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间屋子里,老大夫已吩咐钟平要来了滚烫的开水,给手中的薄刀片烫了一遍,用干净的棉纱布擦拭过后,开始清理伤口。
为了稳住孟泽深因高热而打颤的身体,钟平跪在床边将其按住。
罗绮云立在一旁,看得仔细,看得认真,看得想入非非。
唉,这健壮的肌肉纹理,这白玉一般的细腻肌肤,哪里是小戏子们能够比的呀,今日真真是福泽天降。
信女遇庙上香,遇观捐钱,遇到什么拜什么,拜遍各路仙佛,如今这些都是信女应得的。
虽是成不了如意郎君,看看也是好的。
这么完美的身体,这么美好的皮肤,留下如此丑陋的一处疤,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她的玉容膏呢?对她有玉容膏,回头让翠菊给送过来,还要嘱咐寒竹好好给他主子涂抹。
“擦擦口水,快流到地上了。”连玉进来,哼道。
罗绮云赶紧用丝帕抹一抹唇角,没有?骂道:“好你个臭丫头,净编排我。”
连玉:“看也看了,闻也闻了,我送你回去吧,今日也没空招待你了。罗小姐见谅。”
“翠菊取药还没回来呢。”罗绮云恋恋不舍。
“你走到门口,说不定她正好就到了。”已是不由分说地拉了她往外走。
眼见着肩膀处的伤口已处理完,下一处在大腿,怎好留她在这里看。看看肩膀,已经是给散财童子的福利回馈了。
两人行到客栈门口,果然遇到了刚刚下马的翠菊。
连玉从她手中接过金疮药,谢过之后,笑着挥手道:“我得赶快把药送过去,就不站在这里目送千里了,罗大小姐多担待,多担待。”
“你快去吧,等回去我让翠菊把玉容膏送过来,这么好的一块皮子,可不能让一支箭给糟蹋了。”罗绮云心疼道,好像那是她的皮子一般。
“那如此,就更要谢谢云姐姐了。”连玉笑着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以示感激。
然后起身,回了内院。
她走进屋内,将装在瓷瓶中的金疮药和红色锦布包裹的老山参放在床边小几上,又看了两眼那已经快处理好的伤口,轻声道:“金疮药放在这里了,我先去药房抓药。”
拿起桌子上老大夫写好的药方子,看了一看,向外走去。
行至后院,叫来正在跟着飞霜练武的柏松,让他去城中最好的药铺抓药,回来煎好了给孟泽深送过去。
自己则转了方向回到李老头的屋子。
进到屋内,她拿掉李承基口中的床帘布,却没有给他松绑,人懒懒地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手托着腮好奇道:“你为什么不愿离开崖州,要留在那里等死?”
李承基嗤笑道:“老夫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家国危亡之际,自当倾力以付,置之生死于度外。”
“若是被俘虏了呢?”连玉问。
“一刀以殉国而已,岂能任蛮夷驱使。”李承基说得铿锵有力。
连玉看着他激动的红脸,是激动的吧,应该不是气得,淡淡道:“您还挺愚昧。”
“臭丫头懂什么,私自离开流放之地是为对陛下不忠,见百姓落难而不救是为不仁,弃朋友而先逃是为不义。老夫如今已是不忠不仁不义之辈,又有何颜面见世人。”李承基愤然道。
连玉悠悠然道:“李大人这般持圣贤道的,一生所求不都是为国为民嘛。我年纪小,不懂那些复杂的大道理,但也知道,为国不是为皇帝一人尽忠;为民也不是一介书生螳臂当车;与朋友相交,也不是为了生死与共江湖义气。”
“求忠,求仁,求义,不就是求名吗?求一个生前身后名,求一个青史留名。”
“读书人的毛病,舍得了一条性命,舍不了一身虚名。”
“若真是一心为国为民,又何惧一身污名,世人误解;又何惧潜行暗道,独心行事。万里江山是国,一地村寨也是国之一隅,天下万民是民,三两孩童也是民。李先生如今做不了一朝宰辅,难道不能先教化一地一民。苟且偷生又如何,真正为国为民的心,岂是一两句污言秽语能阻挡的。不然,我便要以为先生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先生不管是死在南诏的屠刀之下,还是死在皇帝的圣旨之下,都是罔顾了一肚子的诗书,不若挺起脊梁,苟且偷生几年,寻两个弟子,将一身所学传承下去,或者寻一处草屋,著书立说,将通身所学传扬后世。死很简单。不计生前身后之得失,不计生前身后之名利,为国为民活着,却很难,那先生是怕了吗?想一死了之,赚一个锵锵风骨的名声。”
“先生若是说一句怕了,我就再走一趟,亲自送先生回崖州,圆先生一个忠义两全。”
李老头被她激地直接吹胡子瞪眼,嚷道:“老夫怕什么,老夫这辈子就没有怕过,老夫什么时候贪图过那两句虚名。”
“过来松绑,老夫要好好活着,要比田阉贼活得更长,田阉贼休想阻我的路。”
连玉垂眸一笑道:“这样就很好,朝廷失一材便失一材,天下自有材用处。那皇帝的赐死圣旨,先生也不会放在心上了?要不然,我一个女娃娃,也要瞧不起你。”
“什么圣旨?”李承基一惊,“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她手指把玩着一条小辫子尾端的赤红坠珠,漫不经心回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云京宫城里的皇帝,不知又听了哪路谗言,着人千里迢迢送了一道圣旨来,意思嘛,就是觉得你活着也无甚用处,不如死了省两口粮食。”
她挑了一下眉,轻轻一笑:“那文邹邹的用词,我背不来,但意思是没有传达错的。”
李承基又是一阵脸红耳赤,“老夫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有经纶济世之才。定是那阉贼又在误导陛下。”
连玉赞同道:“说得对,上天都看不得他残害良材,所以圣旨晚了一步,如今传旨的公公还在节度使衙署内。您已经在崖州阵亡,为国捐躯了。”
李老头橫眉竖目:“老夫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丫头莫要咒我。”
“嗯,不要急。死在崖州的是李承基,你往后跟着我姓连,叫什么呢?”她歪头认真思索片刻,“咱们在池州,就取个池字吧,叫连花池。”
她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甚是自得地点点头,“以后您就用这个名字行走江湖,身份就是我阿爹。唉,真是便宜您了,以后入土,还多了我这么个孝顺女儿给您扶棺哭丧。”
李老头:“这名字太不雅,换一个。”
“您又着相了吧?”连玉说,“重要的是好好活着,好好做事,那些生前身后的浮名都不在意了,叫什么又有何关系。”
“阿爹,如今是连花池,那圣旨便跟您连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您心中只有大义,那便去做您的事,阿娘和哥哥姐姐们的仇,他日我来报。”她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只望阿爹珍重自己的性命,不要让女儿承受丧亲之痛。”
“唉,唉,你这丫头别哭呀,阿爹好好活着就是了。”李承基看她哭得那般伤心,急着过去安慰,“啪”的一下绊倒在地,扑在床前,手还缚在床柱上。
连玉闷哼一声,差点笑出鼻涕泡来,她扯出丝帕立刻按在脸上,遮掩住,忙上前两步扯断李老头手脚上的绳索。
转身向门外走去,声音从丝帕下闷闷传来,“阿爹,您好好想想吧,我出去洗洗脸。”
她人走到门口,步子又顿住,提醒道,“最近不要出来走动,莫让衙署的人过来看到,再惹出是非来,得不偿失。”
“丫头莫要伤心,老夫都听丫头的。”连玉人已经冲出屋子,李老头的话从门口飘来,也带着几分哽咽。
连玉转出院子,拿下丝帕,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的伤心难过,一双眼睛也明明亮亮,再不见一个泪珠。
嘴里哼着小曲,心中叹道,忽悠个倔老头书呆子,还真是费劲,也不知道成效有几分,总归不会再寻死了吧。
唉?她嘴里的小曲,好像正是昨日那白衣戏子唱的,听着又正经又不正经的,可见白衣戏子也是有几分道行的。
他们本是打算在池州修整两天,就离开。
因着孟泽深这一场大病,来来去去就耽搁了六七日。
人运气差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七日后,罗绮云那信誓旦旦的北地援军没有等来,倒是等来了南诏的数万兵马。
罗天雄的雄,果然是狗熊的熊。他派出的斥候竟是只可着崖州这一条路做侦察。
带回的消息是,林大人带着五百驻兵全部以身殉城,城中上万百姓被套上枷锁送去南诏为奴,更不论粮食财物早已被洗劫一空。然南诏兵马并没有丝毫北上攻打池州的迹象。
这一个错误的信息,便导致南诏再次兵临城下,时人犹不知。
第74章 咱们一起跑路
景和十六年, 正月十一。
这一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早上,罗天雄欢天喜地带领部下出城十里,迎接八地援军。
军是迎到了, 不过只一路青州军, 三千人马, 其他七地的援军还不知在何处。
眼见过了午时甚久,前方官道依旧不见一兵一卒出现,罗天雄再也无法忍耐天寒地冻冷风割肉,只留了一支斥候队继续向前打探, 便带着青州军回了城中。
到了傍晚时分, 池州城西北方向五十里处, 篝火通明, 一支数万人的军队正在安营扎寨。
斥候发现之时,简直是喜出望外, 只以为其他几路援军到的晚了, 就地落寨,明日再进城。
两名斥候一路奔驰直冲营寨而去,想问一问, 到的都是哪几处过来的兄弟, 然奔得近了才发现那竟是南诏兵马。
他们两人立刻调转马头, 往回奔逃,但为时
已晚,被追出来的南诏士兵射落马下。
好在一人在死前大声呼喊:“南诏袭城。”惊动了远处隐了行迹的另一名斥候。
而另一人在中箭后,用鲜血在马鞍上留下了“南诏, 西北”四个字, 人虽已逝,马却带着消息奔了回来。
南诏这支军队是绕了云峰山脉的奇路险道, 潜行过来的。因着路途艰难,攻城器械运输不便,于是计划在这一处山林之中安营扎寨,悄悄制作器械,再做攻城计划。
他们甚至还和周颢做了一笔交易。
周颢想办法拖住几路援军晚到几日,南诏拿下池州城,杀了罗天雄替他报仇。
周颢允其在城中烧杀抢掠三日。
本是一场十拿九稳的暗袭,如今却因这两个误打误撞的斥候露了行藏。
虽然已经人已杀死,难保他们没有其他手段,将消息传递回去。
南诏这方也立刻派出一小队斥候换了周人服饰,掩匿行藏前去查看。
这一支五人小队,便是由凤亭带领的。
本来以凤亭的身份,这种小任务无需他亲自前往,但谁让整个大军的斥候队中加上他也只有五人长得一副周人容貌。
南诏人的容貌过于明显,若是前往查看,本来无事,反而可能因容貌有异暴露。
其实凤亭此行还打了另一个主意,如果能顺利混进城中,趁着南诏攻城之际,兴风作浪一番,去节度使衙署放上一把火,或趁乱暗杀罗天雄,许是可事半功倍。
他这一肚子的打算,最终在看到池州城大门紧闭,严防以待的阵势后,落了空。
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几人在被拒绝入城后,并没有像其他百姓一般,苦苦哀求,立时调转马头,奔回营地,报告主将乌绰将军。
一张黑脸的乌将军,听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坐在宽敞的大帐篷内,依旧在擦拭手中的长剑,那动作缓慢又温柔,仿若在抚摸珍爱的情人一般。
他这样的动作,若是像凤亭这般俊美少年郎做来,自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但是由他做来,就猥琐地让人不忍直视。
凤亭无视了这猥琐行为,急切问道:“咱们什么时候攻城?”他最是看不惯乌绰这般故作高深的姿态。
乌绰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急,仗要慢慢打,局要慢慢布,急了就要出错。你看蛮树将军不就是个先例么。”
他这话说得慢悠悠,语气也颇为平和,如果对象不是凤亭,死者不是蛮树,那还真像是在教化晚辈。
不过此时,这句话无异于赤.裸裸地嘲讽,蛮树就是在崖州城被连玉一箭射穿咽喉的那个主将。
他这一死,拿下崖州城的功劳,全部落在了凤亭这个随军刷资历的贵族子弟头上,而且还是死于一个黄毛丫头的箭下,一生英明毁于一旦,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一段笑料。
连带着众军将领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触动,看凤亭这个年轻人特别不顺眼。
再是不顺眼,也架不住人家后台够硬啊。现在的南诏都城,还有几人能盖过他的风头去。
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怯弱小子,如今已是八条腿横行无忌的人物。
他一人一马,带着密旨从崖州来了此处,立刻便升任军中副将。
乌绰虽是看他不惯,也只敢在言语上暗暗讥讽两句,其他事是不敢的,甚至还要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再分拨他一份功劳。
凤亭知他话中有话,但蛮树将军待自己不薄,就那样窝囊的死在自己面前,他心中不仅有遗憾,有隐痛,也有一分愧疚,自是不愿于言语上因为这事情与别人起争执。
只是缓了语气,问道:“若是耽搁久了,他们的援军一到,截断我方后路,前后夹击,恐有被包围之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