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似乎仍想做一些徒劳无用的解释:“那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不是我的意思,我也从来没有指使过她,你不能把这件事完全地怪罪到我的头上,宁宁,那样对我太不公平,我根本没想过要把你家害成这样……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赵嘉宁将他的手从她肩上摘下,冷冷地道:“搜集我爹的罪证,却并未打算向圣上告发?那我倒要请教一下薛世子,您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薛钰避开她的视线,眼神分明不敢直视:“总之,你只需知道我并没有打算那么做就是了。难不成一个人起了恶念,但并未实施,也要承担罪责不成?宁宁,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嘉宁似乎是觉得十分可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么?”她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清中透着锐利,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薛钰,为什么要这么含糊其辞,怎么,真实意图就那么难以启齿么?”
薛钰喉结滚动,下颌线收得极紧:“宁宁……”
赵嘉宁“呵”了一声,伸手轻点他的左胸口道:“你有什么龌龊心思,你心里清楚。想拿那些证据威胁我,就像当初拿我哥哥威胁我一样,让我为奴为婢,对我百般折辱,让我彻底沦为你的玩物,好替你的晚晴表妹出气是么?”
薛钰瞳孔骤缩。
她观察他的神情,倏得轻笑一声,之后慢慢收了笑意,一字一顿地道:“薛钰,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薛钰只觉喉间一股腥甜,心腑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竟比方才中箭还要疼痛十倍。
他钻研世间诸多酷刑,酷刑的要义,不过是“生不如死”四字,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领教到这四字究竟是何等滋味。
薛钰自觉已支撑不住,不知是方才一番动作挣开了伤口,导致失血过多,还是赵嘉宁这一番话实在摧磨人心,过于绝情,教人心神俱灭。
心神一散,人自然就支持不住了。
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勉力开口道:“宁宁,是,我承认,我一开始的确抱有这样的心思,但那只是之前……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那样对你?宁宁,你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信你?薛钰,你从前那样对我,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究竟怎么对你了?我从头到尾,有动过你一个手指吗?”薛钰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宁宁,我都为你变成这个样子了,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你还有什么不肯信的?我若是不喜欢你,你那样对我,早就死了一千次一万次了,哪还有命站在我面前?”
赵嘉宁气极反笑:“如此说来,我倒还要谢谢你了?”
“宁宁,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薛钰我告诉你,就算你对我真有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喜欢,那又怎么样?人都是会变的,倘若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呢?你这么恶毒,一旦不喜欢我了,回忆起我从前屡次背叛、欺骗你,以你睚眦必报的性子,我还会有好下场吗?”
薛钰只是觉得疲倦:“我怎么会那样对你?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
“是么?可我刚才亲眼见你是怎么对待那两名误伤你的勋贵的,表面上是宽大处理,其实用意何其歹毒。若不是我太了解你,这一时间还真看不出你的歹毒心思。”
“我歹毒?”薛钰他们差点伤了你,难道不该死吗!”
赵嘉宁道:“伤了我?可我如今毫发无损不是么?明明是因为他们不知死活误伤了你,你睚眦必报,所以才会想出那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他们——这正符合小侯爷你一贯的作风,不是么?”
薛钰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忽然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半边身子都气得发抖:“是,没错,我是乖张狠戾,睚眦必报,在你心里,我就是天下最恶毒的人,你满意了?”
赵嘉宁仰头与他对视,狠狠地回瞪着他。
僵持了片刻,薛钰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服软道:“好,你说的都对,我确实并非善类,可你与旁人怎么会一样呢?我就算对天下人狠心,也绝不会对你绝情的。”
赵嘉宁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薛钰,经过了这么多事,你不会真以为我还天真到会相信这种鬼话吧?你难道不知道判断一个男人是否能够托付终身,不能看他喜欢你时对你如何,而要看他对旁人如何,他的品性如何。”
“你喜欢我时,自然能对我一再包容,可一旦你不喜欢我了,本性也就渐渐暴露出来了。如果一个人本性温良,那么即便他不喜欢我了,也必定好好待我。可若一个人生性凉薄,手段狠戾,一旦他不喜欢我了,只怕会将我弃如敝履——这倒还算不坏,就怕翻起旧账,我恐怕难以善终。”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赵嘉宁说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道:“前者是太子,而后者,就是你。你认为我会蠢到选择你么?”
“从前我缠着你,无非是对你正在兴头上,加上当时我的背后是整个安国公府,父兄将我视作掌上明珠,自会护我,即便你讨厌我,总归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可如今我无依无靠,若是再跟了你,岂非任你摆布?”
她挑了一下眉,嗤道:“你觉得我会有这么蠢吗?从前待在你府上,与你虚与委蛇,那是迫不得已,如今再回去,却是绝无可能。就像我上回说的,你若是再逼我,我与其担心日后遭你厌弃不得善终,不如现在就自我了断。”
薛钰看了她良久,最后只道:“你居然……会觉得,我有一天会不喜欢你……”
赵嘉宁怔了一瞬。
人心易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她也不可能保证喜欢他一辈子,她自然也不相信他对她的那份所谓的喜欢能维持多久。
原本是最寻常不过的道理,怎么由薛钰问出来,竟有一种迷茫的错愕,像是根本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你以为我不想吗?”薛钰唇边逸出一丝苦笑,颓败似得道:“可是我做不到啊赵嘉宁……”他按住她的肩头,眼底浮上一抹哀色,竟是极为恳切地道:“不如你教教我好不好?”
赵嘉宁想:疯子,他真是个疯子。
她别过脸:“好了薛钰,该说的我都说了,总之我们再无可能——话说回来,你将我害的家破人亡,到底有什么脸面再来纠缠我?我知道那件事是永安做的,可是薛钰,她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没有一点干系?”
薛钰颓然地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唇边渐渐浮上一种自嘲而又怆然的笑意:“为什么什么都是我的错……你就因为这件……根本不是我做的事,恨上了我?”
赵嘉宁平静地道:“我不恨你。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没有直接的关联,所以我原本并不打算找你兴师问罪。之所以说出来,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什么都不知情,所以即便这件事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却也是因你而起,你若还有点廉耻,就不该再来缠着我。”
天边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山间林风裹挟着雨丝,寒意沁骨。
薛钰透过朦胧的雨雾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你不想我再缠着你,那你想和谁纠缠在一块?太子吗?”
“对,我会待在他身边。”
薛钰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骤然失态道:“难道他不是高高在上?难道你和在一起,就不是无依无靠,任他摆弄了?!”
赵嘉宁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和你不一样。他心性纯良,待人温和,他不会那么对我的。薛钰,你怎么敢和他比。”
薛钰只觉胸腔一股邪火激蹿,将他的一干理智焚烧殆尽:“好,好得很,那你现在就滚回去他身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气得狠了,也开始变得口不择言,又或许是自己伤到了十分,也要想法子刺痛对方,让她感同身受:“赵嘉宁,你真以为我有多稀罕你,非你不可么,你这样的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滚!”
殊不知他这副情态落在旁人眼中,不过就是恼羞成怒,抑或是挽回不成,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以此来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其实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早就巴巴地捧给她,却被她摔在地上,用脚碾得稀巴烂了。
赵嘉宁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无论他怎么刺激她,她都不会再起半点波澜。
那一眼无悲无喜,真正是死水无澜。
也就是那一眼,让他的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她不再爱他,甚至不再恨他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了身。
刚要提步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哀哀的“宁宁!”
像是困兽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鸣,混杂着哽咽的哭音和淅沥的雨声,听上去格外悲切,是发泄,是挽留,也是恳求。
赵嘉宁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她是第一次听到薛钰用那样脆弱无助的口吻叫她的名字,嗓音有些不寻常的沙哑。
“宁宁,”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地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养的小金鱼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当初明明是你要养,如今怎么可以丢下它们不管呢……你……你想回去看看它们么?哪怕喂它们一把鱼饲,它们很想你。”
赵嘉宁静默了一瞬:“不必了,你养得很好,不像我,总是养死金鱼。那两条小金鱼,让你养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也就用不着去见了。”
“可是我离京一个月,都没有亲自照料我们的小金鱼,下人门未必有我照料得尽心,金鱼又向来难饲养,万一……”
“死了就埋了。”赵嘉宁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整个人都被雨水打湿了,玉白的脸被雨一浇,泛着寒浸浸的光。一双眼却依旧亮得惊人,沾了湿意,水光潋滟,愈发摄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雨终于越下越大。
雨水压了眉眼,顺着长睫缓缓淌落,一时分不清是雨是泪。
薛钰居然也要这么狼狈的时候,这让赵嘉宁不禁想起了从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还记得那日他来府上找她,摔断了她母亲留给她的那根羊脂白玉簪,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他对她说:“赵嘉宁,你真让我觉得恶心。”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听到那句话时她是怎样的心情,如今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日的雨,似乎下得跟今日一般大。
思绪渐渐回笼,赵嘉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续道:“不过两条小金鱼,死了就埋了,世子阵前杀敌,酷刑磨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如今倒怎么在乎起两条小金鱼的性命了?倒是有趣。”
薛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嘉宁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
薛钰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雨点砸在身上,是一种密集而又沉闷的疼,其实雨势颇大,但在雨中站久了,渐渐地也就麻木了。
身上的伤口早已裂开,鲜血混着雨水,蜿蜒流下,在皂靴旁积了一滩血洼。
他一贯是不染纤尘、洁白如雪的,如今跪在这泥泞雨地中,银白的衣袍沾满了污泥血水,却是好不狼狈。
周遭都是哗哗的雨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大雨淹没。
他终于难以自抑地呜咽出声。
借着雨声的掩饰,便不会有人知道,他居然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失态到这种地步。
像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仍是找不到一线生机,只能画地为牢,发出绝望的哀鸣。
“薛钰,你真蠢……”他似哭又笑,忽然发出一记极短促的笑声,是自嘲,是笑自己可怜又可悲,实在愚不可及:“你居然会以为她会在乎你们养的那两条小金鱼的性命……薛钰,你真蠢啊……”
他怔怔地,神情木然地道:“她明明,就连你的性命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里只有太子,薛钰,你真是自取其辱,这般不知自重,都哀求到这个份上了,可又有什么用,怪得了谁?
只是为什么,明明是她先说喜欢,为什么却能如此绝情?招惹时不知死活,如今却想全身而退,呵,天底下便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攥紧了手,长睫低垂,遮住眼底晦暗难明的神色,经此一事,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赵嘉宁可以是算计来的,可以是争夺来的,却绝不可能是哀求来的。
第86章
春狩结束后, 魏熙帝听说薛钰返京,次日便召其入宫。
等薛钰再次见到魏熙帝时,他已躺在榻上, 面色青白,眼看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哪里还有之前在猎场上的精气神?
慕容桀正在一旁侍疾, 紧紧握着魏熙帝的手, 眼圈通红, 显见是刚哭过。
见薛钰来了, 叫了他一声,哽咽道:“父皇也不知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猎场上英姿不减当年,猎了不少猎物,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得,今早起来却忽然……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 让他们开方子, 却一个个的只会叩头请罪……父皇预感不太好, 因此急着宣你入宫,就怕……”
薛钰闻言面色一凛,心中有个念头闪过, 连忙行至榻边,问道:“圣上, 您可是不听钰儿的劝告,服下那魏德寿进献的红丸了?”
魏熙帝原本已几近昏迷, 听到薛钰的声音又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费力地转头看向他:“仕钰, 你来了……朕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临去前有你和桀儿陪在朕的身边,朕便是死,也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