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人有孕之事被当众证实，皇后嫣红粉饰下的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她朱唇几乎被咬出血来，凤袍上的百鸟朝凤金丝绣图案在此刻也尤为刺目，仿佛在嘲笑皇后的名不副实。
萧祈转悠酒杯的手彻底放下，他撑着面前的黄花梨案几，遥遥问张医官道：“高美人有孕之事是否属实？”
“是，微臣肯定。”
“张医官，你可是朕特意拨给母后所用医官，今日能给高美人看诊，其实是大材小用了。”萧祈慢慢后仰，漫不经心道：“既然你这么肯定，那高美人有孕一事就一定属实，朕再问你，高美人胎像如何？”
张医官吞咽下口水，顶着萧祈冷然目光，艰难道：“高美人此刻胎像稳固，只是将来…”
“好。”萧祈豁然打断张医官接下去的话，抚掌拍案，笑意盈盈转向太后道：“母后，您听见了吗？儿臣的妃嫔有了子嗣了，这可是大喜事。”
“自然，自然是喜事。”太后眼底的凶意一闪而过，瞬间被稀松的笑意所掩盖：“今日是中秋，团圆夜，哀家也恭喜皇儿了。”
萧祈朗声笑道：“儿臣多谢母后，既然母后这样说了，那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萧祈眸中迸射出精光，食指上的玉扳指盈光闪烁，他指着俯身磕头的张医官道：“高美人有孕，合该指了医官所的其他医官看顾，可有贵妃一事在前，儿臣实在放心不下旁人。因此儿臣斗胆，想借张医官守着高美人，直至高美人平安生产。还请母后看在儿臣无一子嗣的份上，能同意了此事。”
张医官虽说是太后常用医官，可说到底也是领着医官所的俸禄，萧祈能用‘借’字已经是给了太后最大体面了。
可萧祈的这个提议一出，太后嘴角的笑纹一下子僵住，她隐晦的瞧了一眼萧祈，萧祈似乎因高美人有孕一事真的很高兴，眼底澄清，一脸孺慕之情让太后不会有任何起疑。
太后瞥一眼张医官，这可是她手中最为锋利的刀刃，该不该答应，都事关高美人腹中孩子。
太后犹豫间，皇后坐不住了，她干笑道：“高美人有孕，臣妾恭喜圣上，只是何必要劳动张医官？母后要是离了张医官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依臣妾看，医官所内有大把医术高明的医官在，圣上还是另挑了人去照看高美人吧。”
“皇后娘娘这话，倒让臣妾想起了自已。”蒋贵妃深知此刻是个好机会，太后、皇后、张医官，这三个人其实都是害死她孩子的主谋，她虽不知圣上为何一定要让张医官看顾高美人，但她心底也有自已的打算，因此叹息道：“臣妾当时无知，认为陈医官医术高超，纵然臣妾身子有点点不适，也不会有大碍。现在想来，当初就应该请了医官所最好的医官来。最好的医官么，可不就是张医官了吗？”
蒋贵妃继而开怀道：“且臣妾又想起方才在慈安殿与太后娘娘交谈的一番话来，太后娘娘，臣妾与您才说起过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高美人就有了身孕，可见是上苍听见了臣妾日日夜夜的祈祷，太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举头三尺有神明？”萧祈刮一眼蒋贵妃，随即喃喃自语，重复了这一句话。
晚清台四面敞开，初秋清冷的风在众人静默间撩动云罗锦帐，殿中长颈仙鹤铜烛台里的烛焰陡然高蹿，摇曳光影落在殿外幽深黑夜当中。
太后因萧祈一句话眼皮不住抽动，眼下情形，为着皇嗣，也不容太后拒绝。
她窥一眼皇后焦急的样子，骤然松口道：“哀家身子康健，就让张医官看顾高美人去吧。若高美人平安生子，哀家…哀家与皇后同圣上一样，心里高兴。”
此话一出，皇后呆滞在凤椅上，她不敢相信般瞪圆了双眼。
这是什么意思？姑母竟要高美人生下孩子吗？
皇后心急，却拦不住萧祈，他呵笑一声，拍案道：“儿臣就知道母后会体谅儿臣，这样吧，为着母后身体着想，儿臣另挑了医官所的两位医官日夜听后慈安殿差遣。”
第112章 纸老虎
夜幕低垂，张医官很快离开了晚清台，消失于黑夜当中。
殿内，太后转眼间变得疲乏不堪，眼瞅着高美人一事尘埃落定，慢慢阖眼道：“时辰差不多了，哀家累了，先回慈安殿，皇儿，你觉得呢？”
“今日团圆节，儿臣与母后共享一轮圆月已然是过了中秋了，母后既然累了，那儿臣让陈福送母后回去。”萧祈步下高台，亲自搀扶了太后走下。
陈福早就在萧祈指出自已时，等在一旁，见此，忙不迭递了小臂出去道：“太后，奴才送您回慈安殿，您当心。”
殿中妃嫔均起身相送：“臣妾\嫔妾恭送太后。”
太后一走，皇后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她站在高台之上，身侧明明是与自已应当要白头偕老的夫君，可二人之间又恰如隔着千万里远，她恍惚间想要够一够萧祈垂落的乌金龙袍，可猛然发现自已是痴心妄想。
高台之下，是后宫容颜各色的妃嫔，她们或高或矮，或明眸皓齿，或眉目如画，全都与她争夺着本该属于自已的宠爱。
皇后顿然觉得自已与她们格格不入，明明自已才是十里红妆，一步一步踏进凤鸾宫的人，可皇城中最孤单之人，仿佛也是自已。她鼻尖泛起酸涩，怔怔然比萧祈先坐下，全然忘记了自已今日最最要紧之事还未向萧祈提及。
蒋贵妃似笑非笑窥着皇后，见此，笑道：“圣上，高美人有孕，您还未说要赏赐高美人什么呢。还有后宫姐妹…”
萧祈慢悠悠坐回龙椅，挑眉道：“贵妃不说，朕还真忘了。高美人有孕，不管日后如何，就晋封为正五品婕妤吧。今日中秋佳节，该是要封赏后宫的。朕想着，一并晋封了江贵人为正五品江婕妤、蒋婕妤晋封为从四品蒋嫔、付嫔晋封为正四品付贵姬、姀贵嫔晋封为从三品姀婉容、至于沈昭容与陆昭仪…”
“圣上！”皇后被墨春一推搡间，方如梦初醒，她眼瞅着蒋贵妃对于后宫妃嫔晋封之事，捷足先登，登时骇然出声，她见萧祈将目光偏移到她身上，好容易才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萧祈讶然道：“怎么，皇后是对朕说得有什么疑义？”
“不，不是。”皇后硬生生让挤出的笑意稳稳当当维持在脸上，她忙说道：“臣妾是觉得沈昭容与陆昭仪从王府时就陪伴在圣上身侧，借此机会，圣上何不好好儿晋封了她们，也好让后宫妃嫔们知道，后宫之中只有好好地服侍圣上，才是最重要的。”
萧祈边颔首，边肯定道：“皇后果然是皇后，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朕决定，一并将沈昭容与陆昭仪晋封为从二品妃位，反正宫中妃位空悬，就一起晋封了吧。至于封号，赐陆昭仪‘容’字，温和宽厚者得之，赐沈昭容‘谨’字，谨言慎行方是后宫长久之道，沈昭容一直做得很好。”
对于‘容’、‘谨’二字，可谓是与陆昭仪和沈昭容相得益彰，‘容’字很好解释，‘谨’字之于沈昭容，沈昭容向来在宫中不多事，不多言，可不正是谨言慎行的代表吗？
且这个‘谨’字背后的意义，聪明如后宫女人，自然懂得这也是讲与她们听的。
后宫一下子多了两位有封号的妃嫔，虽说是皇后自已提议，可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样子还是让蒋贵妃心情大好，她立马朝容妃与谨妃道：“恭喜两位妹妹了。”
后宫以资历排位，容妃自然在谨妃之前，蒋贵妃恭贺声一过，容妃起身与此次一同晋封的妃嫔起身谢礼，一时之间，晚清台内相互道喜声接连响起。
沈清姀短短几个月时间，从贵人到现在的从三品婉容，可谓是一步千里，忍冬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与兴奋，低低道：“奴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从三品以上可称娘娘，妃嫔可自称本宫，这意味着沈清姀不再是低位妃嫔了。
沈清姀对于此，也稍稍有些惊诧，她原以为此次中秋晋封应该不会有她了，毕竟才封了贵嫔不久，能得此殊荣，沈清姀一时想不通上首帝王到底在做什么，她目光中流露出纠结，睨眼望向龙椅上的萧祈，隔得有些远，沈清姀并不能看清萧祈神色。
这厢，蒋贵妃庆幸自已相信了容妃的话，其实关于高婕妤有孕一事，容妃暗地里已经让人递了消息来，她本是半信半疑，可不曾想，高婕妤真的有孕了，蒋贵妃眼底激荡起一层一层风浪，她目光一直驻足停留在高婕妤平坦的小腹，势在必得。
蒋贵妃亲自给萧祈斟酒，眉开眼笑道：“圣上，臣妾心中真是欢喜，没想到高婕妤有这样好的福气，不像臣妾。”
“何须这样说。”萧祈用力握一握蒋贵妃柔荑道：“你小产一事虽说是意外，但朕答应给你的可没有食言。”
蒋贵妃一愣，随即意识到萧祈所说不过是晋封她为贵妃之事，原来晋封贵妃是补偿，蒋贵妃苦涩一笑，凝望覆在手背之上的修长手指，明明掌心滚烫，可这靡靡热度却怎么也抵达不了她微寒的心尖，纵然她知道后宫中讲不得情爱，可当事实摆在她面前，蒋贵妃还是忍不住会怨会失望。
“是，臣妾知道。”蒋贵妃苦笑道：“可丧子之痛如同滚烫的热油，日日浇灌在臣妾心头，所以臣妾，有一事相求。”
蒋贵妃突然跪在萧祈面前，意想不到的动作让殿中众人重新将目光汇聚在一起，她们好奇地观望高台之上的一切。
萧祈喝下一口清酒，挥手打断想要出口呵斥蒋贵妃的皇后，皇后如坐针毡，她预料到蒋贵妃嘴里一定吐不出什么好话，奈何萧祈根本没有想要她出口阻拦的意思，萧祈定定看向蒋贵妃：“有什么事，你说。”
“臣妾恳请圣上，能让高婕妤到臣妾宫中居住。”蒋贵妃明白萧祈对自已毫无情爱，有得只是对她小产后的怜惜，可这点怜惜足够让她说服萧祈了：“高婕妤现在怀有身孕，一个人居住在未央宫，臣妾单单想想就放心不下，因此，恳求圣上能让臣妾照顾高婕妤，以此慰藉自已。臣妾宫中的东偏殿，冬暖夏凉，再适合高婕妤不过了，圣上，臣妾是真心想要看顾高婕妤，还请圣上答应。”
蒋贵妃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比如皇后，就不单单认为蒋贵妃是想要照顾高婕妤这样简单，恐怕蒋贵妃是将心思打到了高婕妤腹中孩子身上。
高婕妤一旦入住重华宫，以她婕妤的身份哪怕生下了孩子也不能自已抚养，到时候便宜的一定是蒋贵妃这个主位娘娘，如此一来，岂非蒋贵妃白得了一孩子？
皇后还不傻，她立刻反驳道：“已经遣了张医官去照看高婕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未央宫中又不是龙潭虎穴，蒋贵妃，你就不要过多操心高婕妤了，高婕妤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蒋贵妃头颅一抬，斜眼恶狠狠看皇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反问道：“皇后娘娘所说的不会有事，难道就不怕高婕妤如臣妾一般吗？皇后娘娘，这样打包票的事情还是不要咬死了说的好。”
皇后浑身一激灵，蒋贵妃适才的眼神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她有些恐慌，快速移开目光，不与蒋贵妃对视，可这样一来就显得她有些心虚，忽然，皇后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叫嚣着告诉皇后，作孽的是太后，不是她！
纸老虎！
蒋贵妃盯着皇后明显自乱阵脚，唇边显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来，她回头，期望萧祈能答应此事。
萧祈玩弄着掌中玉扳指，薄如云泥的唇瓣边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他好像很专注于手中的玉扳指，既没看见皇后的惶恐，也没注意蒋贵妃眼底的希冀，他就像稳坐丛林的猛兽，锋利的指尖不经意间将待宰的弱小动物，开膛破腹。
“圣上...”蒋贵妃殷殷切切唤一声。𝚡ᒝ
萧祈抬眸，如远山青峰一般的眉眼泄出一丝戏谑道：“贵妃考虑得如此周到，实在是朕没想到的，未央宫中只有高婕妤一人，的确孤寂了一些，既然贵妃不介意重华宫中多一人，那皇后又为何不同意呢？既如此，高婕妤明日就挪到重华宫中养胎，直至平安生产，贵妃，朕就将高婕妤与她腹中孩子托付给你了。”
萧祈不顾皇后在场，亲自扶了蒋贵妃起身，三言两语即决定了高婕妤的去留，皇后颓然抓紧凤椅扶手，蒋贵妃，还是被她得逞了。
殿内，明明高婕妤就在底下不远处站着，可没有人问过高婕妤自已的意思，她浑身发冷抱着平坦的肚子，由宫女扶着，孤零零望向四周，羡慕、漠然、嫉妒的目光赫然将她死死包围，不留一丝缝隙。
————新位份表————
超品：皇后——凤鸾宫
从一品：蒋贵妃——重华宫
从二品：容妃——昭纯宫 谨妃——碧霄宫
从三品：姀婉容——瑶华宫
正四品：付贵姬——碧霄宫
从四品：蒋嫔——昭纯宫
正五品：高婕妤——重华宫 ，江婕妤 ——甘泉宫
第113章 红墙高瓦长尺高
八月十五，宴席临散了，萧祈携皇后离开，妃嫔们三三两两也离开了晚清台。𝔁ᒐ
来时，忍冬给沈清姀备下了披风，等出了晚清台，初秋的夜风一吹，沈清姀没忍住咳嗽了一两声，忍冬忙展开披风将沈清姀包裹其中，单薄的身影就着清朗月色，慢慢走回瑶华宫。
回宫路上，忍冬感慨道：“娘娘，没想到高婕妤竟然有了身孕，这下子只怕皇后娘娘又不能安眠了，怕是太后娘娘又要出手了。”
“不会了。”沈清姀皱皱眉，拉高了披风领子，清冷的嗓音中夹了一丝鼻音道：“慈安殿中蒋贵妃拿神明来压太后娘娘，这让我不得不猜测对于高婕妤有孕一事，只怕咱们的贵妃娘娘早就知道了，对于高婕妤，和她腹中的孩子，贵妃娘娘是势在必得。”хŀ
“娘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忍冬搭着沈清姀，诧异问道。
沈清姀呵笑一声，淡淡道：“先是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让太后娘娘不得不忌惮自已双手沾满了鲜血，后是又提议让圣上嘉赏高婕妤，要说嘉奖，等孩子生下来也不迟，毕竟，后宫中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还是个未知数，最后，贵妃娘娘又求了高婕妤入住重华宫，亲自看守。而今日种种事件当中，至关重要的还是张医官。”
“按理，高婕妤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像前两个孩子一样，不被太后所接受，可事情的不可控就在于圣上让张医官照看高婕妤，若高婕妤要是还小产了，那张医官就难辞其咎，也会被贵妃抓住把柄，继而引出自已小产一事，牵连出皇后与太后。”
“且圣上的子嗣先前两次无故丧生，若此次高婕妤再有个好歹，只怕不仅是后宫，就是中宸，都要掀起轩然大波。这样的后果，谁人都承受不住。一个婕妤的孩子与龙椅相比，太后能分清孰轻孰重的，到那时，若无人提出异议，孩子会顺理成章交给贵妃抚养。咱们的贵妃娘娘看清实事情，遂一定要了高婕妤住进重华宫，不管高婕妤能否平安生下孩子，贵妃娘娘都不亏。”
“是了，宫中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奴婢先前还想劝一劝娘娘，考虑有个孩子，但现在想来，若是如高婕妤一般替他人做嫁衣，还是算了吧。”忍冬听了沈清姀一席话，不免对高婕妤既定的遭遇唏嘘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