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密室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方才还不觉得,如今只有她和慕容桀时,只觉连空气都显得逼仄起来。
幺娘颇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道慕容桀只留下她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惹恼了他,他要惩戒于她?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慕容桀淡声道:“过来。”
幺娘心尖一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他面前,盈盈一行礼,柔顺道:“殿下。”
腰间却忽然搭上一只手,按在她的腰窝处,那样宽大的手掌,几乎拢住了她一整截细腰。
热意沿着掌心绵绵不断地传至腰腹,灼得那一片肌肤相连处有些发烫,幺娘惊呼一声,再回过神时,却发现她已然坐在了慕容桀的腿上。
方才被拉至慕容桀怀里时一阵天旋地转,一双藕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等到反应过来,正要急忙放下,却听慕容桀道:“不必。”
幺娘一怔,便停下了动作,依旧柔怯地低垂着头。
下巴却被人轻缓地挑起,幺娘被迫抬起了一整张脸,视线上移,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意味不明的漆瞳里。
他看着她,却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昏黄的光焰下,幺娘的一张脸莹润生光,眸光盈盈,像含了一汪春水,潋滟生色。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渐生恍惚。
其实她与赵嘉宁当真是极像的,不光是侧脸,连正脸都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侧脸较正脸,更为相似罢了。
难怪她小小年纪,性子柔怯,也不像是个能长袖善舞的,才艺也是平平,却能当得了头牌。
不过单凭了这一张脸罢了。
也难怪,连薛钰都分辨不出。
尽管薛钰被失而复得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在这种关头,往日的谨慎必剩不了几分,可他们毕竟是整日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人,是这天底下最最亲密之人,幺娘能一打眼骗过薛钰,足见其与赵嘉宁有多相像。
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然想起有一回他有事去薛钰的住处找他,出了月洞门,远远地看到游廊下,薛钰闲闲地坐在栏杆的坐凳上,面上挂着疏懒的笑,一手扶在赵嘉宁的腰上,身子后仰,靠着栏杆,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赵嘉宁一贯是没骨头似得,手臂环在他的肩颈上,皓腕露出来一截,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她微噘着唇,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扭来扭去,不必听清她在说什么,也知道她是在同薛钰撒娇。
她便是一向又作又娇,对旁人还收敛几分,可一面对薛钰,或许是知道他会无底线地包容她,便更是肆无忌惮,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向他撒娇,非得让他哄着她。
再抬眼望去时,她脸颊泛红,搭在他肩颈处的手收了回来,捧过他的脸,仿佛是情不自禁,又仿佛是受某种蛊惑,看得入了迷,竟低头吻了下去,薛钰一怔,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身子懒洋洋地往后靠去,只依旧稳稳地扶着她的腰,防着她吻得太过忘我而从他身上掉下去,余下却没了动作,却是既不迎合也不推拒。
像是故意起了逗弄的意思。无论她怎么亲他,他都仿佛入了定,不给半点回应。
如此亲了片刻,赵嘉宁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自然是不依,他在远处看不真切,只能看见她像是着恼要作势捶打他,然而那软绵绵的拳头最终没能落下去,只是气鼓鼓地背过了身。
薛钰便微微直起身,从侧面搂抱着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不知凑近说了些什么,她终于肯转过身,挽着他的手臂开始来回晃荡,不知是撒娇还是使性子,薛钰还是那般懒洋洋的,只是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始终含笑看着她。
对她的爱意,在眉梢,在眼角。
等到再亲的时候,薛钰便扣住她的后脑勺,极为投入地回应着她,加深加重了这个吻,赵嘉宁渐渐闭上了眼,抚上了他的后脑,白皙的手指,漆黑的发,那样鲜明,她像是十分难耐似得,越扣越紧。
两人一时吻得难舍难分。
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们,也不知他们要亲多久,正犹豫是不是要先打道回府时,薛钰却慢慢地放开了她。
她顺势软软地枕在他的肩上,闭眼喘匀着气息,等到再睁开眼时,脸上依旧绯红一片,唇边却划过一道狡黠的笑意,探出手,一路从他的衣襟下划,渐渐停在他的腰带边缘,指尖轻轻往外勾带,然后又慢慢往下……
明晃晃的挑逗。
那只作乱的手终于被按下,薛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赵嘉宁娇呼了一声,似乎是玩过火了,显然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将她抱起带回屋治她,晃着两条腿挣扎着想下去,但显然无济于事,便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转头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慢慢地将脸贴了上去。
直到他们转过了弯,彻底消失在了前方,他才收回视线。
深秋的季节,落叶铺了满地,秋风萧瑟,竟裹了几分寒意。
他挑了挑眉,看来一时半刻薛钰是完不了事了,他自然也没这个闲心再等下去。
薛钰人前疏离冷淡,不近女色,但私下与赵嘉宁一向十分荒唐,今日所见,原也不过一件极平常的事,他回去后也就忘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见着幺娘,却忽然想起那一幕。
虽则早有耳闻,合该见怪不怪,但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二人相吻的场景。
烛火昏黄,光线算不上太明亮,他攫住她的下巴,久久地凝视着这张与赵嘉宁极为肖似的脸。
渐渐地,眼前生出了几分奇异的眩晕之感。
仿佛眼前的这张脸,慢慢与赵嘉宁的重合。
他拇指摩挲着她红润柔软的唇瓣,想起那日他撞见的那一幕,忽然想,倘若她就是赵嘉宁呢?
倘若她就是赵嘉宁……那她的唇……
他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几分迷茫,或许此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不由自主地靠近。
又像是从前被世俗枷锁所束缚住的心意,说不清道不明,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便不可置信似得,已被慌乱地按捺下,唯恐被别人察觉一星半点,此刻却再难压制,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形式破口而出。
他唇角划过一道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命,最终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喑哑道:“吻我。”
幺娘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要求,但到底还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
姚广平想起还有要事未禀,便去而复返,由候在外面的侍婢莲儿将他引到密室门口,可偏偏门没关,于是两人恰巧撞见了这一幕。
莲儿惊不能语,她从前是在慕容桀身边伺候的,因着嘴巴严实,手脚又利落,便被姚广平要了去伺候幺娘,饶是她自认十分了解慕容桀,但在见到眼前这一幕时,还是惊讶地捂住了嘴。
她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小声议论:“殿下不是一向不喜那位世子夫人么,怎么对与她如此相像的幺娘……”
姚广平捋了一把山羊须,讶异过后,微微眯起了眼,哂笑道:“这样娇滴滴的绝色美人,任哪个男人见了,不会心动?这原也是稀松平常,只是殿下此番,委实藏得深了些……”
莲儿若有所思道:“那难道殿下从前一直是喜欢世子夫人的么,只是碍于世子,所以才……若真是如此,今日这般,倒也算得上是‘睹物思人’了。”
睹物思人?岂不把这人比作物了,姚广平刚想开口纠正,却又想女人于慕容桀而言,一向便是玩物,倒也没错。
待到细细咂摸这四字,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渐渐从心底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昔日种种不解,原也有蛛丝马迹,只是从未深想。
此刻却如水落石现,渐渐浮了上来。
他眼尾抽搐,面色竟骤然十分凝重。
想他一世所求,不过是追随一位名主,成就一番大业,原以为就要达成夙愿,可临了却让他察觉他有这等心思,难怪……
可……可这岂不是天大的隐患?
难道他毕生所求,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
驿馆内,案上白烟袅袅,赵嘉宁以手托腮,正聚精会神地与术赤对弈。
两人原也不分上下,只有一个角儿仍在僵持着,不料术赤回提后,吃了她几颗白子,却是赵嘉宁输了。
她棋品一向很差,见状便不肯了,将身子一背,竟生起闷气来。
术赤挠了挠脑袋,一张小麦色的坚毅面庞此刻写满了无措,倒显出几分滑稽,却又有一种憨厚的可爱——
“嘉宁,是你说不能出去,待在驿馆无聊,让我陪着你下棋,可这是你们魏人的东西,什么君子八雅,我一个粗人,也不懂这些,你总嫌我输得太快,没意思得紧——”
“我便特地找了一个魏人老师学棋,如今好不容易赢你一回,你怎的又不高兴了?”
赵嘉宁气得地瞪了他一眼:输得太快自然没意思,可难道输的人换成是她就有意思了吗!
须知陪她下棋,得让着她,却不能显得刻意,要先陪着她下过了瘾,有来有回地与她对上几手,看着像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下,等她得了趣,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自然地让她吃上几子,彻底输给她,如此兴味最足,她也能最高兴。
薛钰便深谙此道,他君子八雅,无一不精,正因游刃有余,所以总是输得天衣无缝,赵嘉宁又不算太聪明,自然看不出来,因此每回都赢得过瘾又高兴。
尤其她赢了棋,薛钰明明输给了她,却好似一点都不恼,只是偏着头看她,他看她的时候,唇边噙着一点笑意,连带着瞳仁里都晕染上笑模样,窗外的阳光正好,他的瞳色那样浅,碎金流光,世间万物,只倒映出她一人的身影。
也只有面对她时,他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缱绻动人,温柔得仿佛能溢出来:“我们宁宁又赢了。”
他笑笑:“很厉害啊,宝宝。”
赵嘉宁赢了棋又挨了夸,可开心了,起身扭扭捏捏地坐进他怀里,藕臂缠了上去,神色得意极了:“比你还厉害么?”
“自然。”他掐了她的脸,轻轻揪动,她的婴儿肥未褪,颊肉丰盈,白嫩滑腻,恰如凶前绵软,薛钰向来爱不释手:“我们宁宁,一向是最厉害的——你赢了我,想要什么奖赏?”
赵嘉宁闻言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梨涡浅浅,嗓音甜腻腻的,两片红唇一开一合,毫不客气地说出了一连串东西。
无非是些珠宝首饰,只是她都拣价值连城的要,反正她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薛钰也会给她的。
不过那些物件,刚开始到手,的确是很新鲜,可时日一久,也就搁置了。
况且薛钰实在送了她太多,什么东西一多,往往就不再珍惜。
于是那些东西,除了占地方,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
——
赵嘉宁这几日和术赤朝夕相处,两人关系也愈发亲密,赵嘉宁此人,和谁关系近了,或是对谁产生了信赖,觉得对方会惯着自己,便不再藏着她的坏脾气。
她也不继续下棋了,将手往胸前一环抱,斜觑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可真厉害,你这么厉害,我可再也不敢和你下棋了!”
术赤连忙赔笑道:“嘉宁,别生气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跟你下,你教教我,你教会了我,我再接着与你下,不就是了吗?”
“我……这要怎么教,你那么笨,说了也不会,我反正不要和你下了!”
“可……可你不与我下,又想和谁下呢?”
她想也不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当然是薛……”
话说到一半,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连忙住了嘴。
她掩饰性地别了一下鬓发,神色却分明有几分不自然。
轻风拂过,吹乱了她的鬓发。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低垂着眉眼,神情有些落寞,尽管她并不想承认,可事实却是——
跟薛钰在一起时,仿佛无论做什么事,都十分有意思。
可同样的事,若换成是和别人做,却显得索然无味。
她觉得她一定是疯了,因为她意识到她居然又在想他……
薛钰便最懂怎么让女子为他魂牵梦萦!
明明费尽心思才从他身边逃离,她才不要再回去继续受他蛊惑,沉溺在他的温柔里,最后被一点点蚕食意志,说不定到最后还会甘心引颈受戮。
她决不要这样!
她闭了闭眼,在心里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赵嘉宁,芸汐的下场,难道你都忘了吗?
从前也就罢了,可芸汐被剜去双眼,那样血腥可怖,她是亲眼所见,可万万不能再重蹈她的覆辙了。
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术赤发现赵嘉宁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也不再看他,只是转头兀自出神,瞧着像是有些闷闷不乐。
自她醒来与他一同待在驿馆,表面上瞧不出什么,但他时常见她暗地里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他儿时学习骑马,却偏偏遇上了一匹极难驯服的烈马,他险些葬身马蹄之下,心中惧怕,却又心痒难耐,想再驰骋马背,可谓是又爱又怕,便也是这样闷闷不乐。
至于赵嘉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