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衣房的宫人自然是挑选好的字眼来夸赞,只是这样好的布匹若不是人人可得,那穿出去就太显张扬了,沈清姀收回手,挑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匹,示意忍冬放起来,而后任由人给自已丈量尺寸,忍冬帮着忙前忙后。
年宴那一晚所穿的新衣颜色上要讲究一些,沈清姀平日所钟爱的素色到那时显得不合时宜,千挑万选之下,还是觉得一众喜庆颜色里鞓红色最合眼缘。
“哎呦,娘娘肤白,这颜色挑的真是极好,做成宫装,一定很适合娘娘。”司衣房的姑姑眼睛往沈清姀身段上一提溜,就差不多能知道这颜色适不适合,该做多大尺寸,年宴么,为着喜庆,只要不是正红色这类万万不可,其余的颜色,都好说,鞓红色,挑人,但姀婉容适合,只是瞧姀婉容最近好似爱穿些宽松款式的,也不知是怎么一个事儿。
姑姑笑眯眯捧着挑好的颜色走了,忍冬为着情面送了送,再回内殿时,手里多了一碗汤药,她放下厚重帘子,与外间隔绝,贵妃榻上,沈清姀昏昏欲睡,忍冬悄声道:“娘娘,喝了汤药再睡吧。”
沈清姀微眯的双眼勉强睁开,忍冬急忙往她身后塞了一个软枕,扶起道:“娘娘最近越来越贪睡,晚上睡不够,早上睡不醒的,虽说董医官说了没事,但娘娘一日间清醒的时候也太少了,要不是请脉后一切稳妥,奴婢真要担心死了。”
药甫一入口,苦涩的味道顺着味蕾蔓延至整个口腔,沈清姀登时清醒不少,感叹道:“董医官这药真当好,一口下去,瞌睡虫全跑了,不过要是没他这药,我的身孕怕是满宫都要知道了。”
“等过了三个月,孕吐的毛病就会好很多,娘娘再熬熬。总归这药是不伤胎的,否则,奴婢哪肯让娘娘喝。”忍冬顺着沈清姀后背,想了想又道:“一过三个月,胎像稳固,咱们也可放松些。”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清姀阖眸,语气里满是疲倦,等到忍冬再去看她,又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忍冬叹口气,收拾好一切,推门出去,迎面撞上来人,她瞳孔一缩:“奴婢给圣上请安,圣上万安。”
“睡着?”萧祈眼尾下耷,声音很轻。
忍冬跪着,只觉得头顶有一道微凉的目光注视自已,她抿唇道:“是,娘娘喝了汤药,刚刚歇下,圣上要进去吗?”
忍冬问完,很久没得到回答,良久,萧祈凉薄的嗓音响起:“你下去吧,朕进去看看。”
殿内,沈清姀一双素手垂落在贵妃榻边,羸弱骨腕上挂着一只莹白玉镯,云袖半挽,发丝松散,微弱的呼吸声从微张的粉色樱唇中散出,靠近的碳炉熏得她面色灿若桃花,皙白颈项空无一物,只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为着沈清姀有孕,殿内早早铺上了柔软的锦毛垫,人踩在上面听不见任何声音,萧祈静静站着,目光在半卧美人身上流连忘返,半晌,他叹口气,挨着贵妃榻坐下,轻手轻脚捞了人起来,沈清姀头一歪,靠在萧祈胸膛之上。
萧祈偶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来,从贵妃榻到床铺短短一段路,竟走出不舍来。
他害怕沈清姀有孕,自已护不住她,所以不敢过早将这个消息透露出来,多日来,又渐渐冷落了后宫众人,包括沈清姀,这一切的一切,无非是为着更好的护住沈清姀与她腹中的孩子,萧祈想,一时地冷落能换取更长久的两厢厮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后宫中的尔虞我诈,是个人都会厌倦,萧祈自年少之时,看过太多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他恨拿孩子比作利剑之人,也淡漠着一双眼瞧着后妃之间斗得你死我活,但,这样无趣的日子总归在深深院落红墙之内,被人打破。
人生苦短,何须将时光耗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她既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又是什么难事呢?
只是此时言此话,为时尚早。
萧祈安置好沈清姀,慢慢走出瑶华宫,偏远天际中,冬日常见的寒风凛凛裹挟着灰蒙蒙的雪色铺天盖地而来,为着掩饰一切肮脏事物,也为着洗刷一切过往尘埃。
陈福高举起了黄稠伞,萧祈迎风而立,寒眉下一双澄目倒映出远边渐黑天色。
第157章 年关
天蒙蒙亮,一盏盏橙黄烛火从宫门口一直延续到各宫门前,一顶顶软轿停在风雪中,有专门抬轿的小太监守在一旁,双手拢在袖口里,以便抵御寒风入侵,宫内灯火通明,为着今日一天,该准备起来的都要准备起来了。
廊下数盏风雨花灯摇曳出一阵阵令人昏昏欲睡的光亮,内殿中小宫女们的身形倒映在窗棂之上,剪影成画。
人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最容易犯困,忍冬狠狠心,取了半凉的水替沈清姀敷面,又叫人取了一旁早就准备下的牛乳和白玉方糕:“娘娘,今儿一天都满满当当的,先得去了凤鸾宫,由皇后娘娘领着众妃嫔去慈安殿给太后请安,免不了要去了一上午的时辰,等到午膳时分回宫后,稍作休息,又得去凤鸾宫小坐,等着年宴,一天下来,人没累倒算是好的。”
“除夕、新年,一天接着一天,宫里的规矩又是繁琐,虽说是小坐,但也得中规中矩的坐着,不能出差错。”到今日,腹中孩子稳稳当当到了快三月,沈清姀一颗心提着总归安心不少,又有董柯尽心尽力,一切都在沈清姀预料之内。
只是这般平静的日子不知哪日又会被打破,她沉思道:“这段时日宫里的风言风语好像又多了起来?”
忍冬瞄一眼铜镜内沈清姀并无异样的神情,于是挑选了最近宫中纷传最严重的消息说起来:“宫里人的嘴巴是一刻都不得闲的,若得了闲那可太对不起自已了。娘娘说起这事,想必也是听了一耳朵的,无非是说圣上最近都不到后宫了,一月内能到后宫四五次已然是大恩,不过,这四五次中有两次总归是属于皇后娘娘的。”
“这样得了恩宠的事情,宫人们自然有得说道了,无非是讲皇后娘娘委屈多年,终究是压了蒋贵妃一头。”忍冬无声嗤笑,压也压不住眼角末梢的淡漠道:“不是奴婢说道,蒋贵妃先前也是锲而不舍,但碰了几次壁后,倒也学会了收敛。如今,后宫中,可真是皇后娘娘受宠颇多了。”
“皇后是中宫,哪怕受宠颇多,也只有底下的妃嫔会怨声载道,但绝对没有人敢明面上言语此事。”沈清姀指尖刮擦了下黛青色眉尾,铜灯下,方才还有点艳丽的容貌一下子多了一丝柔婉与冷清,这样的日子里,只有这样的妆容才般配,她低声叮嘱道:“等等将止孕吐的药端来,我喝一碗再走。”
“是,奴婢一早备下了。”忍冬回声,装模做样替沈清姀理了理裙角,盛开的玉兰转而变成了含苞的花骨朵儿:“其实娘娘最近反应小了很多,如今又是冬日,穿着宽大的宫装,按理是瞧不出来的。”
“宫里有孕的不是没有,一双双眼睛比毒蛇的还尖利,时辰不早,走吧。”
临出宫门,风雪骤然小了不少,轿辇顶上的残雪也有小太监打扫干净,昨儿夜里风雪交加,今儿一早,宫道上倒是清扫的干干净净,红色喜庆的宫灯被风一打,晃晃悠悠,弥补了天色不够亮的缺点,红艳艳的烛火使得人精神一震,更是照得巍峨城墙中显出一点人情温暖。
凤鸾宫中,来得早的终归来得早,来得迟的也早就不怕人说。
蒋贵妃进殿时,众人茶都喝过一旬了,她姗姗来迟,容色姝丽,狠狠压了众妃嫔一头,不过这样寻常的事情,众人眼睛往她身上滑过一圈,照旧起身行礼。
蒋贵妃坐到了头一个位置上,容色倨傲道:“都起来吧,本宫原以为来得迟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还未出内殿,要本宫说,是各位着急了吧?”
蒋贵妃故意拖延了来凤鸾宫的时间,只为着让皇后等上一等,谁曾想,此刻,皇后正隔着一扇屏风,敛着怒气,要不是有墨春谨言相劝,早气冲冲出去了,她一直在等着蒋贵妃,就猜到了蒋贵妃要出幺蛾子。
外间,只有茶盏磕碰的声音,其余倒是无人答话,皇后心中甚是满意,朝墨春使了个眼色,墨春先一步出去,皇后慢条斯理碰了碰头上万分贵重的凤钗,又等一瞬息,才姗姗出现在众人眼前。
蒋贵妃轻哼一声,内心再不服皇后,可也得率先起身给皇后请安行礼,毕竟,她是唯一的贵妃,不能在无任何把握的时候让人抓了把柄。
“蒋贵妃,来得挺早?”
皇后记仇,言语间一上来便带上点奚落,蒋贵妃倒是不慌不忙道:“今天这样的日子,臣妾想不来早都不行啊,这不得给皇后娘娘请安么。要是晚了,臣妾作为众妃之首,怎么好起到表率作用?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娘娘与圣上?”
唯一的贵妃,可不是众妃之首吗?
皇后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冷冷一瞥蒋贵妃,起身道:“今儿是新年,该去慈安殿给太后请安,虽说太后的病一直不见好,但圣上关心着太后,本宫作为皇后,也该夫唱妇随,走吧。”
外间的寒风穿过层层宫殿,终于比众人先一步到了慈安殿,皇后领着众人进殿之时,正好与两位前来请脉的医官擦肩而过,皇后忽然出声道:“太后的身子如何?”
“回皇后娘娘,微臣刚刚替太后娘娘诊脉过,从脉象上看,太后的身子一直和从前一样。微臣正要去煎药。”
医官的话说得模棱两可,皇后气不打一处来:“煎药煎药,治不好病,吃那么多药干什么?太后的病从初初入冬开始到现在,都多久了?本宫看,就是你们不上心罢了,等哪里本宫回了圣上,一定要治你们的罪。”
“皇后娘娘,这两位医官可是圣上千挑万选出来的,怎么会不好?咱们都是门外汉,一些不懂的就不要装懂了,免得让太后的病雪上加霜。”蒋贵妃正好跟在皇后身后半截,闻言呵呵一笑,三言两语替那两位医官解了围:“还不快去煎药?难道要让太后等着吗?”
皇后与贵妃此局,落在身后众人眼底,沈清姀只看见皇后所穿凤袍之上牡丹开得极其艳丽,而蒋贵妃宫装上的芍药远远望去,与牡丹相得益彰,只是一个正红,一个玫红,正红者灿烂夺目,哪怕雪色天里,依旧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姝色。
忍冬拢了拢她胸腔披风,悄声道:“娘娘,太后的病过了一整个冬天了,还不见好,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古怪?”
沈清姀眸色如秋风过境,只剩一片冷清:“有古怪,上面有圣上、有皇后,再不济还有蒋贵妃,且蒋贵妃说的不错,两位医官是圣上为太后千挑万选的,出不了错。”
沈清姀阖阖眼,哪怕心底对太后生病一事心存疑虑,但多年来深宫之中对任何事都保有旁观之心的态度让她做到了静观其变。
沈清姀忽然想起萧祈前不久说过的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顾好自已与孩子。’,她望一眼慈安殿外冬日少有的明朗天空,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或许并不简单。
第158章 一朝有孕
太后久病卧床的这段时日里,取消了宫妃们十天半月到慈安殿请安的规矩,为的是求一个清净,除了皇后来的次数多一些,其余妃嫔不过尔尔,今日算是为着新年,太后妆戴整齐早早坐在了上首。
只是长久卧床还是让太后整个人显出一些疲态来,她眼角的皱纹仿佛墙角暗生的藤蔓,从前没得到机会,如今却是遍布眼周,哪怕厚重脂粉下遮盖住了毫无血色的脸,也只不过是徒劳一场,新制的宫装好比挂在一副空荡荡躯干上,猛地一瞧,让人心下发怵。
沈清姀瞥见太后犹如枯干的手垂在楠木椅扶手之上,红艳艳的蔻丹搭配着发黄隐隐透着青灰的肌肤,她心底对太后生病一事愈发感到心惊,先前的有所怀疑就像走马观灯一般飞速在眼前闪现,她发髻上的玉兰簪子一动,目光不自觉落在了蒋贵妃身上。
那厢,皇后领着众人请安之后,有稀稀拉拉的笑语声传来,散霜带领小宫女们奉茶给众人,是一盏盏温热的桂圆山楂果茶。
桂圆与山楂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旁人或许会说一句太后宫里别出心裁,但对于有孕之人来说,山楂是万万吃不得的,忍冬面色一变,可沈清姀已然沾湿了双唇。她有身孕之事,太后是知道的,但既然茶都奉上了,她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自已有孕的事实,无非是沾了沾唇罢了。
“太后娘娘宫里,臣妾总能见到这些不一样的,桂圆山楂,一酸一甜,倒也相得益彰,热热喝上一盏,却是暖到了心里。”蒋贵妃奉承,喝下一大口。
太后闻言,笑眯眯道:“贵妃爱喝,那就再上一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你往日送进慈安殿的人参相比,哀家这些东西可就不起眼了。说来,也是贵妃有心,否则哀家人老了,身子还要不比现在呢。”
蒋贵妃矜持一笑道:“太后这说得什么话,臣妾对您是一片孝心,该有的什么好东西自然首先是想着您的,臣妾总想着当初自已小产,要不是太后您当机立断,臣妾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太后唇边的笑意遽然一僵,但姜果真是老的辣,太后慢悠悠道:“这总归是你自已福大命大,跟哀家是没多大关系的,否则,这宫里要医官们有什么用?”
蒋贵妃轻佻一笑,任由太后跳过了此话题,转而惊奇道:“哎呀,这么好的茶,皇后娘娘怎么不喝?”
沈清姀端茶的手一顿,殿内慢慢没了声响,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因蒋贵妃无心的一句话而被吸引到了皇后身上,眼底或多或少的怀疑和好奇如潮水涌入表面一片祥和的内殿,而皇后,面对众人灼灼目光,忽而娇羞地低下了头。
墨春先一步道:“还请太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不喝,实在是因身子不适,不能喝。”
墨春的一句话好比平静海面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蒋贵妃不是没有生养过,眼皮狂跳的同时根本拦不住太后兴致盎然。
“哦?身子不适?怎么个身子不适?跟哀家说说。”
太后半个身子探向了皇后,而蒋贵妃死死攥紧了手中锦帕,一双眼上下在皇后身上打圈,最终落在了皇后护住的小腹之上,她面色紧而发白,眼中暗沉沉的眸色好比细雪纷飞时天际瞧不清边缘的昏暗。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月的月事已经推迟了十天之久。”
墨春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妃嫔均是哗然,自已没生产过,难道还没见过旁人有孕吗?皇后这是有了身孕了!
墨春还想说话,蒋贵妃先一步道:“月事推迟对于女子来说,是常有的事,墨春,你讲话可要讲清楚。别到时候让太后娘娘空欢喜一场。”
“怎么?贵妃这是怀疑本宫?”皇后神色倨傲道:“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已了解,每每月事都是正常的很,从没有推迟这么久的时候,不过,这样的事情总要确定了才好说,母后宫中不正巧有医官在吗?不如给本宫把把脉吧?母后,您觉得如何?”
皇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令蒋贵妃心头一跳,她死命扣紧了扶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显然,此刻没人会在意她一人,太后几乎压不住眼底的欣喜,忙招手让人去请了医官过来。
很快,医官匆匆而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医官给皇后把脉之上,无人注意到蒋贵妃坐立难安的样子。
沈清姀从贵妃身上收回目光,眼尾下耷,也同在场所有人一样,静静等待皇后有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