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顾晚的小院外,樱树传来簌簌声,落下几片粉白花瓣。
牧野抬起头,看见了蹲在树里的沈仃。
沈仃瞪着一双眼睛和她对视,监视她监视得过于明目张胆。
“你下来。”牧野命令道。
这是牧野第一次叫他,沈仃一愣,听话的跳下树,歪着头问:“将军何事?”
牧野:“把裤子脱了。”
沈凌:“什、什么?”
牧野皱皱眉,不耐烦道:“快点。”
她心里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隐秘,仿佛鸿蒙初开,需要通过看更多的人来得到答案。
沈仃不知道牧野想做什么,但士可杀不可辱,他捂住裤子,往树上逃。
牧野比他的速度更快,一把按住沈仃的肩膀,将他压在树上,眼疾手快,拽掉他的裤子。
……
牧野看完以后,脸上的表情难掩嫌恶,很快松开他。
沈仃慌乱地捡起地上的裤子,满脸受到委屈。
呜呜呜。
他要写信给主子告状,主子没告诉他,牧将军还会耍流氓!
牧野不管沈仃,进了顾晚的药舍。
她的心神不宁,连顾晚都看出来了,牧野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胸前看。
顾晚停下施针,问道:“将军有心事?”
牧野回过神,慌忙收回视线,眼底闪过一丝局促。
“没什么。”她摇摇头。
这件事情,她要自己去想……
不能让旁人知道……
第80章
为了尽快促成霁国和殷奴的议和, 乐平很快就踏上了远嫁的路。
按照霁国的礼制,女子出嫁,做兄长的, 需要送亲至男方家中。
但陆酩贵为天子,礼制对他并不适用, 更何况也不可能让堂堂一国之君, 去到殷奴人的地盘。
乐平也知道皇兄送不了她到那么远,于是主动提出让牧野送她。
陆酩见乐平时,正在太极殿内批奏折, 闻言, 他手中的朱笔顿了顿。
“让牧野去不合礼制,你在几位兄长里挑一位。”
皇家里哪有什么弟兄,尤其乐平的出身,因着陆酩的缘故, 别的皇子与她并不敢多亲近。
而且能在陆酩手里活下来的皇子, 净是些懦弱无能之辈。
“皇兄为何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乐平觉得委屈极了, 眼眶里泛出泪来,“其他兄长见到殷奴人, 骨头就吓软了, 谁能给乐平撑场?”
乐平从一出生, 就受到了万千的宠爱, 任性刁蛮, 如今却要离开庇佑她的皇宫, 疼爱她的母后, 一个人嫁去几千里外的草原, 其中辛酸和惶恐,乐平从未抱怨过, 好像一夜间,长成了大人。
陆酩自知对她有愧,轻抿唇,放下朱笔,终是让了步。
“你若想让牧野送,便让她送罢。”
长公主出嫁那天,红妆绵延百里,奉镛城里挂满了红绸和琉璃灯。
乐平的花轿由二十四名轿夫抬起,轿顶镶满了珍珠玛瑙,在阳光下映出夺目的华彩。
历来公主出嫁,都没有像这样的盛大架势。
虽说陆酩不能一路护送乐平至殷奴,但他还是护着乐平,将她送了千里。
这一路上,送亲的队伍走走停停。
乐平一辈子都待在皇宫里,没有见过除了皇宫以外的世间景象,曾经她对外面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牧乔。
石林云海,万仞冰川。
世间的山和水,人和人,千千万万,却各有姿态。
乐平每次听嫂嫂说起,都羡慕极了,羡慕嫂嫂去过那么多地方。
现在她想最后任性一次,将嫂嫂和她描绘过的地方,都去一遍。
陆酩也不像以往拘着她,一切都由她。
但陆酩除了让侍卫跟在乐平身边保护,自己并不外出游玩,他不是留在驿站,处理从奉镛送来的奏折和公文,就是在考察当地的水利工程或农耕情况。
乐平有时觉得皇兄忙得太过殚精竭虑,才会拉他出去,游山赏水,令他放松一刻。
若是徒有景色,乐平是叫不出皇兄的,只有她借口说是嫂嫂去过的地方,陆酩才会放下眼前的公务,随她一同外出。
可就算置身于自然中,陆酩眉宇间亦不见舒展,他只是静静看着广阔的山河,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乐平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兄比以前要愈发沉默了。
送亲队伍行至一半时,陆酩接到了沈仃的来信。
沈仃将牧野强行脱掉他裤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告。
陆酩坐在马车里,读完信后,眸色深沉,紧蹙着眉。
乐平怀里捧着在上一个城中买来的小玩意儿,歪着脑袋,看出了陆酩此时的心情不佳,她问:“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酩将密信攥紧掌心,抬手拧了拧眉,他淡淡“嗯”了一声,并未瞒着乐平,回道:“你嫂嫂的事情。”
闻言,乐平也紧张起来:“嫂嫂出什么事了吗?”
陆酩:“不打紧。”
牧野脑子出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下一城你想留多久?”陆酩转而问乐平。
乐平眨了眨眼睛,看着皇兄,虽然皇兄嘴上说不打紧,但眉头分明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不留了,皇兄我们快去豫州吧。”乐平说,“我想见嫂嫂了。”
豫州是燕北和中原交界的地方,到了豫州,便将由牧野接手,继续送乐平,走完之后的路。
乐平的眼睛亮起来,抓住陆酩的衣摆,兴奋道:“嫂嫂也会来送我吧?”
她好想跟嫂嫂说一说,近日来她的见闻,当真和嫂嫂过去说的一样,新奇有趣。
陆酩对上乐平莹亮的眼睛,未答。
奉镛距豫州,这一千里的路,送亲队伍曲曲折折,走了近一个月。
终于,他们到达豫州。
牧野接到朝中命她送亲的文书后,算了乐平到豫州的时间,她提前两日便到了。
等她随豫州太守接引时,才发现陆酩竟也在送亲的队伍之中。
而豫州太守似是早就知道,做足了完全准备,但给她的文书中,却只字未提。
若是牧野知道陆酩也要来,她早就想尽办法要躲开。
陆酩一袭绛紫锦衣,从马车下来,周身凛冽的气度让人难以忽视。
官员们跪了一地。
事已至此,牧野躲是躲不开了,她跟着要跪下。
陆酩看着她,开口道:“牧将军免礼。”
牧野闻言,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一眼,直挺挺地站着。
豫州太守李镇余光瞥见身旁的牧野,暗暗道皇上对牧将军确实看重,连礼都让她免了,而豫州太守也没想到,牧野如此坦然,当真她就不跪了。
太守虽远在豫州,却也听说了京城中,皇上的手段如何雷霆,对臣子如何严苛,杀伐果决,大概只有牧野,皇上亲自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曾惧他。
牧野本想接上乐平就离开,不想陆酩却下令,让送亲的队伍在豫州停留三日,以作修整。
豫州太守诚惶诚恐,将城中最好的一处宅院腾出,供陆酩一行住下。
乐平是待嫁的公主,并未下轿。
只是在经过牧野时,乐平悄悄掀起车帘,脆生生地喊道:“牧将军!”
牧野抬起眼,望向乐平。
乐平笑盈盈地说:“将军来陪我玩赶围棋好不好?”
一年未见,乐平好似还和过去一样,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双单纯不世故的眼睛里,透着干净的天真。
只是她的梳妆已然变了,盘着新娘出嫁时梳的云髻,钗环繁复,一袭明艳正红的嫁衣,与她脸上的稚嫩显得格格不入。
牧野的心中五味杂陈,不忍令她失望,答应下来:“好。”
陆酩在一旁听见他们的对话,开口道:“乐平,天色已晚,明日再请牧将军来吧。”
陆酩知道每日傍晚,牧野要去顾晚处治疗,不想她因此耽误。
乐平撇撇嘴,发出一声:“啊,不要嘛——”
牧野觉得陆酩这个兄长当的,真是扫兴,管这管那。
她和乐平对视一眼,不遮不掩地露出眼里的嫌弃。
牧野是第一个敢跟乐平这样一起悄悄嫌弃皇兄的人,她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她们两人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陆酩的眼。
他不咸不淡道:“若牧将军不介意,也可一同在院中留宿。”
牧野听到“留宿”二字,脑中的弦瞬间紧绷,她近日精神不佳,夜里不敢入眠,就是害怕那些令她难以启齿的梦。
光是梦境就已经让她如临大敌,牧野更不想与陆酩再同住一个屋檐下。
牧野对乐平道:“那臣明日再来拜访公主。”
乐平鼓起腮帮子,还想说些什么,挽留牧野。
陆酩却道:“乐平,你先回去,我有事要问牧将军。”
乐平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好。”这才放下车帘。
乐平的马车缓缓离开,陆酩屏退了左右侍从,城门前就只剩下他和牧野。
牧野实不愿与他单独相处,板着脸问:“皇上有何事?”
陆酩:“将军不该解释一下,为何对沈仃那般作为?”
牧野黑了脸,没想到沈仃这种小事也要跟陆酩告状,早知道随便找一个军队里的士兵,也不找他了。
牧野不在意道:“我跟他不过闹着玩,他怎么跟姑娘家似的这样小气。”
陆酩被她这一副坦然的表情气得够呛。
到底谁才是姑娘家,她搞不清楚?
陆酩:“自然是要小气,将军不知,那一处地方,只能夫妻之间能看。”
牧野沉默。
多亏了那些梦,她才听得懂陆酩的意思。
陆酩凝视着牧野,缓缓道:“将军若是想看,何必去找沈仃。”
“将军不是早就发现了,你和我之间有何不同,难道你不想知道缘由?”
牧野冷冷道:“不想。”
她不是傻子,只是不愿去探究罢了。
即使她只要轻轻伸手,就能够揭开覆盖在答案上的一层薄纱,弄明白为什么陆酩要一直抓着她不放。
牧野反问道:“皇上觉得我就算弄明白了,除了徒增更多的烦恼,又能怎么样?”
陆酩对上她一双清澈的眸子,多么清醒,多么聪慧。
他轻扯唇角,发出一声凉凉呵笑。
她都还没有想起来,就知道尽是烦恼了。
-
牧野离开以后,不知为何变得很是低落,每当面对陆酩时,她的情绪总是掺杂着一分她不能感受的复杂。
牧野一如既往地不去想,去了顾晚的住处。
牧野问:“我脑中的淤血可是散了?近日头疼越来越少,是否可以停止施针了?”
顾晚捻了捻指尖银针,含糊其辞道:“快了。”
闻言,牧野点点头:“快了就好,过几日,你便快些回奉镛陪阿樱罢。”
“……”顾晚垂下眼,轻轻抿了抿唇。
牧野躺到榻上,闭上眼,由顾晚施针。
牧野实在太困了,连着数日夜里不敢眠,施针的过程里竟然睡着了。
施针结束,顾晚发现她睡下了,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将她身上的针去了,留她在房中继续睡。
牧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足足有三年那么漫长。
每一个梦境都像是一片片冰凌,拼成了冰冷灰白的虚无世界。
那一个世界,以朱红的宫墙为始,以燕北牧府门前她流出的一摊血泊为终。
终于。
牧野缓缓睁开眼,眼底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
她将一切都想起来了,想起了她是谁。
第81章
房间里极为安静, 只有牧野一人,她撑起身,坐在榻边, 凝着桌上的青铜博山炉发呆。
从香炉顶有袅袅的细烟升起,一缕烟从博山之中涌出, 行至一半分开, 各自行进一段后,又缠绕在一起。
牧野脑子里的两股记忆也缠绕起来,她有一瞬间的迷茫, 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你醒了。”顾晚端着汤药进来, 出声道。
牧野回过神,抬起眼,看顾晚的眼神里闪过一息的陌生,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虽然想起了过去, 但这段时日的记忆, 还不至于丢失。
只是她作为纯粹的牧野存在的记忆, 由主位退居了次位,令她有些不适应, 好像在看一个割裂的, 不完全的她自己。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牧野忽然抓紧了床板。
这一股药味, 让她想起了裴辞, 她的心中好像被人挖出一个窟窿来。
牧野和牧乔对裴辞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牧野敬重裴辞, 信任裴辞。
而牧乔对裴辞, 则是更多了一层愧的。
只有牧乔知道, 为何裴辞本有经世之才, 却情愿住在牧府之后的小院,多年不曾入仕, 默默在她身后,随她四处征伐。
牧野不会理解裴辞,不会理解他为何突然入了仕途,为何卷入储君之争,为何与陆酩为敌……
牧乔的心思比牧野的细腻,只是她一直在装不懂。
她对裴辞亏欠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