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台落下,拖出抽屉,那里头,竟然是满满一大盒糖果。
各种颜色,各种包装纸,各种语言的标识,果汁软糖,巧克力,爆浆软糖,脆脆的棒棒糖,奶白的牛奶糖,夹心糖,水果味硬糖,玻璃糖球,棉花糖...
它们包装精致,五颜六色,静静地被安置在抽屉的方格中,好似在等待她检阅一般。
孟佳期猛地顿住。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蓦然抬头看着沈宗庭。
“你随身携带着糖果?”
她想起来,她一开始犯晕时,沈宗庭没有转身回中岛台拿糖,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糖果。
糖果,多么孩子气、多么女性化的一个词,它绚丽的外衣,甜腻的口味,就注定让不少男人避而远之。
有多少男人会随身携带糖果呢?寥寥无几。
可能也有喜欢吃糖、随身带着糖果的男人,那是例外。
孟佳期相信,沈宗庭不会是例外。她同他吃了不少次饭,有注意过沈宗庭的口味。他吃得清淡,不喜欢吃甜,江浙菜向来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不爱吃甜的男人,为什么会随身带糖?
难道是因为,上次她生理期,被急送去医院之后,他目睹过她因低血糖而眩晕?
孟佳期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后,几乎整颗心都要颤抖。每一次,都在她死心之际,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让她喜欢他的那颗心,死灰复燃。
沈宗庭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有。只是今天恰好带着。”
他淡淡地否认。
其实,他连自己都要骗过去。明明不是今天恰好带着。那天从医院回来他就吩咐了礼叔,让礼叔往他的西装和大衣口袋里,放上糖果。车上的中岛台里,也要备上。
礼叔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好几次把装着糖果的西装交给洗衣房去清洗,那些糖果便被掏出来,被洗衣房的仆欧带回家,给家里的小孩甜嘴。
孟佳期当然不信。
她也知道,她从他这里,追问不出什么答案。她从中岛台的糖果里捡出一颗果汁软糖吃了。
那果汁软糖是草莓味,爆浆的,很软,在舌苔间炸开时,所有的味蕾都被激活。
阴差阳错地,她没有吃到外婆甜甜的柿子饼。
但她吃到了沈宗庭给她的巧克力。那巧克力刚吃下去时是苦的,慢慢地嚼碎,吞下去后,在舌尖又有淡淡的回甘。
“今天想吃什么?”沈宗庭转移话题,好脾气地问她。
“...”
“想喝西北风行不行?”她斜他一眼。
“不行,你想喝我也不能给你喝。”他断然拒绝,被她的冷幽默逗笑,笑得露出一口森森的洁白牙齿,像东非大草原上食物链顶层的捕猎者。
“吃帝王蟹?”他耐心地给出建议,“钳子很大的那种。”
他说着,两只手张开,模仿者螃蟹钳子的模样,手指一张一合。
他是惯常的漫不经心,痞痞地笑,该是很淘气的动作,却被他做出别样的帅气。
“不吃。”孟佳期瞪他一眼,为他的没脸没皮。
“那,吃法国菜?黑松露烤鹅肝吃过吗?很好吃。你知道松露要怎么挖出来吗,是猪用鼻子拱的。”
现在她又坐在他车上了,冷着小脸,有种赌气的可爱。这种小脾气,莫名让他心情很好,谈性很高。
孟佳期白他一眼,两排贝齿轻轻地磨了磨。她怎么觉得,她越是给他冷脸,他反而兴致越高了?
情趣上来了是不是?
“如果是你拱的,我就吃。”孟佳期没忍住,回他一句。
沈宗庭听了,不以为忤,反而大笑。
他笑声爽朗,低沉。他大笑起来是很有少年感的那种,好似漫天星辰都在闪耀。
孟佳期看得怔了一下,又飞快地挪开视线。
“这辈子是不会拱了,等下辈子我投个新胎,给你拱一辈子松露。”他笑完了,停下,玩笑似地说。
他这人没什么忌讳,开起玩笑来也是十分不忌。
孟佳期被他逗笑,怎么都不能把他的形象和二师兄联系起来,笑得露出贝齿。
她真是长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做各种表情,便有各种好看。
她表情冷冷时,黑白分明的眼中有艳光,潋滟得不行。笑起来时,明眸皓齿,好像冰雪都要尽数融化在她的笑眼里,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沈宗庭将她的笑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阵发痒,思绪险些又要划开去,想看她动情时的模样,要看她发颤、求饶、小脸红得不成样,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泛着无力,都因为他而张开。
这思绪被他及时止住。
孟佳期笑着笑着,也止住笑。她总觉得她和沈宗庭这两句玩笑,好似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在哪里?是在书里吗?孟佳期想起来,是在《红楼梦》里头,宝黛共读西厢那一回,贾宝玉不小心拿莺莺比了林妹妹。林妹妹立即薄面含嗔,微腮带怒,恨他拿这些“淫.词艳.曲”来欺负她。*
林妹妹一生气,宝玉着急了,就说要是他有心欺负她,就让他变成一个大王八,给林妹妹以后驼一辈子碑。
贾宝玉愿做一辈子大王八给他的林妹妹驮墓碑,而沈宗庭呢,愿意下辈子当二师兄,给她刨黑松露。
想起这典故,她自己心里酸一阵甜一阵,恨死沈宗庭了。恨他这样会,总把人弄得飘飘然而欲仙,在他的温柔陷阱里出不来。
“你这哄女孩子手段可不高明,千八百年前就有人用过了。”她气闷闷地对他说,手指下意识抠住身下皮垫。
“你说是哄,那就算哄。”沈宗庭眉毛挑了挑,淡淡地笑。心里却想,怎么会是哄呢,他诚心说的。
他掠过这句,又问。“是谁用过?是贾宝玉吗?”
孟佳期猛地看向他,惊讶于他懂。
有时候他们就有这样的默契,像对方肚里的蛔虫,她说上半句,他知道下半句。他们是茫茫大海里两头发出相同频率的鲸鱼。
“那,贾宝玉的林妹妹不生气了,我要哄的妹妹呢,还生气吗?”他问她。
“少问。”孟佳期恨不得堵他的嘴,不给他再撇来捺去,弄得她对他的小情绪都没有了。
她想直接回学校,沈宗庭不让,带她去维港一家餐厅吃法国菜。
孟佳期本来不想领情,后来想想,非跟着这人较劲什么呢。较劲着较劲着倒成了打情骂俏,说不定姓沈的还乐在其中。
沈宗庭点了鹅肝黑松露、酥皮黑松露汤、黑松露塔塔配油封洋葱和烟熏三文鱼,烤龙虾、黄油煎小羊排和螯虾佐香芹,特地吩咐服务员,黑松露有多少上多少。
那是孟佳期第一次吃到鹅肝,很嫩,咬下去是脂肪的口感。她不大喜欢吃鹅肝,倒是喜欢吃松露。
沈宗庭看出来了,也由着她去,干脆吩咐侍者把菜里的鹅肝全部挑走。
在这种小事上,他是极宠着她的。如果她是小孩,那真是溺爱了,能把小孩溺爱到无法无天的那种溺爱。
餐后,他送她回宿舍,黑色双R轿车开到宿舍楼底下。
宿舍单元楼,仍有不少同学正要踏上回家的归程,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宿舍。
沈宗庭看着形形色色要离开宿舍的人,皱眉。
“你舍友回家了?”他问她。
孟佳期没理他,这时她已起身绕到后尾箱。
双R轿车的后尾箱抬得很高,她想将自己行李箱搬出,男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行李箱的皮面,不给她抬起。
她使劲想把自己行李箱往上抬,可哪里犟得过沈宗庭的力气?
抬得她两只腕关节都曲成九十度,也像蚍蜉撼树。明明,他的手只是随意按着而已,怎么他力气这么大?
“你又想干什么?”她看向他,滟滟眸光射过去,恼怒。
“你还没回答我,你舍友在不在宿舍。”沈宗庭好脾气地又重复一遍。
“在。”孟佳期眼睛不眨地撒谎。
“是吗,我怎么不信呢。”沈宗庭说着,去抓她的手腕,笑道:“来吧,跟我去楼管阿姨那看看。”
她想挣开他的手,这又岂是那么容易?他的手硬得像鹰隼,紧紧扣住她的,几乎要在她柔嫩的肌肤扣出道道红痕。孟佳期不情愿地被他拖到楼管室的窗口。
楼管阿姨不在,但窗口放着一本签到本,学生返校、离校皆有登记。
沈宗庭不知道她的宿舍号,也不知道她舍友的名字,一手抓着她手腕,另一手耐心地一页页翻,直翻到有孟佳期名字的那个宿舍,看到和她并排的另一个名字底下写着“已离校”。
“你舍友回家了,你别回宿舍住。”他看向孟佳期。
“...我自己住也行。”
“不行。你有低血糖,随时有可能会在宿舍晕倒。”沈宗庭语气强硬,否决她的提议。
“...”
“我身体可没怎么虚弱。”她反驳。
“那可不见得,你在我面前晕倒两次了。”沈宗庭浅浅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提醒她。
“那只是正好被你撞见而已。”
她也没说错,就是这般地巧,认真说起来,她这段时间只眩晕过两次,还正好都被他遇到了,孟佳期觉得很冤,她的身体哪里有他说的那么脆弱了?
“有两次,就会有第三次,会有无数次。所以,你不适合一个人在宿舍住。”沈宗庭下结论。
“那我住哪?”孟佳期泄气,反问。
“跟我住。”他看向她,语气认真。
第39章 过年 (修)
跟他住?
孟佳期咬住唇, 简直被沈宗庭这句话吓到。
慌张的表情在她那张漂亮的小脸上一闪而过,像是遇到了危险、想要退回安全地带的小猫咪。
沈宗庭定神看着她,捕捉到她眼中那缕慌张, 玩味地研磨两下。
她有时清冷如兰,脸上带着薄怒时, 眼睛清棱棱的, 总有一种不可折辱的贞女感。每每这时, 沈宗庭总想像薅一只小猫似的,去使劲地rua她。
他轻咳一声, 把话说得更直白些。
“我那里有空余的房间,单独的卫生间。”
他说着,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宿舍单元楼玻璃窗上的贴纸。
近年底, 宿舍单元楼被楼管室的学姐和阿姨打扮得极漂亮, 玻璃窗上贴着一朵红红的窗花,两个胖嘟嘟的剪纸小人儿站在窗花里,正互相对着做“恭喜发财”的手势。
在窗花旁边, 垂挂着两条红色的串珠灯笼, 渲染得一派热闹。
自从父母故去后,每逢年关, 看着外头处处张灯结彩, 爆竹一声接一声,沈宗庭难得地有些身世之感, 不愿意回加道老宅面对老爷子的横眉竖目。
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孟佳期仍在犹豫。
“一个人总觉得冷清,两个人会好一些。要不要和我一起跨年?”沈宗庭再度发出邀请。
问出这个问题, 他难得地, 带了一点期许,希望她不要说“不”。
他是寂寞惯了的人, 曾经流连在各大赌场、舞场、生意场、赛马场,消遣时光。
唯独遇到孟佳期后的这几个月,难得地感受到,时光难得。正如那句话,人一旦经历过光明,就难以忍受黑暗。
同样地,一旦经历过有她的生活,能和她谈天阔地,聊贾宝玉变成大王八驮他林妹妹的生活,他也无法忍受过去的荒芜。
如今他已经不记得,在孟佳期尚未出现前的空白时段里,他用什么去填满大段大段的空虚。他只知道,眼下她是虚妄里唯一的真实,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圆满而富于血肉。
孟佳期顺着沈宗庭的视线看去,同样看到窗花里的两个剪纸小人儿。小人儿一男一女,正互相握着拳头拜年。
她看看小人,下定了决心,小小声问 。
“真只是一起过年?”
她问这个问题,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回答。有一种“既怕他乱来,又怕他不乱来”的即视感。
沈宗庭蓦地一声轻笑,反问她。
“那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是‘只一起过年’,还是‘不只一起过年’?”
似乎这时,她在他面前又成了一张白纸,所有情绪在其上书写分明。
孟佳期恼怒了一瞬,真是要怀疑他是不是《暮光之城》男主那般脸色苍白又面目英俊的吸血鬼了,如此轻易便能读懂少女的心事?
“乱猜。”她被他点破心事,掩饰似地一巴掌拍到他后背。
沈宗庭冷不防被她拍到,弯腰咳嗽。
磁性的、微微失真的咳嗽声,带着低沉的沙哑感,像砂纸轻轻摩挲过人的耳朵。
孟佳期知自己造次了,走过来安抚地轻拍他的背。
“没事吧?”
沈宗庭不以为意,抓过她的手,粗粝的指腹在她修建得圆润干净的指甲边缘摩了摩。
“期期,你知不知道你打人很疼?小猫抓人还挺疼。”
“谁叫你逗我。”她不服气地轻声反驳,秋水眸滟滟,柔软的唇瓣翘起,柔嫩得让人要亲。
远处的钱司机望着眼前这一刻,只觉得难得的温馨。
钱司机为沈家开了十几年车了。
他是从小看着少爷长大的,也看着少爷越长大,真心的笑容越来越少。眼前这一刻,真是少爷难得纯粹高兴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