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绰笑笑,手指一弹,长剑发出清越的长鸣:“凤少放心,到不了,也围不了。”
“将军为何如此肯定,可是有什么妙策?”凤亭笑着问道,那笑容和气又崇敬。
乌绰将手中长剑“噌”地一下插回剑鞘中,自得道:“围也是围周颢,围不着我们。北边过来的援军,一旦进入岭南地界,便会有人领他们去合浦。一个名正言顺,一处万贯家财,没有哪个军队不动心,也没有哪个军队不想分一杯羹。”
“将军要毁约?”凤亭皱眉道。
乌绰笑了笑,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凤亭一眼,道:“不能这么说,交易嘛,一码归一码,咱们与周颢的交易是攻占池州城,杀死罗天雄,与引兵围杀周颢是两码事。”
他站起来,拍一拍凤亭的肩膀,道一声:“凤少,竟还是个天真的人?”
凤亭又怎么可能是个天真的人,乌绰是在讥讽他。
可是,他并不把这种讥讽当成一回事,装天真是他的事,别人看透看不透,是别人的事。
乌绰没有再去看凤亭,直接走出帐篷外,对着传令兵,大声吩咐道:“传令下去,围炉造饭,今夜大家吃饱了好好歇上一晚。”这声音浑厚粗犷,周围一大圈忙碌的士兵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吆喝呼叫着感谢将军。
这时的乌绰豪爽又英武,跟刚才帐篷内的阴阳怪气,判若两人。
池州城。
当那一名斥候并着一匹骏马奔回城中,终于挑断了城中人们连日来悬在心上的一根弦。
城门立刻关闭,百姓们也都缩在家中战战兢兢。
连玉得了消息,直接骑马去了斥候入城所走的西门。用从罗绮云身上顺走的衙署令牌和五两银子开道,上了城楼。
这时已经天色蒙蒙,她在城楼往外察看片刻,并未见到什么异常,耳朵微颤,极力向远方听去,也没有听到大军逼近的动静,想来还是有一段距离。
遂转身下了城楼,准备去节度使衙署中探查一番。
她刚下了城楼,骑上马离开。门外,一身公子哥装扮的凤亭就到了城下。
若是她再晚一刻走,必然要叹一句“冤家路窄”,拔下弓箭,取了这南诏小子的狗命,为林大人、为五百将士、为崖州上万百姓报仇雪恨。
而凤亭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要替蛮树将军报仇杀之而后快的臭丫头,此时就在一门之隔的城内。
一道门,两个人,门里门外,骏马奔驰,距离越来越远。
今日的节度使衙署,本来备了宴席来招待各地援军的大小将领。现在独独到了青州军一家,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罗天雄忍着愤懑,将这丰盛的宴席直接答谢了青州军上下。
菜刚上来,酒还没有喝上一口,斥候便连翻带滚地爬了进来:“报!急报!南诏袭城!”
“哗啦啦”席间众兵士全都站了起来,而罗天雄因着身体肥胖,一站一哆嗦,直接摔了下去。
半晌才在左右的帮扶下,从地上站起来,扶了扶歪到一边的官帽,佯装淡定道:“镇定!镇定!兄弟们随我老罗入内议事。”
他这一把装得着实的好,虽然摔了,但那好像是个意外,起来之后,不管心里多慌,面上倒是平静得很,跟他的话一样镇定。
随后,慢悠悠,从容闲适地迈着小方步,领着将官们和那送信的斥候进了议事厅。
待那斥候仔仔细细将事情讲了一遍,又回答了各位长官们的问题,便退下了。
罗天雄看一眼左手边,黔中道的将军、副将、校尉们坐一排,再看一眼右手边青州军的将军、副将、校尉们坐一排,两相对望,泾渭分明。
罗天雄坐在上首如坐针毡,他向左问一句:“陈将军有何良策?”
陈将军抚须一笑:“青州军素来勇猛无敌,还是先听听郑将军的高见。”
罗天雄又转向右边,堆着笑脸问道:“郑将军现在咱们该如何应对?”
郑将军喝了一杯茶,闷声一笑,回道:“我今日刚到,现在是两眼一摸黑,哪里比得上陈将军了解地势布局,还是陈将军来吧,我等仔细听着,认真学着。”
罗天雄吃了两下闭门羹,心下急得脑门上都出了汗,但他也不能怯场,借着低头喝茶,悄悄用衣袖抹了一把,将那汗液擦了。
眼睛左瞟一下,黔中道三千人,右瞥一下,青州军三千人。
他姥姥的!怎得正好三千对三千,势均力敌上了,要完!要完!
他脑瓜子滴溜溜地转,转得都要磨出火星子了,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真是脑到用时,方恨头小。
又是左边一问,右边一问,再次被兵油子老手陈、郑两位将军推了回来,毫无进展。
他于是收了收肚子,提一提气,把在坐各个大小官员都扫了一遍,然后气沉丹田,大声提议道:“要不,咱们一起跑路?”
“不行!”这次倒是回答得整齐划一,意见非常统一。
这也是罗天雄意料之中的事情,必竟一人逃兵累及全家,他们都是外地援军,家人可都还在原籍。
他顺势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既然大家都怀着一颗死战到底的决心。”
———不是?谁要死战到底了,底下众人面面相觑。
罗天雄接着道:“又是如此的谦虚,那我老罗就舔着张大脸,来做这个主。各位英雄想来是不会有意见的。”
“下面我就来说说,防御计划……”
“报告!罗节帅。”青州军一列,最末端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年轻的校尉。
罗天雄的声音一哽,沉了脸,道:“你有意见?”
这校尉一张方脸看上去有几分憨实,他搔了搔后脖颈,红着脸道:“没……没意见,不过卑职有一个不成熟的计策,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郑将军厉声喝道:“陈启!你添什么乱,退下!”
“将军,我觉得这计策可行。”校尉陈启并没有被郑将军吓住。
罗天雄一见这情况,也不气了,脸色也不沉了,还不赶紧搅和起来,遂和气道:“无妨无妨,郑将军让他说,群策群力嘛,就要大家都踊跃发言。我觉得这个小兄弟很有想法,是个可造之才。小兄弟,快说说你的计策。”
那陈启得了允诺,便走到大厅中央,煞有介事地作了一礼,才开始陈述。
坐在侧前方的郑将军恨恨地瞪着他,心中骂道,这个愣头青,果然是个费事的玩意儿,被青州军各处踢来踢去没人要。
这一次他因送礼不到位,被派来援驰岭南。那帮缺德玩意儿,就把这个愣头青踹到了他这里。
一众人还明里暗里地示意,最好把他留在岭南。
他都没有将把他留在岭南的意思透露出来,这熊玩意儿就出来拆他的台,准备另投他处?平白让人看一场笑话,矮了一截气势。
比如对面那个,正乐呵呵笑话他的黔中道陈生泰。
第75章 请战
郑将军的脸色沉得要滴黑水, 陈启却依然未觉,庄重严肃道:“听斥候的形容,南诏兵马刚到, 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今夜我们正好可趁其不备偷袭。”
郑将军呵斥道:“你是不是忘了, 我们也是刚刚抵达池州,人马正是困乏之时。若真去偷袭,也该是陈将军出兵。人家黔中军兵强马壮养精蓄锐多时,用不上你这个外来兵蛋子在这里出头。”
黔中陈将军呵呵笑道:“我们黔中军一直负责城中守卫, 把守各处关卡, 若是弃一城百姓于不顾, 去争那功劳, 实是不该。这冲锋陷阵之勇武,还是当属你们青州军, 我看这个小小兄弟就非常好。”
罗天雄伸出两只手, 虚虚往下按了按,温声道:“莫要伤了和气,大家来了岭南, 日后相协相作, 都是自己人。”
他看着还直愣愣站在大厅中央的小校尉, 叹道:“对方大军数万人,咱们只有区区六千,紧闭城门,固守城池, 还能拖上一些时日, 等待援军。”
“分兵偷袭,一旦失败, 城池空虚,百姓危矣。”
“小兄弟勇于提建议是很好的,还是年轻莽撞了些。”
郑将军冷哼一声,哂道:“听到罗节帅的话了吗?还不快退下。”
陈启“哗啦”一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提声道:“如此良机,可遇不可求。陈启愿意带着手下三百兄弟,前去偷袭。只望节帅能支援器械军资。”
郑将军:“三百人,偷袭几万敌军,陈启你是不是疯了?自己想死,不要带累青州兵去跟着填坑。”
罗天雄一听,他只要带自己手下三百人。
脑瓜子一转,忽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尝试一番,万一成了呢?遂笑道:“郑将军莫急,让他再说一下。我且问你,小兄弟有几分把握?”
陈启郑重回道:“卑职没有把握,但卑职敢立军令状,此番成败与否,所有责任卑职一人承担。军情紧急,时机稍纵即逝。陈启请求立刻出战。”
“若是败了,节帅和将军只管判卑职一个不听上令私自行动之罪。”
他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左无宗族,右无妻妾,光.溜溜一条单身汗。死了,判个什么大罪都无甚关系,累不到他人。
所以张口揽责,浑然不怕。
罗天雄连连赞叹道:“好!好!果然悍勇无双。这个请求,本帅允了。有什么需要,去找柴先生。”又转头看向右手侧的郑荣,“郑将军,不会反对本帅的决定吧?你帐下能出如此勇士,本帅实是佩服得紧。”
事已至此,郑荣也不便再跟罗天雄唱反调,徒惹对面的陈生泰看笑话,遂起身一抱拳,道:“罗节帅英明。”
陈启转身退出议事厅,柴先生正在门口等着他。
柴先生是罗天雄的幕僚,代他打理身边诸事,有什么要求,找他最是方便。只要罗天雄允诺的,必不会打一丝折扣。
陈启与其细细交待一番,两人便相携而去。
议事厅中,罗天雄也知道这两方人马扯到天亮,敌人打来了,也不会扯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便借着刚才的气势,站起身来一拍桌子,道:“陈兄弟前线杀敌,我们在后方也要有所作为。立刻召集两军弟兄,趁此机会出城挖壕沟,筑造防御工事。”
座下众将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一人站出来响应。
罗天雄并不感到尴尬,而是喘了一口气道:“每个士兵发放一两银子的补助,将官翻十倍。”然后又左右各看了一眼陈、郑两位将军,那意思很明显,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如此,厅内立马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对罗天雄的恭维。
不久,众人兴致高昂地走出议事厅,敌军兵临城外的紧张与惊吓,竟仿佛一扫而空了。
只听得他们小声议论着,“早前便听闻罗节帅出身西北豪富之家,传言不虚啊!不虚啊!”
“没想到,他还是这般豪爽之人,难得,难得。”
“咱们这些一竿子被撅到岭南的倒霉蛋,还捡到了发财的机会,真是福星高照。”
议事厅内,罗天雄目送众人离开,咕噜咕噜又喝了一盏茶,手搭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摸了摸,笑道:“我就说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怕他娘的,南诏龟孙!”
柴先生从侧后方的小门走进来,抬手行礼,恭维道:“节帅英明,节帅大义。”
罗天雄自得地晃了晃肚子,哈哈笑道:“都是小事,在我老罗面前都是小事。”
忽而,他想起了什么,一下蹦了起来,往后院跑去,嘴中喊道:“云儿呢?我的乖女呢?”
心中念叨着,快拿银票,送我乖女离开。
他那肥胖的身体跑起来,突然变得异常灵活,左拐右转,在每一个柴先生以为他要摔倒的时候,他都平稳丝滑地把身体拉了回来。
一会儿的工夫,人已经不见了,后方气喘吁吁的瘦子柴先生,竟然没追上。
连玉从衙署墙外的一处暗巷中走出来。
天边已经生起半轮月亮,风吹薄云飘动,月亮就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像个顽皮的孩子,在跟地下的人们玩着捉迷藏。
它简单快乐又单纯,不知道月色照耀下的人们在经历怎样的胆战心惊,又将要经历怎样的血腥战乱。
今夜的月亮如洗净了般,亮得出奇,于云间忽藏忽露,月亮下的大地便也跟着忽明忽暗。
连玉骑着马,在这忽明忽暗中回到客栈的内院。
院中,孟泽深和李老头,一人裹一件大氅,靠在藤椅上看月亮,时不时喝一口酒,说两句话。
没有酒壶,没有酒杯,也没有温酒的小火炉,一人手里拎着一只羊皮酒囊,喝得潇洒恣意,有几分江湖人的洒脱。
孟泽深的伤已经渐渐愈合,大夫依然不让多走动,这几日都在房中养伤没出来。
连玉下了马,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笑道:“表哥不乖啊,竟然不听大夫的话,在这里偷偷喝酒。”白莹莹的小手往前一伸,“罚金五百两。”
孟泽深把手中的酒囊往前一伸,慢悠悠道:“这酒不错,你也尝尝。”便将酒囊推进她的手中。
酒囊入手温烫,凑近一闻,哪里有半分酒香,全是参茶的味道。
原来那浓重的酒气,是来自李老头手中,还有地上的一滩洇湿。
李老头见连玉眼睛盯着地上那一滩湿处,叹息道:“祭奠一下崖州惨死的兵将和百姓。”
“小财迷,外边形势怎么样?听说南诏又打到这里了。”李老头又问。