湖人士在走动。
沈熙洛带着兰砚,体验了众多事情,一起看花灯,猜灯谜,去河边放花灯许愿,在歌楼听小曲......人间烟火,有身畔少年相伴,何其幸事。
到了夜半时分,沈熙洛困倦,少年背起她,在布满花灯的街道上走。
沈熙洛趴在他的肩膀,听到兰砚低声,“洛洛,我总怕你有一日会离开。”
沈熙洛撩起眼皮,困倦的情绪消退了些,她诧异,“为何?”
少女身躯压在脊背,兰砚脖颈线条绷紧,他宽阔的背渐渐灼烫。
“洛洛良善,而我,在最开始欺骗洛洛,我是兰砚,不是凤至。”
虽然洛洛并不没有因为他伪装失忆而厌恶他,但他反而害怕。
总怕,洛洛哪一日起,会变得计较,离他而去。
兰砚抿紧唇线。
“但我......并不讨厌兰砚呀。”沈熙洛轻轻的声音响起。
兰砚的身体绷紧,他克制着呼吸,一点点,聆听少女的话语。
“他身为皇上,却愿意以平民百姓出身的颜尚将军这一身份,去征讨蛮族,维护天下太平。”
沈熙洛垂眼,温声说,“他这般好,我很喜欢。”
接着,沈熙洛摸了摸兰砚的脸,“兰砚,也许,你是一个疯子。”
“但我喜欢你这般肆意自在的疯子。”
“好。”兰砚哑声。
兰砚将沈熙洛放下,要将她抱起,回皇宫。
沈熙洛却拦住他。
少女眉眼弯弯,“凤至,我今日带足了银两,我带你去客栈。”
沈熙洛挑了间价格不菲的客栈,点了上好的杏花酒,与兰砚一同品尝。
少年少女,面颊染着酒意。
沈熙洛醉了,娇柔依偎着兰砚。
兰砚却很清醒,他俯眼,修长指骨一下又一下地勾着沈熙洛的发丝。
最后,他将她抱在怀中,细细地亲吻她潮红的面颊,与她带着酒液醉意的唇瓣交缠。
虽然,沈熙洛带着兰砚住这间客栈付了较多的银两,但客栈的木床比不得宫中,吱吱呀呀的响扯着。
“洛洛......”
“倘若日后长安有变动,你可以从密道中离开逃走。”兰砚扣紧沈熙洛的手,与她哑声道,“此前,我带你去过,那些机关,你已知晓,若遇到不好的事,朱翰采会带你去密道入口。”
向来无情的人,忽然在离别之际,有了牵挂,思索着,倘若她过得不好,要怎么办。
听到他的话语,沈熙洛在身魂颤栗中,眼角发红。
湿润的水雾氤氲在睫羽,少女嗓音颤抖,“我会等你。”
虽然他强大,但战场凶险,人在千军万马前,也可能显得渺小。
但总不能让他不去,他是平定蛮族最好的人选。
“洛洛,待我归来,颜尚将军的身份可以暴露给世人。”兰砚吻着她,含混道,“天下清明,我将娶你为后。”
*
第二日,春光明媚。
皇上病症又犯,在行宫休养生息。
颜尚将军带着大军出征。
兰砚面戴修罗面具,心底如撕裂般疼痛,此去将别离数月,他失魂落魄着,却不能让手底下的士兵们发现。
沈熙洛站在长安城的城门,遥遥地目送着兰砚离开。
她攥紧手中的虎符,心情酸涩。
兰砚在离开前,将兵权交给了她。皇帝不在长安,兵权在她手中,兰砚对她,如此坦然真诚。
沈熙洛回到皇宫,去了兰砚的寝殿太和殿。
接下来几日,她都在太和殿休憩。
无人敢拦沈熙洛。
沈娘娘在宫人受尽尊敬。
沈熙洛情绪低落,满是担心。
她现在出入自由,甚至可以随时离开皇宫,且手握兵权,无比安稳。
但......
她总是不放心。
阿兄,兰砚,都在蛮族入侵的前方。
家国动荡。
她焉能安怀。
沈熙洛记挂着,想念着,于是,她想起到太医院,询问蛊虫的事。
虽然明和郡王已死,兰砚也没有被蛊毒操控,但沈熙洛心底有些不解,若按照明和郡王所说,蛊毒已下,那兰砚为何安然无恙。
他会不会,瞒着她什么。
就像他为了能多亲近她一会儿,会瞒着她受伤的事情一样。
这般记挂着,沈熙洛倒从为皇上诊脉过的医官口中问出了些事宜。
医官躬身,对这位尊贵的沈娘娘战战兢兢道,“沈娘娘,虽然控制心神的蛊毒对皇上不起作用,被皇上克制住了,但皇上为了得到解药,试了不少的蛊毒,虽然不危及生命也不至于失去神智,但终归是毒,会影响皇上的身体。”
沈熙洛心惊,她在心中算了时日,惶然道,“他还未恢复,可有注意事项?”
“沈娘娘,可要劝皇上莫要动怒,减少杀伐之事。”医官愁眉苦脸,“煞气会引起皇上体内的毒性,他为了试药,以及此前,林林总总,中过不少毒,杀戮之事应当越少越好。”
可他偏偏去的地方,是战场。
沈熙洛抿紧唇瓣,神思恍忽。
“沈娘娘?”医官唤道。
沈熙洛想了想,问,“可否教我一些与皇上体内毒性有关的事?”
“沈娘娘命令,微臣自然会告知沈娘娘,但教导之说,并不敢当。”医官诚惶诚恐。
沈熙洛愿意了解皇上的身体,医官反而松口气。
医者仁心,医官对沈熙洛道,“沈娘娘,皇上一向不喜欢医者,还请沈娘娘多多照顾皇上。”
沈熙洛眸光轻晃,温声询问,“你可知皇上为何不喜医者?”
医官暗想,这位沈娘娘地位特殊,不能忤逆。
“娘娘,这与皇上早些年的事有关。”医官将身体躬得很低,当今皇上不喜医者,太医院的医官皆知,都畏惧于皇上,从来不敢劝皇上接触医者,生怕殃及小命,但若是沈娘娘,应当不同。
“皇上曾经离宫......是因当时为皇上诊断的太医被先帝废后收买,本是风寒请了太医,那太医却下了致命的毒药,之后,将脉搏奄奄一息的皇上诊断为死亡,整个太医院,当时畏惧李氏一族,无人敢出声解释。”
沈熙洛怔忪在原地。
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孩子。
再怎么没有感情,也会留下伤痕。
医官低头行礼,拜别离开后,沈熙洛拿起医官留下的与皇上身体中毒药有关的医书,细细读过,牢牢地记在心中。
兰砚连宫中熟悉的医官都不怎么相信,何况到了沙场,以他多疑的性子,恐怕会怀疑军帐中的医者有细作,宁愿靠着身体的自愈,也不会让医官看病。
翌日,沈熙洛下了决心,打算启程追上兰砚。
少女一件一件地整理着衣衫,望向窗外金乌。
空气中花香弥漫。
风夹杂暖意,融融拂面。
春光正好,自当与所爱的少年相聚。
第46章 为后
皇上兰砚称病休憩在行宫, 实际上,并不在长安。此事,宰相诸鸿知晓, 兰砚在离开长安时,与诸鸿交接过一番。
于是,当沈熙洛过来拜访, 表明她要离开长安时, 诸鸿心中意外。
这位沈娘娘手握兵权, 若效仿金氏太后垂帘听政, 那将手握无边权势。
因金氏太后把持朝政长久之事, 诸鸿心中忌惮, 他对沈熙洛行礼,极具文人风骨,试探道,“娘娘当真想好, 要追随圣驾?”
沈熙洛并不多费口舌,她态度坚决。
只是, 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走,所以她来找诸鸿, 是为了商议长安兵权之事。
“娘娘放心,虎符依然由娘娘所持, 微臣不会因娘娘离开长安就将其夺走。”诸鸿赶忙表达衷心。
沈娘娘受到皇上独宠,想来不久后就会成为皇后, 不能得罪,事先投诚最好。
“其余诸事, 无论大小,皇上都已吩咐好, 沈娘娘不必忧虑。”
少年被众人认为疯魔狠戾,却无人知晓,他事无巨细,温柔地考虑到了沈熙洛会遇到的一切。
沈熙洛的指尖一点点,用力攥紧袖角。
她弯起眉眼,笑意盈盈,“既如此,我就去追皇上了。”
明艳春日下,少女眼波漾动,勾勒出欢喜的柔软情绪,极尽娇颜。
诸鸿怔然。
在这一刻,他彻底确认,这位沈家娘子,对皇上兰砚是真情实意,而非利用。
诸鸿躬身,抬手对沈熙洛行礼,“微臣祝娘娘一帆风顺。”
春色绯然。
新燕啄春泥,杨柳依依,水暖江阔。
沈熙洛的车马从长安离开。
“......”
颜尚将军所带大兵马不停歇地行进数日,所带粮草众多,士兵们疲惫不堪,颜尚将军选择依山安营扎寨。
所驻扎之地,山势崎岖,易守难攻,且派出斥候,恰能将山脉另一侧的情势一览无余。
蛮族军队就在山脉另一侧,不断地逼近,蛮族人行军残暴,未带辎重,所过之处,一路烧杀抢掠,哀鸿遍野。
空气中狼烟弥漫,血腥焦意冲散春日花香,山河破碎。
在彻底收复世家所掌势力前,各地郡县大多松散,官吏风气奢靡,对战事未做过多准备,于是蛮族在冬雪消融后的大举进攻,各地郡县难以抵抗,迅速瓦解。
现在,世家势力被收,京华才得以全神贯注地派出军队迎击蛮族。
蛮族所占郡县扩大,颜尚将军所带大军和粮草是决定能否击退蛮族的关键。
国事胜败,在此一举。
颜尚将军坐在军帐中,彻夜不眠,不停地制定作战方案,送往不同郡县。
军营主帐内,少年发束青玉簪,戴修罗鬼面具,指骨冷白修长,掌心覆盖疤痕,压着墨笔,撰写军书,字字锋利。
军帐外,星河流转,璀璨炫目。
士兵们因颜尚将军雷厉风行的手段以及颜尚将军过往百战不殆的战绩而士气亢奋,他们聚拢在篝火旁,在无边星月下饮酒纵歌。
连日操劳,颜尚将军身体终归多了些疲惫,若是往常,他强大的内力足以消解这些疲惫,但他身体中积聚着试药用的残留蛊毒,毒素在身体中流淌,啃噬着皮肤血管。
少年修罗鬼面具下的脸色苍白,他抿紧唇。
与他汇报军事的小将却丝毫不知。
颜尚将军也没有将自身痛苦诉诸的打算,大敌当前,主将的状态影响整个军队的士气,且他从不在意自身疾痛,于是帐中众将不知,士兵不知,军医不知。
待斥候打探完情势后,颜尚将军对接下来的作战方针有了想法。
他与众将商议。
少年声音温润,不疾不徐,与他在战场上的嗜血狠毒毫不相同,众将自然只将少年的狠辣当作是行军的一种手段,认为他本人是良善温润的。
兰砚在颜尚将军这一身份上制作出如此大的性格反差,是为了区别皇上兰砚和将军颜尚,避免有人从他狠辣的作风中探寻到他的真实身份。
众将退下后,兰砚坐于帐中,身上的温润退散,露出冰冷幽戾。
他静谧,阴鸷,身上的战场煞意强烈,如真正的修罗。
少年衣衫下的肌肉愤张紧绷,冷白的手背连着肩臂泛起深而力的青筋,修罗面具下的呼吸滚烫。蛊毒在身中翻涌,如滚烫的烈火烧灼着每一寸。
汗水浸湿了他的银甲下的衣衫。
“大将军!”有将领要进入帐中汇报。
“且慢。”少年低哑温润的声音响起,“我正在撰写与皇上汇报的机密文书,莫要进帐。”
将领连连应是。
他在帐外汇报。
“大将军,斥候探到有一队车马正在从后方接近大军,因那队车马的守卫看上去并非等闲之辈,皆穿盔戴甲,不知为何,知晓我军行踪,所以来请示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