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时,随从走了进来,弯腰俯身在术赤耳边说了几句,术赤大喜,连忙抬头与赵嘉宁道:“嘉宁,这回你可不许再生我的气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猜怎么着?先前薛钰下令全城戒严,四下搜寻你的下落,我们实在出不去,不得不滞留在驿馆,可如今不知何故,他竟肯放行了,守卫盘查并不严格,我有把握能带你混出城去——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回京城吗?如今可算是能够了!”
赵嘉宁闻言一怔,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她乍一听闻,第一个念头却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为什么肯放行了呢,是不打算找我了么。
什么这辈子绝不会放手,如今还不是轻易地就放弃了……
全都是骗人的。
心底深处漫上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酸酸胀胀,却又仿佛空落落的。
鼻尖也跟着泛上了酸意,心中霎时涌上了无限委屈,脑子混沌一片,什么也不愿想了,满脑子便只有一个念头——
薛钰他,好像不要我了……
直到手背被大颗眼泪砸落,温热的泪,却灼得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从一种近乎吊诡的心绪中挣脱开来。
真奇怪,她竟像是着了魔,薛钰肯放过她了,这难道不好么?
她明明感到高兴才是,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不过很快,理智便渐渐回归,她想她应该高兴,她没有理由不高兴,或许是反复的心理暗示终于起了作用,她牵动唇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
一想到回京后,就能去父母与哥哥的墓前祭拜,也能再次感受故土的气息,从此摒弃前尘,开始崭新的生活,待到腹中的胎儿降生,她在这世上便又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那丝笑也终于慢慢有了实感。
——
一切正如术赤事先所预料的那般,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并不算太严格,他成功地将赵嘉宁混带出了城。
之后他拨了一队人马护送赵嘉宁入京,他尚还有事,不能陪她回去,临行前嘱托随行的侍从好生照料,并提前为她打点好了一切。
等赵嘉宁到了京城,便立刻有了一处僻静的宅院落脚。
依山傍水,鸟声婉转,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想当初慕容桀诓她有什么世外桃源,自然只是他的托词,但倘若真的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现在她所在的地方,与之一比,也不遑多让啊。
想来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赵嘉宁惬意地靠在贵妃榻上,眯着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旁的嬷嬷为她递来了一碗花露羹,她伸手接过,朝她甜甜一笑,心想,术赤王子人真是不错,什么都为她考虑好了,有幽静的住所、足够多的银两,还有悉心照顾她的嬷嬷和丫鬟,他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一开始确实是神仙般的日子,可时间久了,却未免觉得无聊。
几个身边照顾的人虽说无微不至,可一个个都是闷葫芦,连陪她说话解闷都不能够,实在没意思得紧,要是薛钰在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些不该想的人,她连忙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那个身影挥去。
她觉得她不能一直闷在这里了,不然老是胡思乱想,只怕反而不好。
只是她再有月余便要临盆,想着未免出什么意外,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但老躺着,也总不是个事。
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出去透透气……她记得往年这几日,白马寺附近一带都会举行庙会,届时会有不少人去那里烧香祈福,当天还有舞狮杂耍一类的助兴节目,晚上更是会举办灯会,热闹非凡……
她心痒得紧,她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这几日实在是闷坏了,非得出去透透气不可。
况且腹中的胎儿即将临盆,她何不趁此机会亲自为它祈福呢?
让它还未出世就能感受到娘亲的祝福祈愿,不是很好么。
反正慕容景以为她早就葬身火海,事情也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眼下时过境迁,加上前线战事又吃紧,听说薛钰最近玩儿命地攻打岳州,一旦岳州失守,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就破了。
薛钰向来用兵奇诡,令人防不胜防,这次不知为了什么,又是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慕容桀早就无可用之人,也组织不起像样防守,魏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京城失守是迟早的事。
不过赵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他原本就是皇室宗亲,说句大不敬的,如今的这位天子既无后嗣,若是骤然崩逝,必要从宗室里挑一位继位,若论资历排辈,赵王当属第一人选。
都是大魏王室,又非番邦外敌入侵,在百姓眼中,也不过是左右换右手的事。
加上赵王的军队军纪严明,从不惊扰百姓,因此京城的局面还不算太混乱,百姓也都远没有到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
至于她,术赤既然为她寻到了这样一处僻静的宅院,几乎与世隔绝,也没什么好怕的。
眼下京中最惶惶不可终日之人,应属慕容景无疑,他忙着对付赵王和薛钰还来不及,必不会再想起她,也绝不会再派人搜寻她的下落。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蒙上一层面纱就是。
至于身子不便,她带几个护卫嬷嬷一道出门就是了,想来应当能护她周全。
将所有的顾虑都细细思量一遍,赵嘉宁觉得出门去庙会也不是不行,当即就带了几人出去。
——
许是多少受了点战事的影响,这次的庙会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绝不至于冷清。
舞狮杂耍依旧有,她由护卫围着,在一旁看了会表演,见那表演喷火的男子在大冷天袒胸露乳,面泛红光,倒像是不怕冷似得,莫非真有真火护体,因而不畏冷?好戏还没开场,却已吊足了胃口。
赵嘉宁兴奋地伸长脖子去看,见男子忽然仰头猛喝了一口酒,闭眼含在嘴里摇头晃脑了一阵,随后猛地睁开了眼,将方才口中的酒尽数喷洒而出,酒雾漫开之处,霎时化作熊熊烈火,火焰窜出足有三尺高,倒真像是从他嘴里喷出来似得。
赵嘉宁呆呆地看了半晌,等到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兴奋地鼓掌,也跟着叫了几声好。
如此又看了几个节目,瞧遍了热闹,也算是尽兴了,最后特地绕去了白马寺祈福。
寺中檀香袅袅,这样熟悉的气味,仿佛浸入了骨髓,她曾日夜嗅闻过,那是,他的味道……
跪在神佛面前,神思却仍有些恍惚,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明黄符纸,本来是为腹中孩儿祈愿的,却不知为什么却求了一张平安符……
平安……腹中胎儿脉相平稳,自是平安,又何需求?
她不辞辛苦,特意绕去白马寺,究竟是想为谁祈求平安呢?
将手中的平安符紧紧地攥在手心,赵嘉宁眼神闪现几分茫然,有什么后知后觉的陌生情绪渐渐翻涌,但很快便被她撇了过去,她想,不过是顺便罢了,为孩子祈愿的同时顺便为他求一道平安符,她才不是特地为了薛钰来白马寺!
……虽然薛钰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胚子,从前也没少欺辱过她,但老实讲,她有些事,对他也并不是问心无愧,既然如此,他们如今就算扯平了……
不管他要做什么,她还是祝他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
从白马寺出来后,她原本计划打道回府,可忽然想起父母和哥哥的陵墓就在附近的钟山西北面,原本她一回来就要前去祭拜的,只是她刚从异乡回来,照习俗是不能立刻去墓园祭拜的。
得先在家沐浴焚香,斋戒一月有余,才可前往,原本日子也差不多了,便是三五日之后,可如今她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又想到了祭奠一事,心中前去祭奠的心思便愈发强烈,想着时日既已接近,提前个几日应当也无妨。
这么想着,便转而去了钟山陵园。
正逢天边下起小雨,淫雨霏霏,远山连绵起伏,苍翠欲滴。
距离上次祭奠,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陵墓附近也渐渐生出了一些杂草,护卫动手锄去,她则亲手擦拭墓碑。
指尖拂过碑文,她洒酒祭拜,原本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的,可临了,却只是牵动了一下唇角,说了一句:“父亲,母亲,哥哥,我来看你们了。”
想了想又道:“你们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虽吃了点苦,但好在也活下来了,可见上天眷顾,抑或是得了你们的庇佑……总之,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也不再言语,静静地陪了他们好一会儿。
等到雨势渐大,嬷嬷担心她受凉,她如今怀有身孕,若是生病就麻烦了,再三催促,她才不得不答应回去。
可刚要转身,身后却忽然传来嬷嬷的尖叫声。
有护卫拔了刀,哐当一声,刀鞘落地。可很快便没了声息,紧接着,渐次传来几声沉闷的动静,依稀是人倒到发出的闷响。
赵嘉宁大惊,可还来不及反应,便感到肩颈一阵剧痛,下一刻,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砖面上,可触之温热,像是被烘烤过……这是烧了地龙?
她……她在宫里?
眼角余光瞥见明黄一角,渐渐有一个极为可怖的念头浮了上来。
她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栗,紧紧攥住了手,屏住呼吸,慢慢抬起了头——
却正好对上一双阴鸷的漆眸。
果真是许久不见的慕容景!
“嘉宁,许久不见。兜兜转转,没想到你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他狞笑着道:“好极了,有你在我手上,我要薛钰跪下来求我。”
他说着微微挑起了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啧”了一声,神态举止,竟有几分诡异的疯癫:“你说他为了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你就不好奇吗?可朕,倒是好奇得很啊,有意思,哈哈哈哈……”
第165章
殿门大开, 门外夜风阵阵,缓缓吹动殿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一旁立着几盏明角玻璃座灯, 烛火在夜风中摇摇欲灭、苟延残喘地吐着飘忽闪烁的光焰。
慕容景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愈发透出几分无诡谲难辨。
赵嘉宁惊恐之余,震惊地望着他。
不过几月未见, 慕容景的样貌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整张脸泛着灰败的青白色。
“你……”
“怎么, 你我都是差点做成夫妻的人, 才不过短短几月不见,这就认不得我了?”
他目光自她脸上逡巡而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不过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脸颊甚至更丰盈了些,看来薛钰把你养得很好。”
说着目光下移,略显讶异地一挑眉:“哦,肚子更大了, 像是快要破体而出, 啧, 怪吓人的,快生了吧?”
赵嘉宁闻言面露惊恐,伸手捂住肚子, 戒备地往后挪爬了半步。
慕容景嗤道:“放心,好歹是薛钰的孩子, 按道理该叫朕一声世舅的,朕又怎么会对朕的乖世侄做什么呢?”
说完阴恻恻地笑了, 敛眸遮住了神色,只道:“况且孩子即将诞生, 这可是薛钰的骨血,一旦孩子将生,朕的手上便又多了一样制衡薛钰的砝码,你说朕会不会自毁棋子?”
他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放心,朕一定会好好地照料你,让你平安地产下孩子。”
赵嘉宁呆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后,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慕容景言下之意,是想用她的孩子去威胁薛钰!
不,薛钰不会在意它的死活的!届时若是慕容景发现这一点,发现这个孩子根本就是一颗无用的弃子,他一定会迁怒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它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赵嘉宁攥紧手掌,指甲深陷入掌心,她只是咬紧唇瓣,死死地盯着他:“不,不会的,慕容景,你别再妄想了!你拿孩子威胁他是没用的,薛钰亲缘淡薄,即便是他的亲生孩子,他也决不会在意它死活的!”
“哦?是么?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就不信,薛钰真的能一点都不顾父子血缘。”
慕容景微笑起来,然而那笑意之中,分明有种诡异的悚然,就像是毒蛇游走身前,正朝她缓缓吐着信子:“不过没关系,就算他能不在意天下人的死活,也一定不会弃你于不顾。”
“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朕会在陵园里派人在那候着你?因为朕从头到尾,都知道你没有身死,那日传来行宫里你葬身火海的消息,朕偏是不信,要亲眼见到你的尸身,只是那具尸体早已被烧得面目焦黑,无从辨认了。”
“于是朕就想到了一个法子,”说到这里,他诡秘一笑,神情颇有几分可怖的疯态:“你不是怀孕了吗?要想知道那具被烧焦的尸体究竟是不是你,只需剖腹查验,看看她肚子里有没有婴孩的尸体,不就一目了然?”
赵嘉宁想到了什么,面色唰的一下变白,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却见慕容景眉梢上挑,竟是有几分自得,像是在为他能想到这样好的法子沾沾自喜:“于是朕就命人把那具焦尸的肚子剖开,可你猜怎么着,她肚子里空空如也——原来她不是你啊,我就知道,赵嘉宁,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