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起眼眸,渐渐凝了几分冷意:“你又骗朕。”转瞬却又笑了起来:“不过无妨,兜兜转转,你还是落到了朕的手里。”
他低头转着手上的扳指,闲闲地道:“我知道你总是要回京的,因为你父兄的陵墓在这里,而你一旦回京,势必要前往祭拜,朕要做的,无非是守株待兔。”
慕容景咧开了嘴,明明是在笑,却分明透出几分森然吊诡:“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般守了几个月,嘉宁,可总算让朕等到你了。”
赵嘉宁后背一阵寒凉,剖腹查子……这样阴毒的法子……她可以确信慕容景已经彻底疯了。
在她走之前,慕容景也已已疯了大半,居然沉迷于巫蛊之术,如今薛钰与赵王的人马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京城,慕容景败局已定,可不得疯了个彻底。
被一个疯子抓来身边,去威胁另一个疯子,于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他的注目下,赵嘉宁脸上血色也一点点地褪了个干净。
——
慕容景果然如他所言,一时并没有为难她和她的孩子。
她依旧住在从前的朝露殿,被派来照顾她起居的宫婢唤作柳珆,眉眼与听雪有几分相似,赵嘉宁见之亲切,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赵嘉宁从柳珆口中得知慕容景依旧沉迷巫蛊之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非但如此,他还碰上了丹药,简直是五毒俱全。
他眼下正在服食一类叫做金丹的药丸,听这名字,多半是红丸一流。
难怪他脸上有如此颓势。
魏宫迷案之一便是魏熙帝之死,说是迷案,可大伙儿心知肚明,他是服用红丸暴毙的。
没想到他儿子会步他后尘。
她知道,慕容景怕是活不长了。
倒真是令人唏嘘,赵王他们还没攻进城呢,他自个儿倒是先不行了。
不过她眼下没功夫担心他,她还是先担心担心她自个儿吧。
——
临盆之日很快就到了,赵嘉宁险些死在那一日。
倒不是因为难产,是城门即将破了,赵王即将,宫中上下乱做一团,连个给她接生的医婆都找不到。
宫里上下乱成一团,到处充斥着尖叫与惶恐,宫女太监全都收拾细软仓皇逃跑,虽说赵王是魏氏宗亲,倒不至于在宫中对着宫人开杀戒,但新帝即位,说不定要杀几个人用他们的鲜血来祭旗,这也未可知啊。
阴云笼罩着整座宫殿。
慕容景衣衫凌乱、连发冠都未束,神情木然地坐在门槛上,听着赵嘉宁撕心裂肺地叫喊。
一旁站着翰林侍讲,也就是从前的太子赞善方适伦,他作为慕容景的老师和谋士,对这位学生也是君上一向关爱有加,在这种关头,自然不会弃他于不顾:“圣上不必过于恐慌,宫中尚有御林军六千,可护送圣上从东门逃出宫去。”
慕容景颓然地笑了下:“逃出去之后呢?苟且偷生,四处逃窜,不人不鬼地活着,直到被慕容桀的人抓住?”
“不会的,圣上,只要能逃出去,各路的勤王之师都会为您讨伐逆贼的。”
“勤王之师,哪还有什么勤王之师?” 他虚幻地笑起来:“不过,是吊着人念头的一场空梦罢了。”
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双眼渐渐凝了精光,神情染上了一种玉石俱焚的癫狂:“不,朕就算败了,死了,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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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倏地转头看向躺在榻上痛苦生产的赵嘉宁——
最后还是柳珆硬着头皮为她接生,许是命不该绝,在经历非人的折磨后,浑身上下汗涔涔、几近虚脱的赵嘉宁,终于顺利产下一子。
可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孩子就被形容疯癫的慕容景一把夺去,他看着那名哇哇大哭的孩子,就像是在看一样满意的砝码。
他双目猩红,疯态尽显:“哈哈哈是个儿子,这是薛钰的儿子!薛家子嗣单薄,九代单传,男丁尤为珍贵,既是个儿子,还怕拿捏不住薛钰吗!”
——
城楼下,薛钰一身玄衣铠甲,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修长手指松松握着缰绳,寒风吹刮在他的脸上,他的面色沉静如深流,有一种凛然的冷肃。
慕容桀在他右侧,骑马与他并行。
他们身后是浩荡三军,军容整肃,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数不计几何,黑色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兵士一个个面庞坚毅,眼中闪烁着对近在咫尺的胜利的渴切与热忱。
战鼓声起,划破凛冬清晨的静谧,平添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赵军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数以万计的兵士随着战鼓声举臂高呼,震耳欲聋。
薛钰淡淡地抬了手。
霎那间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偃息了,只有旌旗依旧在风中翻飞鼓动。
一名先锋在薛钰的授意下,勒紧缰绳上前,对着城楼之上高声喊道——
“圣上,我等随赵王一同南下上京,为的就是‘清君侧、除奸佞,正君听’,我们是来襄助您的,还请您速打开城门!”
这样的鬼话自然没人会相信,古往今来凡行谋逆之事,打的多半都是“清君侧”的幌子,对于帝王而言,假如底下的哪位宗亲臣子说要“清君侧”,那跟直接蹬鼻子上脸,说我要反了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样的话,是激怒,也是挑衅。
慕容景也果然很快被激得现了身,站在城楼上,凭栏遥指慕容桀,冷笑道:“‘清君侧’?好个‘清君侧’,将忠于朕的肱骨之臣全都绞杀,才是你们的‘清君侧’吧?真正是无耻至极!”
他身子显然是不行了,虚到了极点,站在城楼上,不过被高处的寒风一吹,便嘴唇发颤,抖落个不停,连忙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包粉状的物什,拆了药纸后急不可耐地送入嘴里,强行吞下。
过了一会儿药性上来了,他竟像是又不怕冷了,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红光,明明方才还裹紧身上披着的大氅颤栗个不停,此刻竟像是又觉得热了,将大氅脱了,摔掷在地上。
似乎还嫌不够,又伸手去拽衣领,衣襟敞开,寒风灌入,凉意沁骨,带走了药物催生的热意,方才觉得舒适畅快些。
薛钰眯起眼眸,盯着城楼上举止有异的慕容景,结合他的神态以及用药后的反应,不难推测出他服用的药物正是十分风靡的五石散。
嚯,这东西他熟。
不过看慕容景如今的情况,恐怕不止是服食五石散那么简单,慕容氏一族一脉相承,骨子里对丹药的沉迷如出一辙。
慕容景跟其父相比,只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瞧这情形,好在这场战打得够快,若是再拖个三五月,只怕能生生将这慕容景给拖死了。
薛钰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
正待开口,却忽然远远地瞧见慕容景从身后的方适伦手上接过一个襁褓,里头似乎裹着一个孩子?
薛钰皱眉,慕容景在搞什么名堂?
却见他忽然高举起那个婴孩,对着薛钰高声道:“薛钰,不妨拿出你的千里镜,好好看看这个孩子的长相,看看他的眉眼是不是与你如出一辙!哈哈哈哈,没错,他就是你的孩子,是赵嘉宁为你生的孩子!”
“朕会下令开城门,只留一条小缝,三军不许妄动,只许你一人进来——要想让你儿子活命,就单枪匹马地进来,用你的性命换你儿子的命!朕知道,朕如今败局已定,回天无力了——
怕是连今天都活不过,可朕说过,黄泉路上,朕决不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上路,你们想要朕死,好啊,那就陪朕一起死吧!”
“赵王我拿捏不了,可薛钰,你难道忍心你的亲子死在你面前吗?!他还那么小,才刚刚降生在这个世上,他还没有见识过这外面的花花世界,万千风光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你一声父亲,你忍心它就这么惨死在你眼前吗?”
“朕数到三,你若是再不答应,朕就将你的儿子摔下去!你不要后悔!”
他说完便开始数数:“一、二、……”
眼看就要数到“三”了,薛钰却依旧闲闲地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他抬头遥遥望向他,眉目含笑,意态风流,摩挲着手中的缰绳,只漫不经心地问道:“陛下,你怎么,不继续往下数了?”
慕容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薛钰,你真不怕吗?朕手上攥着的,可是你亲子的性命!”
薛钰挑眉哂笑:“我说陛下,你便是五石散吸食多了,也不至于此吧。不知是入了什么样的幻梦,竟让你随便拿一个孩子出来糊弄,说是我的亲子。你不觉得太荒谬了么。”
“你……薛钰!你不信我?你若是不信,拿千里镜一看便知,你为什么不看!”
“笑话,我为什么要看,”耐心终于耗尽,薛钰的面色倏地冷了下来:“慕容景,你要散药性就去别处,我没功夫在这陪你发疯,若是不想死得太难看,我奉劝你,趁早打开城门,或尚可留你个全尸。”
慕容景让薛钰用千里镜观察那孩子的长相,薛钰自然不会看,但一旁的慕容桀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从马鞍袋里取出了千里镜,附目相望。
等到看清那孩子的长相,神情不由为之一震,只觉若时光回溯二十年,薛钰便该是长这个样子的。
像,实在太像了。
慕容桀神色几番变换,涩声道:“仕钰,那孩子……”然而话再嘴里滚了几遭,到底没说出口。
大局为重,他想,薛钰以后会有别的女人,别的孩子,并不差这一个。
只是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场人伦惨案发生在眼前么?慕容桀一时踌躇不定。
却听一旁的薛钰嗤道:“慕容景,怎么你当我是什么圣人菩萨么,我自然不会去杀一个巴掌大小的婴孩,但也决不会为了救它,送掉我自己的性命,你竟以此来威胁我,不觉得荒诞么?”
“莫说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婴孩……”他慢慢地挑起唇角,脸上竟有一种奇异的神色,分明俊美如斯的一张脸,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便真是我的亲子,那又如何?他可曾与我有什么救命之恩?既无恩情,我又何以要为它牺牲我自己的性命?不过死个灵智未开的婴孩,生死有何知觉,既是我给了它性命,为我死又何妨,便譬如,从未来过这人世一场。”
慕容景神色一怔,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久久地不能回过神:“你,你……”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赵嘉宁说的是真的。
薛钰此人,果真亲缘淡薄,但说是亲缘淡薄,却又对薛昶极为敬重,甚至不惜为他行谋逆之事,将生死置之度外……
总之,他行事离经叛道,有悖纲常,并不能以常人的目光去审视他。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孩子怕是威胁不了他。
慕容景的面色惨白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阴阴地笑了,因为他发现,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他照样可以拿捏住他。
“你亲子的性命可以毫不在乎,”他幽幽地道:“那……赵嘉宁呢?”
——
薛钰面色凝滞了一瞬,皱眉道:“慕容景,你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慕容景笑得意味深长:“你很快,就知道了。”说完转身下了城楼。
慕容桀隐隐猜到了什么,眼前一片眩晕,大业将成,他不想在这个关头毁于一旦。
他勉强稳住心神,涩声道:“薛钰,跟他费什么唇舌,他既不肯主动打开城门,我们费些力气,硬攻进去也就是了,何必再拖时间。况且你忘了,早一刻攻下京城,你就能早一刻回去见赵嘉宁。”
薛钰敛了神色,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道:“若能得他主动打开城门,写下罪己诏禅位于你,既不用再费一兵一卒,你也不用背负后世骂名,岂不是更好。不急于这一时三刻,再等等。”
慕容桀欲言又止,他深知薛钰提出要等,绝不是单因为这个,但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若再不同意,反而会显得刻意,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但愿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那名面容相似的婴孩,也许只是巧合罢了。而慕容景提到赵嘉宁,或许只是他五石散吸食多了,一时神志不清,口不择言。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会朝最坏的方向进行,在看到赵嘉宁的那一刻,慕容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原来机关算尽,到头来一切都只是枉然。
个人的命数早已定下,非人力所能撼动,或许他终将功败垂成,或许赵嘉宁便是薛钰的命中一劫。
无论怎么样,都是躲不开的。
城楼上,慕容景挟持着赵嘉宁,将她抵在石砌的围栏上,他掐着她纤细脆弱的颈项,半截身子后仰着往下坠,只需再稍稍使些力,她就会从三十六丈的城楼上坠亡。
墨发在空中飘舞散开,寒风吹鼓了她的衣袖,她一袭白衣,像是秋季初霜之时,再无力展翅、随时都会凋零的白蝶、
寒风凛凛,送来了她的求救呼喊:“薛钰,救救我……我好害怕……”
连声音都染了哭腔,可见真是怕到了极点。
慕容桀能感受到身旁的薛钰在那一刻身子都僵硬了,他深深地一闭眼,忽感手上一空,原来是千里镜被他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