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姀紧了紧披风,以挡秋风萧瑟之感,她难得嘴角含了一缕温然笑意:“母凭子贵这句话有一定道理,所以宫妃们才会对子嗣这样在乎,她们没有错。”
“的确如此。”忍冬话语中亦带上怅然:“自古以来宫妃们为着恩宠为着子嗣,无所不用其极,是因为一朝是宫妃,则一辈子是宫妃。明明红墙高瓦只有丈尺高,却困住了人的一生。或许拼命想要生下子嗣,一面是因为宫中寂寥,有一个与自已骨血相融的孩子陪伴在身边是以安慰,一面是想把自已未能实现之事让其代替吧。毕竟,这辈子再难出宫了。”
忍冬此话听得沈清姀眉心一皱,她怔忡间恍然发现每每自已限于困顿之时,忍冬说出的话总能直抵她心间。
话本子里那些娇小姐与书生私奔之事,看看也就看看了,若真放到跟前,那娇小姐怎么可能会与贫穷书生有所交集。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纵然有法力,也与玉兔相知相伴了一辈子。
沈清姀深知自已这辈子或许再无出宫的可能,成宫妃,争恩宠,或许她之后要走的路与她们一样,至于子嗣,沈清姀考虑过也无措过,只是不会是现在。
昏暗宫道上,只有零星亮着几盏宫灯,沈清姀一路回来,一直紧紧拥着胸前披风,直到离瑶华宫不远,忍冬低喝一声,引得她诧异望向光晕底下一人:“谁?谁在那里?”
“奴婢给婉容娘娘请安。”是素问的声音。
忍冬松一口气,素问迎了上来:“都怪奴婢不好,想着在瑶华宫外等着娘娘就是,不曾想惊扰了娘娘。”
“无事。你怎么来了?可是…”沈清姀欲言又止,素问是勤政殿的人,能等在瑶华宫外是奉了谁的旨意,沈清姀心中门儿清,可眼下萧祈在皇后宫中,那遣了素问来此又是什么意思,沈清姀迟疑着指指宫门内道:“圣上若是有什么事儿要你来传达,不如进去说吧。”
素问忙笑道:“夜深了,奴婢就不叨唠娘娘休息了。奴婢前来,是要将一封信交予娘娘,圣上说,今日中秋,娘娘一定会很高兴收到这封信的,至于是否要回信,娘娘自个儿斟酌着,等过几日让人交给奴婢就是。”
素问说着从云袖中取出一封未开口的信,沈清姀怔愣间接过,仿佛有千金重,这个月这封信其实是第二封了,按理不合规矩,可眼下这封信又确实到了自已手中,其中用意,沈清姀比谁都清楚,她紧紧攥在手中,眼眶一热。
方才从晚清台热闹的气氛当中抽离,沈清姀有一瞬间是茫然的,好在回宫路上有忍冬一路陪着,让她知道自已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但这些都比不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封信。
沈清姀喉间一哽咽,有些说不出话,还是忍冬忙说道:“瞧我们娘娘,都高兴坏了,多谢素问姑姑了。”
沈清姀一下子回神,将信贴近胸口,不管这是萧祈对她的怜悯,还是基于对她的恩宠,沈清姀都对他心存感激:“替我谢谢圣上,多谢…多谢圣上。”
沈清姀怕自已说多了,喉间的苦涩与哽咽会一同涌上将她淹没,她仿佛攥着自已的救命稻草,牢牢不放,直到回了内殿,才挥退了连同忍冬在内的所有宫人,让自已一个人沉浸在信中。
第114章 病
中秋才过,沈清姀就病了,且病得昏昏沉沉,一日中有半日都躺在床榻上,忍冬急得嘴角燎泡,直怪自已中秋当日没照看好沈清姀,任由她一人独坐殿中到天明。
那日,沈清姀挥退殿内所有宫人,临窗而坐,内心就着明月只觉萧瑟,遂看着信痛哭一场,哭过后又被刮进殿内的冷风一吹,从晚清台离开时便寒津津的身子一下子没扛过秋风,大概在那时就有些不舒服了。
可沈清姀不管不顾,写写停停了一晚上,直到翌日将回信交了出去,才松懈心神,这一缓和,当日晌午过后,沈清姀头脑就觉得沉重不堪,原本以为喝了姜茶会好些,名想到又过一晚愈发严重,过了中午,忍冬再不能等,去请了医官来瞧。
忍冬送了医官所的医官出去,又亲自去医官所拿药,回宫后忙不迭看着宫人去煎煮。
一碗药煎好到送至沈清姀面前,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忍冬难得对着沈清姀冷了脸色道:“就算娘娘您想念家人,也不能不顾自已的身子啊,一晚上都没阖眼,又开着窗子,不生病才怪!您还不让奴婢往外说,可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奴婢昨儿去凤鸾宫中向皇后娘娘请罪,说您病了,蒋贵妃还刺了您几句,听得奴婢心中不爽快,不过好在皇后娘娘嫌晦气,准许您病好了再去请安。”
忍冬一想起皇后嫌弃的嘴脸,没忍住冷哼一声道:“谁还没生病的时候,奴婢想起皇后娘娘的样子就为娘娘您不值。”
“没什么不值得的”沈清姀接过汤药,有一搭没一搭的搅动调匙:“皇后娘娘千金贵体,自然不能因为我病了,再说了,我又没为皇后娘娘做什么,她的确没必要太看重我。至于蒋贵妃,无非是说我做妃嫔做惯了,连身子都变得娇贵了,是吗?”
忍冬无奈笑笑道:“娘娘还真是料事如神,蒋贵妃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奴婢就不说给您听了。”
“她也没说错。”沈清姀皱眉喝下一口黄莲一般苦的药,轻声道:“做宫女时,不管寒冬腊月,还是酷暑天,我都不会轻易病的。是自已把自已养娇贵了,也难怪别人说。”
“这些话,听过便算。娘娘放在心上做什么。”忍冬叹息道:“说到底还是奴婢没照顾好您,您这一病,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可宫里却是瞬息万变。”
沈清姀眸光一闪,慢悠悠道:“高婕妤今日就要搬去重华宫了吧?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昨日未央宫内就开始整理了,今日一早,贵妃娘娘就遣人去了未央宫,只怕现在这个时候,高婕妤已经安安稳稳住进重华宫的东偏殿了。”忍冬讥讽道:“贵妃娘娘心急,是一时片刻都等不得,因高婕妤有孕赏赐下来的东西,贵妃娘娘早就给让人送进了东偏殿,直说不用送去未央宫了,省得搬来搬去还麻烦。”
“圣上唯一的子嗣被贵妃牢牢握在手中,贵妃能不急吗?”沈清姀瞥一眼忍冬不屑的样子,只觉好笑,遂又问了别的:“那凤鸾宫和慈安殿,可有动静。”
忍冬当即神秘一笑,撤走了沈清姀手里只剩一点残渣的汤药,凑近道:“动静可大了,圣上十五那日按照规矩歇在凤鸾宫,可皇后娘娘心情却很不好,奴婢先前去凤鸾宫与墨春碰见,闲聊了几句,墨春愁容满面,只说要去司务房更换几个瓷玉瓶,再陪皇后娘娘去慈安殿,娘娘您不觉得是皇后娘娘又发脾气了吗?”
“还不止这些。”忍冬面色忽一下沉了沉,低声道:“奴婢今日在医官所外碰见了落月,她只说给太后去拿安神药,奴婢见状没有多说什么,可落月半道上却问起奴婢,娘娘有没有乖乖在喝避子汤药。奴婢觉得好奇,探了她几句。没成想落月竟说,或许过不久娘娘就不用喝避子汤药了。”
“娘娘,落月这话奴婢听着不大对劲。”
何止忍冬听着不大对劲,沈清姀也诧异望她一眼,当即心下是百感交集。
落月简简单单一句话,里头的讯息可太多了,沈清姀不免病中多思起来。
明明前不久还在思虑子嗣一事,才过了几天即将放到明面上,忍冬或许想得不多,但沈清姀太清楚落月这句话的意思了,皇后与圣上之间的关系经贵妃一事,势同水火,别说恩宠,就是见一面皇后,萧祈恐怕都不愿意!
长久以往下去,宫里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最好的办法便是借腹生子,借谁的腹?当然是她沈清姀的!
沈清姀因病,并未梳洗打扮,往日清冷模样此刻多了一丝病弱之感,她两胧眉毛弯弯,眸间噙着一缕忧愁,失去血色的双唇如春日风雨飘零之际的粉白海棠花,双手捏着被角无意识的十指交替摩擦被面,一看便知,她心中存了事。
良久,窗外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暮色低垂,雨丝打在殿外廊下的青石板砖上溅起一些尘土,卷起几片黄叶,秋风裹着细雨斜斜飘进殿内,百格窗外尚有一株还翠绿的芭蕉微微挡了寒风,却又平添一丝早秋天里的荒凉感。
掰着指头数数,在瑶华宫内已是小半年,这小半年里宫中发生的事情可谓多,也可谓不多,沈清姀不禁生出一丝怅然,她拉高了被褥,撇着窗外秋风素素,淡淡朝忍冬道:“吃了药或许要发汗,又或许今儿夜里得烧一回,左右是没什么胃口了,晚膳就一碗清粥加些小菜吧。我早早吃了,好睡下。”
“哎。奴婢这就去准备。”忍冬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轻手轻脚替沈清姀放下周围一圈的素色帷幔,圈起里面一小片天地。
第115章 没出息
随着夏日过去,天色越来越短,才过了半个时辰,便已华灯初上,沈清姀吃完粥又喝下药,
只觉得浑身上下酸软无比,额头上又有些发烫,她知道,今夜是不大好过了。
忍冬端着剩下的半碗粥,避开外间愈发大的秋雨,顾不上打湿的裙摆,匆匆进了偏殿收拾,昏暗暗的天色不能望进灰蒙蒙的雨中,今夜是忍冬当值,外间伺候的云坠、莲香都已回了宫女所住的耳房,歇下了,忍冬自已喝下一碗热姜汤,打算简单梳洗后尽快回内殿。
偏偏,庭院中亮起了一盏昏黄灯笼,在雨里一打一打的往前走,提着灯笼之人似乎在为谁指引,忍冬心下一惊,睁大了眼睛去瞧,蓦然看清了身形,慌乱中姜汤撒了一半,烫的她嘴里直吸气,又不好耽搁,急忙拐进长廊,不偏不倚恰恰好比来人快了一瞬。
“奴婢给圣上请安,圣上金安。”忍冬稳住身子,顾不上急促的呼吸,镇定向来人请安。
她心里是替沈清姀又惊又喜,惊得是这样大的雨,圣上悄无声息就来了,可偏偏自家娘娘病了,不能起身伺候。喜得是,圣上一定是知道了娘娘生病,却没在乎这样大的雨,还来瞧娘娘。
忍冬近乎雀跃的地想,不管是哪样,终归圣上是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陈福自已半边身子湿透了,却依旧尽职尽责替萧祈轻拍了下龙袍上沾上的雨滴,萧祈瞟一眼紧闭的殿门,负手站立,沉声道:“医官来瞧,可说什么了?怎么就病了?”
“回圣上,医官瞧了,只说秋日变天,娘娘或许是中秋那日晚清台回来,吹了冷风才会感染了风寒,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还请圣上恕罪。”忍冬僵着脖子继续道:“医官开了药,我们娘娘才喝下不久,现在只怕睡着,不好起身恭迎圣上,还请圣上恕罪。”
萧祈淡淡扫一眼忍冬,道:“睡下就睡下了,朕自已又不是没长手,一定要你们娘娘伺候吗?去打了水送到内殿,别惊扰了其余人,之后,你们就守在殿外吧,陈福,让长喜进来候着,你回勤政殿。”
“是,圣上。”
陈福轻轻推开内殿门,冲忍冬狂使眼色,自已则唤了长喜守在内殿门口,直到忍冬送了热水进去,又出来说圣上已经梳洗完毕,陈福才不放心的交代了几句,离开了。
内殿,萧祈自行梳洗完后,穿了一身青松月白寝衣,他隔着帷幔坐在床榻边缘,烛火摇曳下身姿稳稳烙在绛紫色幔帐上,榻上之人似乎睡得并不踏实,因染了风寒而沉重绵长的呼吸声不仅没淹没在昏暗寝殿内,反而落在萧祈耳边,仿佛轻飘飘的鹅毛,扫着萧祈耳垂一下又一下。
萧祈指尖动了动,直到方才一路走来的寒气彻底消散,他才伸手勾了帷幔一角,透过隐约光亮,看清榻上沈清姀的情况。
帷幔内,病了有几日不见的沈清姀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萧祈眼中,他目光贪婪又嫌弃的将沈清姀整个人装进深邃眼眸里。
大概是病了一场,又睡得不安稳,沈清姀往日如芙蓉霜花样的脸颊消瘦不少,整个人窝进被褥内,脑后又垫着好几个鹅羽垫子,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呼吸顺畅些。
但却衬得她整个人更加脆弱不堪,仿佛如水白翠玉般禁不起磕碰,又因病势发展,苍白面色上沾染了点点红晕,一抹平日没有的旖旎之色,让萧祈眸色加深不少。
他皱眉,撩了帷幔凑近身子,拨开沈清姀因发汗而湿漉漉的几缕青丝,指腹刮过沈清姀面颊,不悦般自言自语道:“沈清姀,你就这点出息?”
“你那宫女跟你一样,长了八百个心眼,说你是吹了冷风才感染风寒的,可朕知道,你一定是因为那封信才会伤心不已,从而病了的。”萧祈龇牙,恨恨道:“怎么不见你对朕这么上心?一封信就让你夜不能寐?且弄病了自已?你未免太没出息了点吧?”
“早知道这样,朕就不应该让人快马加鞭赶往霁县,从你弟弟手中取了信又马不停蹄的送来京都了=,一封破信,还把自已折腾病了,你也不怕朕笑话。”萧祈越想越生气,指尖并拢捏着沈清姀下巴,轻悠晃了晃道:“日后再这样,朕一定不让人送信来了,看你如何!”
“不要!”
一声破碎的呢喃从沈清姀嘴里喊出,萧祈偷摸的手登时缩了回来,他心有余悸瞄了眼仍旧沉沉陷入睡梦中的沈清姀,惊疑不定沈清姀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快速眨眼,更加凑近了去看榻上之人。×ĺ
沈清姀喊出一声后没了什么动静,可萧祈定定看向她紧蹙的胧月眉以及眼角泫然欲泣的一滴清泪,意识到沈清姀大概是陷入了梦魇当中,不能自拔。
她整个人在萧祈目光注视下,又慢慢抽动起来,面上的焦躁和不安不像作伪,唇瓣一张一合仿佛在和谁说话,眼角的泪意愈发滚烫,灼人心。
萧祈眉峰高耸略带了好奇,随即趴下去听沈清姀梦中碎碎细语:“父亲,母亲,不要...不要丢下我和宴儿,...女儿不孝,不要丢下女儿....不要...”
简短一句话,沈清姀连梦中都带上了哭腔,加上她身子不适,萧祈与她近乎贴在一起的脸上立马感受到她锥心般的痛苦与挣扎。
萧祈本好奇探听下压的身子倏地停住,他牙齿磕了下舌尖,慢慢撑起放置在沈清姀肩胛处的手臂,眼底半是漠然半是怜惜,沉默良久,直到沈清姀眼角的泪浸湿睫羽,他才认命般低声哄了沈清姀道:“不会丢下你,不要就不要了,别哭,别哭。”
萧祈低缓的声音如潺潺流水,他像是哄着难以入睡的婴孩,缓缓抚摸沈清姀面庞及头顶青丝,直到沈清姀平静下来,抽噎不止的声音慢慢随着浑身热意消散。
第116章 梦
一匹马拖着一辆马车在山间道路上疾驰,尘土飞扬间让沈清姀记不起自已身在何处,她呆呆看着马车里三张日思夜想的熟悉面孔,想也不想追逐而去。
脚底被沙石割伤的痛苦感觉顺着小腿往上攀爬,沈清姀边跑边低头看去,原来自已都忘记了穿鞋,有刺眼的血色随着她不管不顾而在地上晕开一朵一朵彼岸花,马车里是父亲母亲带着年幼的沈清宴。
他们并没有看见自已,但沈清姀却清楚的能预料到接下去的场景,马车会因突然掉落的碎石而坠崖,父亲母亲会为了护住沈清宴而身亡,沈清宴也会因此断了腿。
一切的一切都在沈清姀脑子里复而又始,让她头痛欲裂的瞬间哪怕拖着受伤的脚也要追赶上,可马车太快了,快的沈清姀错失了与此生最亲近之人的相聚,只能在原地喊出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