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庭唯一给过她的承诺是,愿意为了她尝试去改一改他的“不婚主义”。改不改得掉?这是一个未知数。
好像忽然就没有了和沈鹤录争执的资格,也没有了争执的意义。
她蹲在那里听到渺远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个阴影完全将她笼罩。她在阴影里抬起头,看到了沈毓白。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唇角一丝微笑神秘莫测,一身简单的衬衫配修身西装,英俊斯文,儒雅清正。
“孟小姐真是自讨苦吃。早在我找你那时候走人,哪里还有这出?”沈毓白顿了顿,又道:“原来你生日是七月初七,怪不得叫‘佳期’,好得很。”
明晃晃地漏一句她生日,孟佳期揉了揉太阳穴。
“你也看过我的生平?你们凭什么这么做?难道我没有隐私吗?”
她从没有比这一刻更痛恨他们。痛恨他们高高在上,肆意用手中权力去践踏人格的平等。凭什么?就光凭他们有将别人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的能耐吗?
“准确地说,不是我看的,是我命人收集的。擦一擦眼泪吧,孟小姐。”沈毓白将一幅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被她一把推开。
沈毓白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绝,也不恼,把手收回去。
“还是那句话,你有多讨厌像我、像老爷子这样的人,就该有多讨厌沈宗庭。”沈毓白淡声。
他说不出自己对这位堂弟的感觉,厌恶他,却又不得不需要他振兴家族,恨不得泯灭掉他人生中最后一丝光亮。
“住嘴。沈宗庭不会是这种人。”她辩解,因为鼻塞的缘故,声音听起来很低。
“那可不见得。他要不是这种人,他能有今天?在权力的游戏里活下来的,就没有不心黑的。”
她固执地摇头,好像要把沈毓白的话摇掉。沈宗庭不是这种人...
“有一出话剧,不知孟小姐是否愿意赏脸一看?”他低头看她,像在看一个被击碎的布偶娃娃。
“不看。”
“...这是古希腊的三大悲剧之一,俄狄浦斯王,很适合你看。”
她扶着门汀站起,修长如玉的小腿升起麻痒,反问沈毓白。
“你又在这里含沙射影什么?”
沈毓白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惊叹,为她的通透和聪慧。真是难得,她一点就透。
“你说呢?俄狄浦斯王一生都在对抗他的命运,不想杀父娶母,最后却落得一个杀父娶母的下场。”
月色冷凉如水,沈毓白看着她惨淡的容颜,笑笑。
他太满意这种感觉了。这种把人捏在手里,把刀捅进人身体里,欺凌她,知道她心脏在流血,像虐待一只小猫,虐得小猫无力抵抗。
“...你一直在提醒自己,瓦解你们的不是外部压力,而是内部原因,越不想落入什么陷阱,反而越落入这种陷阱。”
她不敢顺着他的话想下去。沈毓白太会操纵人心了,他把人看得很透,知道什么刀子往人身上捅最痛。
越是不想落入什么命运,就越是落入此种命运。俄狄浦斯王越是想要逃脱“弑父娶母”的命运,就越是落入命运的捉弄。她越是想紧紧抓住他,就越是抓不住。她越是暗示自己,只有内部矛盾将他们分开时,就...
她不能再想下去。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俄狄浦斯王那个我没听懂,我只知道,沈家太欺负人了。”叶酩用指甲刀锉着指甲,恶狠狠道。
“嗯。”孟佳期坐在叶酩的露台上,两只手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成小婴儿一样的姿势。
“要我说,要是沈宗庭很确定他会娶你,你再去跟那沈老头斗,也算直得起腰板。”
“现在说白了,因为沈宗庭不确定会不会娶你,他回避你们的核心问题,你连和沈家斗的底气都没有。”
“这姓沈的,这时候装死去了?你就该去质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他的‘不婚’?”
叶酩说着都觉得烦,把指甲刀扔回杂货架上。
“不说我了,说说你。”孟佳期将目光凝在叶酩的中指。
那其上,赫然是一枚祖母绿戒指。
“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我怀孕了呗。”叶酩笑笑,拿过一张b超照,递给孟佳期。
“总之,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就有了,商大公子和家里人一商量一合计,也不知道给他妈灌了多少迷魂汤,他妈居然同意了。”
她说得坦荡,手指放到小腹上。那里还很平,很紧致,里头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孟佳期看看b超照,再看看叶酩平坦的肚子,忽然生出一股岁月无常的感慨。谁能想到转眼间,她们已经毕业两年了呢?
她也跟沈宗庭纠缠不清两年了。回想起来,大半时光都在阴差阳错。在她爱他爱得最浓烈之时,得知他是不婚主义,所以没有爱下去。而在她最该离开时,却因为不甘、因为现实,选择了继续藕断丝连。
谁能想到,当初摆明了一个为财一个为色,看起来最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叶酩和商墨成,最先要走进婚姻的殿堂?
而她的殿堂又在哪里?
别人的幸福,似乎在这一刻更反衬她的不幸。
“恭喜你,叶酩。”孟佳期真心实意地,只是声音听起来很闷。“这些日子总算听到一件喜事。”
“得了。你要是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你怎么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叶酩起身,走到孟佳期面前,轻抚她长发。
当年她们从内地来港城读书的这批,毕业后回内地的回内地,算起来只有她、孟佳期和陈湘湘三人还留在这,彼此间互相有种惺惺相惜感。
她抚着佳期的发顶,心生感慨。当初她很羡慕期期,因为沈宗庭对期期几乎有求必应,是沈宗庭对期期的在乎,让她看到了“高位者下凡”。
谁又能知道,现在反而到期期羡慕她了呢?
她细细看着孟佳期的脸。
都说爱人如养花,个中辛酸,其实是能从脸上看出来的。
更让叶酩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以前的期期,一双秋水眸盈盈,顾盼生辉,清冷如洛神。如今,她依旧清冷如仙,只是眼眸灰暗,再无当年点漆般的光泽。
叶酩低头,看见她盯着自己手上的祖母绿结婚戒指,咬了咬牙,对孟佳期道:“你听我的,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
孟佳期抬眸看她。
“你就问,问他妈的沈宗庭,愿不愿意在今年结束内就娶你。如果他愿意,那你和沈家的抗争才有意义,如果他不愿意,那你就走人。”
叶酩说。
其实,她差不多把孟佳期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帮孟佳期抛出了那枚硬币。
半晌,孟佳期说“好”。她深呼吸,取过手机,拨打了沈宗庭的手机号。
滴——滴——
机械的滴滴声,她好像听到命运宣判的钟声。
“期期。”那头,沈宗庭的声音响起,背景音嘈杂。
她脸颊发烫,掌心发凉,掌心抚一抚颊面,脊背挺得笔直。好像又回到那个,她在巴黎宫殿里,为他套上戒指的夜晚。
“沈宗庭,你愿意娶我吗?”
她其实学不会拐弯抹角,永远单刀直入,永远壮烈地冲锋,让刺刀迎面将她捅一个透。
“...”
时间好像静寂了很久。
其实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回她以沉默。
就在她觉得已经得到回答时,沈宗庭的声音再度响起,低低的,少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慎重。
“期期,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可以吗?”
第77章 噩梦
「我结婚了」
「沿路遇着是梦幻白马应会开花」
「可惜跑太快我却没有这功架」
「红红鲜花长长婚纱缓缓出嫁」
「能和爸爸还和妈妈陪同出嫁」
「完全因为你们曾给我完全的家」*
巨大的迪斯科灯球不断旋转, 折射紫红的梦幻光线,浓厚的香水混杂着皮革的膻味,叶酩鼻子敏感, 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堵住口鼻。
孟佳期挂断电话的那瞬,整个人脸色灰败, 目光呆滞, 好像被人整根儿抽走了筋骨和灵魂。这种恍若行尸走肉的状态让叶酩害怕。
“期期、期期...”
叶酩一声一声地叫她, 只怕不叫她,她要像一阵灰, 被风一吹就散。她手脚冰凉,叶酩抱着她捂了好久都无济于事。
直到最后孟佳期干哑着嗓子说“我想去唱K”,叶酩忙不迭地答应了, 订了维港附近的一家KTV。
现下, 孟佳期握着话筒,眼睛肿痛,喉咙干哑。明明是一首结婚的歌, 却被她唱得悲哀凄凉, 柔肠百转,颇有种“以乐景写哀情”的触目惊心。
以前爸爸在世的时候喜欢听粤语歌, 老唱片放进唱片机, 唱得缠绵婉转。孟佳期那时就记住了一首《我结婚了》,蹲在唱片机前反复拨弄要听这一首。
犹记得爸爸看着他蹲在唱片机前、穿小白裙和花边小白袜的公主, 笑眯眯地说:“好好,囡囡这么喜欢这首歌, 以后结婚的时候, 就放这首好不好?”
那时她还小,对结婚没有什么概念。笑得格格地应声。
“好呀好呀, 以后爸爸要送我出嫁。”
如今,
梦幻白马,是假的。
红红鲜花长长婚纱是假的。
有爸爸妈妈一起陪同出嫁,是假的。
完全的家,是假的。
我结婚了,也是假的。
叶酩听着听着,这下不仅是口鼻堵得慌,心里也堵得慌。若说她以前还为沈宗庭说话,现在回头想想,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为沈宗庭说话。
不负责任的狗男人。
叶酩低低骂一句,看向孟佳期,也就越觉得她可怜可爱。她不明白,孟佳期怎么就能有一种孤勇?莫名想起有一次孟佳期曾对她说,敢给就敢心碎。
期期做好了心碎的准备,也真的心碎了吧。
可是——可是凭什么,期期也不缺男人喜欢啊。非要在沈宗庭这棵树上吊死?叶酩想着想着,一下“恶向胆边生”,点开了严正淮的WA。当年严正淮回校演讲,她留有他的联系方式。
「地址。」
「过来,期期遇到了一点不好的事。」
孟佳期还以为她发信息找沈宗庭,按住她手机,有气无力。
“不要找那个人。”
她是真的心碎了,一切建立在流沙上。她一切的努力,都像流沙,又像一个巨大的笑话。她一边说着,抹了抹唇,柔嫩的指尖沾着黏腻的酒液,脑中一片混沌,已经不清明。
脑中如坠了一个万花筒,蛮荒世界和流光溢彩搅在一起,沈宗庭带给她的流光溢彩全然不见了,只留下蛮荒的一片。
“不是他。”叶酩气恨恨地咬牙。
-
接到孟佳期电话的时候,沈宗庭正在证券交易所。看着屏幕上交错下跌的线条,心中涌起嗜血般的快感。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这件事。等了11年的机会,终于就要到来,他兴奋得手指都在发抖。
他几近于走火入魔。直到铃铃的铃音将他唤醒,唤回这现实世界中。
是他的期期打来的电话。
她问他要不要娶她。
沈宗庭以为自己幻听了。可握在手中发烫的手机、周遭嘈杂的大声嚷嚷的股票交易员,那头期期清冷如珠落玉盘的嗓音,都告诉他,这是真的,是真的。
可是,那一瞬间,恐惧比幸福更早地涌上来。明明一句“我愿意”就在喉口,但就是说不出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在那一瞬可耻地感到害怕和恐惧。
到底在怕什么?怕宿命般的厄运降临?还是怕噩梦般的诅咒?怕他和期期会像他的母亲和父亲那样?怕他真就是个六亲缘浅、不值得爱也不被爱的人?
在“爱”这件事上,从15岁起始,他似乎就丧失了“配得感”。
...
迟了,一切都迟了。他后背有冷汗冒出。在吵吵嚷嚷、热火朝天的交易所,他恍被置进冰山腹中,冷得浑身血液凝固。冷得嘴唇发紫、心脏麻痹,五脏六腑的血液好像都已经凝固。
他打电话过去,她不接。
他再打过去,她关机。
恐慌和后怕涌上心头。明明他已经是将死生置之度外的人,黑暗、死亡都不能令他感到恐惧,为何这一刻让他恐惧?肾上腺素在血液中失控地游走,他陷入无望的焦灼。
最后还是商墨成给他打了电话,告知他,孟佳期正和叶酩在中环地下的一家KTV唱歌,让他过去。
说起来,商墨成对两个女孩去KTV唱歌一事很不满。叶酩都肚子里揣着baby的人了,怎么还去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呢?
这边,严正淮匆匆忙忙赶过来,等到了叶酩指定的包厢,推门进去一看,女孩乌发披散在沙发靠背,修长白皙的小腿蜿蜒放在沙发上,脚上套着8cm的裸色高跟鞋,鞋面极好地托住她白嫩的脚背,一条浅色毛衣裙,极大程度地绷出她身体的曲线。
光是一个看不见脸的身体轮廓,就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令他心碎。
近一年不见,他对她的喜欢和思念从来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压抑而越来越深。这一见面,爱意和怜惜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