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想起什么,或是觉得可笑,兀自笑了一声,眸光瞬间转寒:“我倒跟你废什么话。”转头示意部下:“还愣着干什么,搜。”
那商贾心中有鬼,又见薛钰气势逼人,想是来头不小,也不愿多惹是非,见状竟连货物都不要了,一甩袖子道:“罢了,你们这般翻找过,我这绸缎还不知毁成什么样子,倒索性不要了。”说完竟扔下那车绸缎,解了马匹,带着几名仆人出城了。
薛钰也没让人拦他们,只是微抬了下巴,示意守卫搜查那辆马车。
听着商人带人远去的脚步声,赵嘉宁心中的那点微末希望,也终于被彻底掐灭。
上方的绸缎被一匹匹拨开,很快就要发现她了吧……
赵嘉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正当她万念俱灰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众人的惊呼声,周围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乱嘈杂。
原来是这条街上常有权贵纵马行凶,践踏百姓,也不是没闹上过官府,只是最后都不了了之,因此百姓对马蹄声十分惧怕,眼见又是匹烈马,还没驯服,便骑上街,分明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一时众人人心惶惶,纷纷躲避,眼见那匹野性难驯的红鬃烈马正朝城门口疾驰而来,四周尘土飞扬,守城的士兵全都一拥而上,试图制服那匹烈马,推攘中那辆货车被带到侧翻在地,一时场面混乱非常。
赵嘉宁被连带着摔倒在地,上方的绸缎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她咬唇轻哼了一声,偷偷撩开盖在头顶、抬眼打量四周的情况。
只见那匹红鬃烈马果真野性难驯、烈到了极点,赵嘉宁知道很多勋贵子弟最喜欢驾驭烈马,越烈越好,也不管到底能不能驯服驾驭得了它,单纯就是为了享受跨坐在烈马身上的征服欲。
而眼下跨坐在马上那位勋贵子弟显然也没预料到事态会如此失控,越是勒紧缰绳,马就越是发狂得厉害,仰天嘶鸣不止,前蹄高高抬起,又猛地踩踏落地,马背上的人也被震得险些跌落马背。
再这样下去,别说是别人,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会葬身于马蹄之下。
那位平日里趾高气扬、漠视人命的勋贵子弟,此刻也终于亲临死亡的恐惧,一时吓得脸色发白。
赵嘉宁瞧着也觉得心惊,暗暗捏了把冷汗,一时又唯恐马儿发狂朝她踩踏过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怕反而招了那马儿的注意,只能时刻观察那匹红鬃马的一举一动。
却见薛钰这时忽然上前一把扯过缰绳,蹬了马鞍翻身跨上马背,马背上骤然多了一个人,马儿愈发躁动,仰天长啸一声,如平地惊雷。
那位勋贵子弟往后看了一眼,仍是惊魂未定:“……世子?”
薛钰薄唇紧抿,眉间覆上一层冰霜,冷声道:“郧国公府三公子当真好兴致,这么喜欢骑马,怎么上回讨伐北元没跟着一块儿去?将异族踩踏于马蹄下倒还算有几分血性,如今又算怎么一回事?”
“我……”那位公府三公子面上有些挂不住,支支吾吾也没回话。
薛钰不再跟他废话,伸手提了他的衣襟,将人扔下了马去。
他甫一落地,仿佛劫后余生一般,整个人松了力道,只是瘫软在地不住地喘气。
赵嘉宁继续留神那马儿,只见马背上的薛钰神色冷肃,双腿用力一蹬,紧紧夹住了马腹,往后一攥缰绳,马儿前脚腾空,仰天长嘶,薛钰又俯身半趴在马背上,紧贴马身,手上力道加大,任凭马儿如何尥蹶子,都无法将他从身上摔下。
他这般由它在无人处疾驰狂奔一阵,渐渐地,它也就力竭气衰了,如此,野性便去了一半。
这是……要驯服这匹烈马?
赵嘉宁猛地睁大了眼睛,脑中忽然灵光乍现:何不趁这个时机,偷溜出去城去?
眼下薛钰正在驯马,也注意不到她,众人也都将目光放在薛钰身上,又有谁会留意她?
这烈马发狂,周遭一片混乱,或许正是上天赐予她的良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赵嘉宁打定主意后,便深吸一口气,将压在身上的绸缎拨开,起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起初她还有些蹑手蹑脚,等到确定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后,便愈发大胆,脱了鞋直往城门口狂奔。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吹乱了鬓发,她此刻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儿,逃离薛钰身边,永永远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眼看就要跑出城门口,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和欢呼。
是薛钰驯服烈马成功了!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远比她想象得要快!
——薛钰总是要比她预想中得还要可怕,每次都是!
她呆呆地怔在了原地,没了马儿拖延,他一旦调转方向,骑马朝城门口而来,很快就能发现她,即便她乔装改扮,可他们同床共枕、肢体交缠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只要看到她的背影,就一定能够认出她来,届时即便她跑断了双腿,又怎么逃脱得出呢?
正当她惶惶不知所措、手脚一阵冰凉时,忽闻马车辘辘而过,一抬头,见是一辆十分华贵气派的马车,四周垂挂着厚厚帷幔,金丝滚边,柱子上的雕刻巧夺天工,亭盖上刻着宝相花图案,中央镶嵌了一只玉麒麟。
赵嘉宁咽了口口水,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不顾赶马侍从的阻挠,执意掀开帷幔,上了那辆马车,当即跪下道:“求您救救我……”
一抬头,却撞上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
赵嘉宁睁大了双眼,眼前这位一身华服、头戴玉冠,面容俊雅的男子,她之前分明见过他!
……竟是太子!
赵嘉宁还在兀自出神,随从便拽过她的胳膊想要将她赶下车去。
赵嘉宁这时哪里肯走!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向前跪爬了两步,伸手扯过他绣了祥云纹的衣摆,隐隐恳求道:“太子殿下,求您救我……”
慕容景略抬了一下手,侍从便知趣地退下了。
一时马车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车里熏香袅袅,静谧安宁。赵嘉宁红着眼眶,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少女容颜殊丽,此时眼尾泛红,浓睫掩映,秀气的鼻尖轻轻翕动,说话间贝齿轻咬,红唇微张,楚楚可怜中又透着一股妩媚撩人的姿态,实在让人心尖发软,很难不产生怜惜。
慕容景滚动了一下喉结。
——
薛钰纵马回来后,发现马车侧翻后绸缎散落一地,有一处有被人拱起拨开的痕迹,分明是先前有人藏身其中,如今已经出来了。
他眉头紧蹙,抬眼四下巡视了一番,并未发现那人的踪迹,待要纵马出城去追,等走到城门口,忽然发现一辆华盖马车……那是,太子的辂车。
他于是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来到太子的马车旁,搁着帷幔问道:“殿下方才,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人从城门口经过?若是殿下未曾撩起帘子向外张望,可方便我向殿下的侍从问话?”
“哦?”慕容景温和如玉的嗓音从马车里传出:“仕钰这是丢了什么人?”
薛钰静默片刻,冷声道:“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此人殿下是见过的,便是我那贱婢,当日幸蒙殿下搭救,却是个不识抬举的,竟从我府里逃了。”
“原来是她……那仕钰找到她后,打算如何处置呢?”
薛钰冷嗤道:“这等不识抬举的东西,留了也无用。我之所以非要将她抓回来,不过为出一口恶气——她胆敢愚弄戏弄我,我自然要将她扒皮抽筋、以泄我心头之恨。”
话音落下后,一时静默,马车里慕容景过了许久,才回道:“说起来,我方才撩开车帘,正看到了一人慌慌张张地出了城门,瞧她的身形,倒的确与……你要找的那人极为相似。
第57章
薛钰闻言匆匆留了句:“多谢殿下。”便亟不可待地要纵马追出城去, 可眼见正要跨上马背,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从马蹬上下来,又走回慕容景的马车边,略抬了一下眉, 眸中神色莫测:“殿下, 我上回说, 你这辂车里太过冷清, 未免贵体染恙,让你置点炭盆放在边上,或者捧个暖炉——你听我的了没有?”
说着竟上前一把掀开了车帘,探身往里察看。
这其实是大不敬的!哪有没得太子应允,便擅自入内的,随从脸色微变,可因为他是薛钰, 太子的宠臣, 甚至有时候在圣上面前也不遵礼制, 一向放肆惯了,他自然也不敢置喙什么。
车内慕容景并不动怒,面上挂着微微笑意, 宛如春风和煦,只道:“仕钰说的话, 孤又怎么会不放在心上?”
只见他手上捧着一个铜提梁暖炉,炉盖镂空雕刻了四季海棠的纹饰, 马车宽六尺,十分宽阔, 内设紫檀木案几,上置瑞兽铜炉,点着乌沉香。
马车边上还放置着一个炭盆。
薛钰巡视了一圈,见这马车内空空荡荡,只慕容景一人坐于其中,再无旁人,心神微敛,匆匆撂下一句:“殿下,打扰了。”便放下车帘,三两步走到那匹红鬃烈马前,猛地跨上马背,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慕容景垂眸坐于车内,将手炉放置在了案上。
其实他天生体热,并不喜欢在车内放置诸如手炉、炭盆一类的物件。
不过薛钰既然提了,他便有意照做——他自幼不受宠,也无母族的支撑,在宫中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过借着长子的名头,才侥幸登上了太子之位。
温和贤良,虚心受谏,说白了就是耳根子软,任人拿捏。
朝中的那帮大臣,最喜欢这样的君主。
忍常人之不能忍,自然有常人没有的心思。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获得薛钰的支持,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心思。
照理他的人,他是不会染指的。方才薛钰前来问他,他不是没想过将人交还给他,可惜偏偏他问及会如何处置她时,他语气冷寒,答道:“非扒皮抽筋、才能泄其心头之恨。”
他会这样回答,慕容景并不意外。
他太了解薛钰了,他生了一副天人之貌,供世人观瞻仰慕,却没修得一副慈悲心肠,并不懂得何为怜悯。尤其最恨背叛与欺骗,凡是胆敢背叛欺骗他的人,下场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薛钰一向聪明,而他最聪明的,便是钻研出那些耸人听闻、千奇百怪的酷刑。
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若是他将人抓回去,她的下场可想而知,只怕比“扒皮抽筋”还要惨上千倍百倍。
那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他到底生了恻隐之心。
他不愿她遭此毒手,她背叛了薛钰,他还从没见过哪个背叛了薛钰的人,会被他轻易原谅。
因此他才冒险骗了他一回,只盼能救她一命,却也祈祷这事能永远不被薛钰知晓。
一旁的席位隔板底下发出“扣扣”的动静,是有人在屈指轻轻敲击。
慕容景弯起唇角,这才想起还没把人家小姑娘给搀扶出来呢。
薛钰既已走远,马车也已驶入宫门,想来他也不会再追上来,于是便伸手揭开由丝带编织而成的坐垫,掀开上面的隔板,接过赵嘉宁的手,将她搀扶了出来。
小姑娘的手白皙柔软,小小地蜷缩在他的掌心,行动间指尖轻轻挠过,掌心便泛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慕容景喉结微动。
赵嘉宁等身子全部出来后,轻轻拍了拍胸脯,感慨道:“还是太子您聪慧英明,想到让我藏在这席位底下。”
原来这一侧席位竟是中空的,慕容景之前这么设计原是为了存放一些书籍,不翻看时放在里面,也不致凌乱、有碍观瞻,没想到今日竟做了这等用途,也得亏是赵嘉宁身形纤细娇小,才可藏匿其中。
上面再铺上一层柔软的坐垫,便再难看出什么端倪了,绝料不到底下竟藏着人。
之前他便想到以薛钰多疑的性子,多半会进来察看,因此便想到让她藏身其中。
“谈不上什么聪明英明,姑娘谬赞了。”慕容景微微笑道:“不过是与仕钰相处久了,了解他的性子罢了。”
提到薛钰,赵嘉宁脸上难掩厌恶之色:“您说得没错,他生性多疑,若非您有先见之明,轻易也不能教我蒙混过去。”一时又不由得有些后怕;“差一点就要被他抓回去了,他说……他说要将我扒皮抽筋……”
薛钰果然还是那般绝情,好歹……好歹他们也同床共枕那么多次,竟一点旧情也不念,果然对薛钰这种人,不该抱有一丝幻想。
今日若非遇上太子,明年今日恐怕就是她的忌日了,赵嘉宁越想越觉得后怕,眼圈不由得泛红,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慕容景面前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殿下三番两次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我无以为报……”
慕容景笑道:“无以为报,待要如何……以身相许么?”一面弯腰将她搀扶起来:“谢我便谢我,好端端的,下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