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处有一人影现出,帷幔遮住了他上半身,但一双烟灰色长靴上绣着的五爪金龙立刻映入眼帘,沈清姀一怔,当即意识到来人是谁,萧祈慢慢走近,她讶然道:“圣上怎么来了?”
沈清姀想要掀被下床,萧祈摇摇头道:“你躺着,朕去盥洗一下马上来。别下来了,省得冻着。”
萧祈一面说着,一面自顾自脱了外衣往盥洗室走,沈清姀一时摸不清萧祈半夜前来瑶华宫是所谓何事,想了想,她唤一声忍冬,忍冬很快来到床榻之前。
“去准备一盏安神汤,我瞧着圣上神色不好,可知是外边儿出了什么事儿?”
忍冬望一眼百格窗的方向,替沈清姀捻紧被褥,悄声道:“娘娘也知道,陈公公的嘴巴一向很紧,要是外边儿真发生了什么,但未传扬开来,他是一定不会说的。奴婢只问到不是从勤政殿过来,又瞧着陈公公一脸疲相,这大晚上的,也不知圣上与陈公公从何处来。”
听到忍冬这样说,沈清姀心下突然有了底,她面不改色让忍冬尽快送了安神汤进来。
萧祈不叫任何人服侍,宫人们送了热水后很快退出,盥洗室内的声响配合着沈清姀脑中思绪,她从千丝万缕中抽取了一线,只知道宫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萧祈漏夜前去,但事情大小,和与谁相关,沈清姀无从探知。
萧祈出来之时,沈清姀正披着外衣坐在床榻边缘,望着案几上一盏安神汤出神,她珠钗尽卸,未着华丽衣裙,但眉眼如画,肤如凝脂,反倒是这样的清丽之姿愈发让萧祈欲罢不能,他眼眸弯弯,打断沈清姀的思绪:“怎么,那碗汤药是给朕的?”
“是,是安神汤药。”
沈清姀回神,忙扯了腿上被子,却被萧祈一把制止:“行了行了,一碗安神汤,朕还不能自已拿了。”
萧祈痛快饮尽安神汤药,睨一眼碗底的碎碎药渣,突然奚落一笑:“朕今儿还真需要一碗安神汤药,否则,午夜梦回一定会想起慈安殿中太后正在遭受苦楚呢。”
太后!
沈清姀心思百转千回,终于知道是慈安殿中出了事儿,良久,她迟疑着问道:“可是太后出了什么事情令圣上担忧?”
萧祈坐到床沿之上,用被子将自已和沈清姀围拢起来,他望着沈清姀澄澈的眸底,突然想起那个被沈清姀一口回绝的午后,那时的自已觉得不堪,觉得失了颜面,但现在想想,若自已当时知道喜欢一个人如此简单,又何须拐弯抹角,若当初坦诚相待,一定不会错失多年。
萧祈嗤笑道:“太后得了中风痹症,瘫了半边身子,怕是余下时候都要人伺候了。沈清姀,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第166章 推波助澜
萧祈用得是肯定,而不是问话。简单如此,沈清姀内心大为震惊之下也不得不呆滞了半晌。
什么叫报应?报应是善事有善报,恶事有恶报,是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故现在之所得,无论祸福,皆为报应。
“太后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才坐到太后之位,哪怕没有亲生子嗣,也可享天下荣华富贵,她对朕有养育之恩,可方才在慈安殿看她,朕忽然想起昭贵姬死的那个晚上来。”萧祈的声音如空谷中传来的幽幽之声,他面色平静,像是在讲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
“昭贵姬快要死的时候,朕实在熬不住,太后当着她的面哄着朕睡去,再醒来,她已经死了。白布覆面,只有一只手垂在床沿上,朕死死盯着那只手,指甲泛着不寻常的青灰色,太后只当朕的年纪小,却不知年纪再小,对于生死之事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
萧祈舒缓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厉:“她杀了朕的生母!就那么急不可耐!明明…明明…她没几天可以活了,为什么不能等等。”
萧祈倏地闭紧了双眸,手背上赫然出现了可怖的青筋,他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那股不能言喻的痛苦就像密密麻麻的银针,在人毫无防备之下刺入皮肉,却见不得血。
沈清姀从前怀疑过昭贵姬的死并不简单,但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太后对昭贵姬所做的一切竟对萧祈毫不避讳,甚至萧祈是直面了昭贵姬的死亡,难怪,难怪萧祈认为太后如今所承受的痛苦是报应,弑母之痛,岂是岁月能磨灭的。
萧祈弓着背,将自已最脆弱的一面不加掩饰地暴露在沈清姀面前,沈清姀眼底的湿气慢慢上涌,她心头的苦涩渐渐占据了樱唇,有一丝丝心头的刺痛令她忍不住弯腰环抱住面前之人。
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什么样的宽慰都是徒劳,就这样静静相拥,彼此间成为依靠。
半晌,萧祈回头,瞥见沈清姀乌黑的秀发垂落在自已手侧,他笑笑,拍拍沈清姀道:“朕无事,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沈清姀睫羽一颤,从萧祈身上支起身子,轻声道:“再过多少年,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忘,更不会过去,否则,何来报应一说?”
萧祈凝神看沈清姀,突然来了兴趣,问道:“沈清姀,你怀疑过是朕吗?怀疑过因昭贵姬一事,而朕会对太后下手吗?”
面对如此猝不及防的问话,沈清姀眼底有一瞬间迷茫,她怀疑过吗?初听到太后病重,和萧祈对前尘往事的怨恨,沈清姀当然有所怀疑,但她心底忽然有一声音说,萧祈并不会这样做,至少太后此次病重,和萧祈无关。
眼底的迷茫快速被坦然所面对,沈清姀同样凝视萧祈双眸,绽开一缕薄薄笑意道:“没有。”
真话假话,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萧祈骤然心情大好,他心头发痒发疼的伤疤突然被娟娟清泉浇灌,没了适才的难受,只剩下清冽之感萦绕于心头,萧祈嘴角的笑意猛地蹿起,他就像回到了年少之时,想对沈清姀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时候,喋喋不休。
“沈清姀,还是你了解朕。初听到太后病重,朕心下觉得,苍天有眼,她终是得了报应,可又想着,她是朕名义上的养母,就算病重,朕怎么好不去看看?可你知道吗,朕不是多想知道她能不能好,而是单纯想看看她如今有多狼狈,看老天究竟有多长眼。”萧祈笑着说完,可分明眼底的笑意只是浮于表面,浅浅一层,沈清姀呼出的气一吹就散了。
“也替年少时候的我看看,好真的忘了这些前尘往事。”
夜色混沌,萧祈前半夜睡得很不安稳,他紧皱的眉头一遍遍在沈清姀不厌其烦下被悄悄抹平,唇瓣嗫嚅,沈清姀并不能听清他在呓语些什么,只知道萧祈拥着自已的手一下又一下缩紧。
后半夜,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春雷滚滚响彻了大地,萧祈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他撩开床幔,廊下风雨交加的声音让人心头积压的烦闷渐渐散去,沈清姀哪怕睡着,都喜欢开了一丝窗沿,于是早春的雨水便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仿佛在反反复复弹奏一曲伶人们传唱的歌谣。
春雨的寒气比不得冬日刺骨的风,但萧祈仍旧选择埋在了沈清姀颈窝处,好似只有拥住了沈清姀与她腹中的孩子,就拥住了整个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雨声逐渐转大,萧祈再无困意,他就着廊下昏暗的烛火,眼底含了漠漠寒意,他当然不会让太后之事脏了自已的手,不会辜负了沈清姀对自已的信任,可要是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不介意推波助澜。
人参大补,太后这样的年纪实在是不能享用太多,否则,气血上涌,可不得患了中风痹症。
重华宫流水一般的人参送进慈安殿,萧祈原先并没有想多,直到董柯无意间说了一嘴,才让萧祈明白了蒋贵妃用意,他并没有制止,反而放纵了蒋贵妃拉拢太后跟前两位医官的动作。
白花花的银子送至面前,再不贪心的人也会动了贪念,自然了,医官所本就俸禄不多,此等机会放至眼前,谁人会不动心?
宫里的算计从未停止,被人算计,算计别人,无非是为了一已私欲,但萧祈想,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他不算计沈清姀,沈清姀不算计他就好。
人生短暂,时光如梭,漫漫长夜,抵足而卧。
第167章 狐假虎威
太后病重一事,萧祈虽有心交代了不能言传,但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太后所病之事多多少少让人有所耳闻,就像此刻,明明该去慈安殿给太后请安了,所有妃嫔却全都聚集在了凤鸾宫中。
皇后不曾出来,倒是蒋贵妃自在喝茶,余下容妃与良妃轻声交谈,无非是过问了帝姬在良妃处如何。
“良妃娘娘疼爱帝姬,昨儿见着乳娘抱着帝姬,胸前好大一把平安锁呢。”
容妃夸张似的比了比手指,良妃向来少言少语,谈及帝姬且被人打趣之下难得展露笑颜道:“本宫也不求帝姬什么,只平平安安长大就是了,宫里的孩子总归比外头孩子养的精细些,但却不见得是好事。”
“良妃姐姐这话说得极对,帝姬嘛,平平安安长到及笄之年,找个稳当人成家才是,不管如何,总归不会被夫家亏待。”容妃附和道。
良妃浅笑着颔首, 算是同意了容妃此话。
“本宫还未恭贺良妃晋封之喜,这得了帝姬又晋封为正二品妃位,实在是后宫中第一人了,该说不说,良妃是个有福气的。”蒋贵妃偏首,插了一句嘴道:“这帝姬啊的确让人省心,要是换做是个皇子,还得担心他日后能不能成大器,要本宫说,还是生个帝姬为好。”
容妃笑道:“娘娘说的是,不过宫中尚未有皇子,这生儿生女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
蒋贵妃哼笑一声,跳过了此话道:“时辰不早,皇后娘娘怎么今儿耽搁了那么久?”
蒋贵妃话才说完,屏风后珠帘颤动,皇后寒着俏脸,脂粉怎么也遮不住面上颓然,冷声道:“蒋贵妃才在凤鸾宫坐了这么一会儿,就等不及了?本宫看,你这茶都未喝完呢,究竟急个什么劲儿。”
“嫔妾\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蒋贵妃低低一笑,直起腰背道:“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还是不要动怒的好,臣妾只是觉得今日阖宫妃嫔都要去慈安殿给太后请安,去晚了总归不好,娘娘,臣妾这也是对太后娘娘的一片孝心啊。”
蒋贵妃讲得冠冕堂皇,可落在皇后眼里,便成了不安好心,太后病重,蒋贵妃不清楚,皇后是无论如何清楚的,太后那副样子她现在想来都觉得心惊。
皇后坐在凤椅上,横了一眼惺惺作态的蒋贵妃道:“太后养病,今儿就无需去慈安殿请安了,也有劳蒋贵妃惦念着太后,你要真有此心,就日日夜夜对着经书祈祷,好让太后快点病愈吧。”
“呀。”蒋贵妃突然惊呼一声,骇得殿中众人纷纷向上首看去,只见蒋贵妃轻捂口鼻,疑神疑鬼道:“其实臣妾前不久听闻太后娘娘病重,好似得了什么…什么中风痹症,臣妾原先还不信,但这个消息好像是从慈安殿方向传出来的。皇后娘娘,你方才说太后娘娘养病,连阖宫请安都免了,这个消息不会是真的吧?”
蒋贵妃话音刚落,底下顿时响起妃嫔们交头接耳声,声音虽小,但足以证明蒋贵妃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来得让人震撼。
皇后瞒着众人,却不想被蒋贵妃当场戳破,还能准确无误说出太后究竟得了什么病,皇后顿时坐立难安,她能坐上皇后之位,全靠宫中有太后撑腰,就算她再不济,与太后终归有一层姑侄关系在,要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还怎么能压制住蒋贵妃之流。
皇后心惊之下,重重拍在身旁案桌之上,脸上怒容一片:“蒋贵妃,太后所病岂是你能胡乱猜测的,这种没根没据的话也好当着众妃嫔的面乱讲?你别忘了,你只是个贵妃,还不是皇贵妃呢,给本宫管好自已的嘴,否则,本宫一定让圣上治你的罪!”
皇后与蒋贵妃针锋相对的时候不少,但哪次不是皇后落了下乘,只是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真的很少见,不免让众妃嫔将心底的猜忌更加扩大了三分,而蒋贵妃,适才奚落的神情一转眼只剩下三分讽意。
还当自已是狐假虎威的皇后呢?太后病重,这个消息她可比皇后知道的要早,那么多人参和白花花的银两可不是白送的,有命收千金难买的人参,就要有命受!
蒋贵妃傲然起身,一双眼睥睨皇后道:“皇后娘娘,没凭没据臣妾当然不会胡乱说话,否则,别说圣上会治臣妾的罪,就是皇后娘娘您,也迫不及待了吧?但臣妾不得不说一句,空穴来风总是不见得的,要想瞒得死,就该封住了所有人的嘴。至于此事是不是真,臣妾求了圣上让臣妾去慈安殿走一趟不就成了?比什么破经书可有用多了。”
“你敢!”皇后心虚,眼神飘忽之下说话的音调明显下降了几分,有心人无须验证,只从皇后的神态当中就能辨别太后之事是否为真假。
沈清姀眸色暗了暗,眼睁睁看着蒋贵妃细长眉峰一挑,施施然行礼道:“既然今儿不用给太后娘娘请安,那恕臣妾先行告退。”
蒋贵妃离去的身影好似狠狠打了皇后一耳光,她心虚加怒极攻心之下,想也不想投掷手边的茶盏出去,飞溅的茶水混合着细碎的瓷片,令众人心头一颤。
“皇后娘娘请息怒。”
沈清姀小心抱着肚子跪下行礼,她脚边恰好是皇后所喝的桂花茶,银黄的桂花早就失了往日生机,只靠残留的末香来印证自已尚且存在的事实。
皇后心中有气,匆匆遣散众人,自已怀着满腔怨气去了慈安殿。
沈清姀才回宫喝下一盏酥蜜粥,就得了一个消息。
“娘娘,皇后娘娘去了太后宫中,狠狠骂了两位医官一次,却没想到弄巧成拙,竟然满宫都知道了太后娘娘得了中风痹症,这下,是想瞒都瞒不住了。”
第168章 白头偕老
满宫皆知,事情传到重华宫,蒋贵妃狠狠笑了一场。
“本宫不过是言语上刺激了皇后两句,她就这般坐不住。太后本是她的靠山,如今病倒了,皇后在后宫中可谓是孤立无援,本就该刻意瞒着的事情,却被皇后自已捅破了天,真是可笑啊可笑。太后娘娘费劲心思教导之下,若得知自已教出了个蠢货,可是要雪上加霜了。”
梨云陪着一同笑道:“这一切还是娘娘料事如神,皇后本就是个没主见的,娘娘三言两语下去能不着急吗?可是娘娘,如今太后虽病着,但总归担着太后名头,圣上又是注重孝道的,那岂非皇后还可稳坐中宫之位?”
蒋贵妃渐渐收了笑意,挑着玫红色丹蔻勾了耳边一缕青丝,青丝划过眼角,透出眼底的阴狠与一丝畅快:“一个活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本宫就是要太后活着,要她生不如死地活着,她不是爱算计本宫吗?那本宫也要让她尝尝活在别人算计里的滋味。太后如今这副样子,正和本宫心意,本宫就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本宫如何作践皇后与皇后腹中的孩子!这才是杀人诛心。”
蒋贵妃对于太后的恨意梨云是能感同身受的,蒋贵妃初初失去孩子的那段时日,是重华宫最见不得光的时候,每个人都诚惶诚恐,直到容妃来过一次,蒋贵妃才渐渐从失去孩子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哪怕蒋贵妃手上沾染了慈安殿的血,梨云也能理解。
“让人留意着各宫动静,皇后有孕,本宫就不信人人都能沉得住气。自从过完年,圣上来后宫的次数越发少,本宫的恩宠也是大不如前,圣上有时就算来了,也只与本宫盖着被子闲谈天南地北。难道圣上是嫌弃本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