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庭一怔,这才发现,他入了她的圈套里了,这句“你坦诚吗”,被她埋成了包袱,要在这儿抖出来。
“算是。”他笑笑。这时他脑中一片清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会说的话,其实已经在他脑海中,呼之欲出。
“那接下来,我要问你问题,你都对它们坦诚,好不好?”孟佳期看住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开口。
“...好。”
他这一声“好”,相比起往日的吊儿郎当,多了几分凝重和滞涩,像是被阀门强行堵住的闸口。
问题就在嘴边,孟佳期在犹豫。此刻她已经站在窗户旁了,只消一点点,她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要捅破吗?其实她不知道,捅破之后会发生什么。
两人的关系该有如何的走向。但是,她不能容许他们两人再这样装聋作哑下去,她想要实打实的关系,为此,哪怕像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孟佳期终于下定决心,靠在橡木扶手椅上的手指,深深地掐进椅身,直掐得指甲边缘发白,洇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她轻声。
“沈宗庭,”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叫得郑重其事。
“我要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
有没有把她当成过女朋友呢?或者,是将来潜在的女朋友。
沈宗庭笑了笑,本想随意地说“就把你当成一个小朋友”,一个需要指导、需要包容的小朋友。可是,她眼中呈着的郑重其事,让他实在随意不起来。
“你快说。”得不到他的回答,她不耐烦,又催了一句。
“佳期,”沈宗庭轻轻叹气。“你真的要刨根问底?”
“真的。”孟佳期十分固执。
沈宗庭沉默的时间有些久。
孟佳期心里莫名发空,这一刻的沉默,似乎预示着不详,让她有稍稍退却,也许她不该冲动地问出来,也许,应该再过一段时日再问的。
她视线转移,瞧到餐桌底下的雕像。
这是一张圆形的帝政风格餐桌,由大理石台面和橡木形成支撑轴,而支撑起整张桌面的,是二十几个镀金的、带长矛的锡兵。
孟佳期忽然发现,这二十几个锡兵里,靠近她脚边的那一个锡兵,缺了一条腿,是一名“独腿锡兵”。
这使得她立马联想到安徒生笔下那个著名的童话《独腿锡兵》。在故事里,传说一位手艺精湛的锡匠,把一把旧锡勺融了,铸成25个锡兵,最后的锡兵由于锡不够了,是一位独腿锡兵。
这只独腿锡兵玩具,爱上了另一个玩具——一位纸做的舞蹈艺术家舞娘。自始自终,独腿锡兵一直爱她,念着她,坚定地、一步步地要朝纸姑娘走去。
那用于支撑台面的锡兵形象过于惟妙惟肖,肖似得孟佳期能看到锡兵长矛上反射的灯光,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锡兵坚定面向前方的坚毅脸庞。
她心里一瞬间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充满了悲伤。
“你看,你这里,有一只独腿锡兵。”她指给沈宗庭看。
沈宗庭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帝政桌底下有密密麻麻二十几个锡兵,靠里的那一个,果然是只有一条腿的锡兵,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或许是设计师设计这张桌子时的巧思。沈宗庭有诧异,他也在这宴请过客人,办过聚会,但来来去去,也只有她发现了这个巧思。
孟佳期四处看了看,果真在和帝政桌配套的橡木扶手椅上,发现了跳芭蕾舞的舞蹈艺术家。
那是一个浮雕,浅浅地浮现在椅子的椅背上。
椅背上还雕刻着舞蹈艺术家姑娘那华丽的宫殿。
正像童话里描述的那样,美丽的舞蹈艺术家姑娘,高高地翘起一条腿,缎带在她胸前飘动。
“是《安徒生童话》*里的独腿锡兵和舞蹈家小姑娘?”沈宗庭清清嗓子,低沉的英伦腔开启,字正腔圆,不紧不慢,像大提琴的鸣响。
“The Steadfast Tin Soldier.There were once five and twenty tin soldiers...”
他记性极好。又或许是,童年那些欢快的记忆,是人一辈子都没法忘却的。
沈宗庭也一样,他没法忘却母亲和父亲曾带给他的欢乐童年。
“嗯。”孟佳期点点头。
多奇妙啊,她的思维是跳跃式的,不管她跳到那里,他似乎都和她同频共振,她说斯莱普尼斯的时候,他知道。
她说独腿锡兵,他也知道。
他说那句“是你的东西,你总觉得最好”,她知道。
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不让彼此的话落地,而是在话语里,两颗心相拥,彼此同频共振。
沈宗庭看出,孟佳期有很多话要讲。
“你说。”他选择倾听。
“小时候,我是在街贩卖书的小摊上看的这个故事,那时候我觉得,相比起别的童话结局,独腿锡兵的结局好悲伤。”
“你看,他喜欢跳舞的艺术家姑娘,他正要一步步朝她走去,却受尽了命运的捉弄,掉进石缝,下水道,进了鱼的肚子里。最后他终于回到最初的房子里,远远地看着他爱的姑娘,就被丢进了壁炉里,烧出一颗锡心。”
孟佳期尽量平静地将这个故事浅浅复述一遍。
她的心事,简直要摇摇欲坠。
但她不能拽着沈宗庭的肩膀,问他,你懂不懂锡兵的故事?
懂不懂其实我是那个锡兵,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会朝你走很多很多步,走进你的宫殿里,盼望和你有个美好结局。
而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你是那个纸做的、漂亮的跳着芭蕾舞的姑娘。
就像从头到尾,都是锡兵一步步接近姑娘。
在这场不见天日的喜欢里,也是我一步步接近你。
她不能。
她甚至不能问,沈宗庭有没有听懂。或许他听懂了,只是装作没有懂。
沈宗庭神情平静,唇角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小时候这故事是母亲念给我听的,”沈宗庭说起他的父母,眉眼间很有些缱绻的温柔。
“那时,我听了就想,如果锡兵没有爱上这个纸做的姑娘,或许,锡兵就不用这么痛苦。”沈宗庭慢慢地说。
“所以,你现在还是这样想?”
“...是。”极低沉又极坚定的一声。
他们看似在聊锡兵和他的纸姑娘。但他们又不只是在聊锡兵和纸姑娘。他们在聊他们自己。
“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于不乐?你不是锡兵,你怎么知道锡兵痛苦还是不痛苦呢?也许,锡兵自己觉得,爱上纸姑娘,他很开心呢。”孟佳期固执地说。
“这只是一个童话故事而已。故事人物怎么想,是由看故事的人决定的。”
沈宗庭淡淡地说。
“你当然也可以这样说。但我要说,如果他不是爱上纸姑娘,他不会这么勇敢,能面对老鼠收过路费的威胁,在鱼肚子里时也不曾放弃。”
就如这个勇敢的锡兵一样。
如果不是喜欢上他,她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因为喜欢他,所以更有动力,更想成为理想中的自己,最好的锡兵。
沈宗庭唇角扯出一抹笑,很无所谓的样子。
“天真的小姑娘。”他挑眉,看着她。
只有天真的小姑娘会相信童话,会从童话里汲取力量。
“所以,你把我当做天真的小姑娘?”孟佳期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
第37章 不算坦诚
“差不多。”沈宗庭淡声。
“我不要你说‘差不多’, 我要你回答,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孟佳期不依不饶。
你把我当成什么?
是当成一个需要你资助的、清贫的小姑娘吗?一个和山区孩子别无二致,和你资助的慈善女童别无二致, 需要你善心和爱心去关怀、怜惜、心疼的小姑娘?
是当成一个陪你解闷的女郎吗?带我挑马、买马,教我骑着小马跨过栏杆, 和我消磨时光, 以填充你的那些, 在物质充盈到了极致之后无趣的人生?
还是把我当成那个傻乎乎的锡兵?明明知道会撞得头破血流,但还是单着一只腿, 扛着钢枪一步步走向心爱的舞蹈姑娘,百折不挠,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 也要哭了再撞一遍一遍又一遍?
抑或是, 把我当成你潜在的玩物和情人?用小银马、漂亮的衣服、上流社会的通道去软化我的意志,直到有一天,我甘愿把自己的一切、把我所看重的“第一次”、把我的身体给你?
有没有一点点可能, 你有去喜欢我?我不求现在, 但是在未来,可以成为你的女朋友?
她的问题太重, 太尖锐, 像是太平洋上的捕鱼者,把自己当成鱼钩, 猛地投掷出去、不管不顾,有一掷千钧的重量。
沈宗庭似也被她问住。
时间暂时地, 在他们之间凝固, 定格。
只等着他的回答,让时间重新恢复流动。
半晌, 沈宗庭轻轻地呼一口气,幽深眼眸扫过她,明明他唇角僵硬,却硬生生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好像要将这重而尖锐的问题消弭于戏谑之中。
“期期,你还是小孩。”
他说,她还是小孩。
孟佳期猛地抬头,心里却有什么坠落下去,心中的一角壁垒轰然坍塌,化成粉齑,激起一层厚厚的扬尘,要将一切泯没。
“可是,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已经成年了。”她很不服,叫了出来。
“小朋友,我和你说过,年纪大小只看心理年龄不看生理。”沈总庭摆出那副大人的口吻。她莫名地不喜欢那副口吻,明明,他也没有比她大多少。
“如果只是小朋友,你会带她做这么多事?”她不肯相信。
“当然会。就是因为她是小朋友,所以才会。”
“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大人,没有把你当成叔叔,你的岁数,也不足以当我叔叔。”孟佳期慢慢地说,鼻头很酸很酸。
他们非亲非故,非男女朋友。明明,只有男女朋友之间,才该有这么多甜蜜。
之前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在心照不宣地越界。
从今以后,可不能再越界了。
他似乎听到了她心里所想,猛地看向她。
女孩眸光清冷如碎钻,如月晖,眼角有湿意,却不知那是射灯晃荡下她眼中的水泽,还是未曾流出的泪意。
她倔强地不肯让那滴泪溜出来,微仰着头。
可是,那滴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却滴进了沈宗庭心里。
“我要回去了。”孟佳期说。
在童话故事里,锡兵从不知道纸姑娘喜不喜欢他,但他最后在火炉里燃烧时,看到纸姑娘朝他飞过来,和他一并燃烧。
但是,在现实故事里。终于鼓起勇气的锡兵,被纸姑娘给拒绝了。
桌上的菜品已经凉了,残羹冷炙,卤鹅的碟子中泛起一层凝固的油脂。壁炉里香木也已经燃烧到尽头,只剩下灰烬。
沈宗庭没说话,挥手叫来司机,声音平稳地吩咐司机,要司机安全地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奥迪S8在苍茫夜色里轰鸣,没有回头。
夜幕很黑,其上没有一颗星,只有苍冷的月,弯弯的一钩,像一只窥探着世人、静观喜怒哀乐的眼睛。
汽笛音在丝带般的灰色水泥路上空飘荡,渐行渐远。
屋内,沈宗庭静静坐在胡桃木木椅上,静寂如入定,好似佛前香灰在他身上落了一层。
良久,他转动脖颈,看向壁炉上方的香樟木神龛。香樟木质重,硬,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樟脑气息。
神龛前燃着三根线香,供奉沈家先祖。
他目光久久凝在线香那虚无缥缈、丝丝缕缕的灰白烟雾上。
这一刻他不能面见神佛。
因为,方才他算不上坦诚。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也早就算不上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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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学校的路上,孟佳期收到电话,竟然是莫柳女士打来的。
“喂,我说期期,今年回来过年吧?不是跟你说了你小姨想见你?你出去读书我们都怪想你的。房间给你留好了,回来就行。”
那头,莫柳女士的声音响起,难得地有些温情。
过年。多么温暖的字眼。孟佳期向窗外望去,街道上年味儿渐渐重了,道路两旁的紫荆树挂上了小小的红灯笼,远远看去像一树的红色小柿子,很是温馨。
过年,过年。
过年挺好的。就这样,把所有不该有的情感,所有的遗憾,都留在去年吧。
把她曾经有过的、孤注一掷的单向热恋也留在去年。
“好。我回去。”她应声。
“好嘞,今年外婆家那颗柿子树结的柿子可真多,全部给搁在米缸里头做成柿饼了,你不是最爱吃柿饼,都给你留着呢。”
在此刻,就连莫柳女士的话都显得格外温馨。
或许,血还是浓于水的。
“好的,妈妈。”
挂断电话后她掰着指头算,距离过年还有两个星期。看准日期后,她在买票软件上抢了便宜的红眼航班。
这两周内,孟佳期结束了实习的收尾工作。
港大校园里,结束考试周后拖着行李回家的学生比比皆是,食堂高峰期就餐的人减少了,期末季挤得满满当当的自习教室,也成了空空荡荡的口袋。
这一切都昭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关于新年的计划,陈湘湘是早就制订好了的。
陈湘湘从学生会认识的好朋友那儿得知,江浥尘寒假要去北城参加AI for Science游学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